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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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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意识像沉底的碎片,一点点从黑暗的海底上浮。
刚勉强拼凑出对身体的感知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在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快。
【少年,你醒了。现在有一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
思考的齿轮锈迹斑斑,转动得异常缓慢。
【顺便一提,我有给刚才帅气的你录像哦。】伊格尼满是得意自豪的语调,下一秒就低落到底,【就是「永远陪伴夜见绫」在尽职尽责拍摄的时候被抓住了。】
【那些残忍的家伙说着‘玩偶也有咒力’什么的就冲上来,把它当实验工具了。】
咒力?好像第一次见到五条悟的时候听他提过这个词。
眼皮沉重地掀开,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干净却冰冷的气息。这里像是间医务室。
我刚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就看见那个高大醒目的白发老师正站在床边。
门口还扒着几个层层叠叠、试图隐藏身形的脑袋,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欢迎回来,小绫。”他把蹂躏完的玩偶简单又精准地抛到我手上,虽然绒毛有点张扬,但是毛茸茸的触感还是给了我一点安慰。
事先说明,我是不会读那个令人羞耻的名字的。
“真是吓到老师了呢~”五条悟拖长了语调,顺势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甚至还夸张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罩下方,仿佛在拭去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表演得惟妙惟肖。
“当你的身体里充满我的咒力的时候,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倾身逼近,那张帅得无死角的脸瞬间在我眼前放大,甚至能看清他光润的嘴唇上细微的水泽。“你知道那是谁,对吧?”
“除了我的咒力,那时候你身上缠绕着和那玩偶同源、却强烈百倍的咒力,但现在……”即便隔着绷带,我也仿佛被那双苍天之瞳彻底看穿,“又变得空空如也了,真是奇妙。”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在这种眼神中,感觉自己已经被完全剖析。他或许不在看我,而是在看他所关注的另一个存在。
“「伊格尼」,他是这么自称的。”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几乎是一个气音。
我微微侧头,避开他那过于具有压迫感的凝视,将有点心虚又困惑的目光投向空中虚无的一点,“咒力、是什么?”这个问题像是一个脆弱的盾牌,试图格挡开他那过于深入的探究。
“咒力。”五条悟重复了这个词,嘴角弯起一个弧度,他向后一靠,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身上压迫的气势瞬间收敛,“是人类负面情感中蕴含的能力。恐惧、悲伤、愤怒……这些东西积累起来,就成了诅咒,就是你在小学看到的那些怪物。”
“而我们这些能利用诅咒杀死诅咒的人,就叫咒术师。普通人看不见咒灵,也无法消灭诅咒。”他双手一摊,做了个击打的手势,随即意味深长地指向我。
“不过你是特殊的,小绫。”
“你没有咒力,但有术式,那是刻在人灵魂深处的能力。”
15.
又一次被拎到了操场中央。
我忍不住摆出一双死鱼眼,内心无声地抗议:能不能稍微体谅一下刚刚昏迷醒来的病人。
“没关系啦。”五条悟的语调轻快得近乎欠揍,人类的悲欢果然并不相通,“伊格尼不是会治好你嘛。来嘛来嘛,小绫,再表演一次那个,就是那个‘咻’地一下,然后‘嘭’!”
他的声音顿挫有力,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双臂夸张地向内聚拢,又猛地向外张开,模仿着能量压缩后爆裂的景象,像个想看烟花的孩子。
眼前,那两个令人心悸的巨坑还赫然烙印在操场上,裸露的泥土不同于旁边的新草,而是带着沉闷的气息。目睹这一切,我的胃不由得一阵紧缩。
“老师,”我带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小声问道,“损坏公物……需要赔偿吗?”
“这个嘛——”他拖长了调子,一根手指抵着下巴,做思考状,正勾着一个恶劣的笑容,“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不用再说下去就懂的道理。
贫穷笼罩着我。
旁边的三人一熊猫在两两对练,像武术片段一样地动作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更何况在眼睛能有时瞄向我的情况下。
【回忆当时的感受,你能做到的。】伊格尼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疑惑、又感到不安。
在我向五条悟透露了他的信息之后,他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愤怒、责备或是被背叛的威胁。没有冰冷的警告,没有咬牙切齿的质问。
就好像这一切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种绝对的、近乎诡异的理解与包容,比任何恐吓都让我心慌。它让我觉得,我与他之间的界限正在被一种更无形、更彻底的方式侵蚀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小绫。”站在旁边监督我的老师提醒着。我收回思绪。
感受几个人或直视或斜射的目光,像刺一样扎在我身上,带起紧张且不安的情绪。
我深呼一口气,尽量冷静下来,脑子回荡着伊格尼的低语。
意识沉入那个既令人战栗又令人沉醉的瞬间。
回忆汹涌而来——
我看到的,是浩瀚如星海般的苍蓝。它们狂暴地涌入,带来几乎要将我撑裂的爆炸般的充盈感。那力量如此磅礴,伴随一种抬手间便能扼住命运喉咙的、凌驾于万物的傲然。
在这份力量的最深处,我触摸到的是一种绝对的、非人的自在。那不是我的情绪,而是隔着一层薄膜传来的、伊格尼操控时的轻松与自然。
我徘徊在两股势力中间,像是风暴中的残片,艰难地寻找自身。
我感知到的,是溢出灵魂的、病态的兴奋与贪婪的渴望,以及掩埋在无数情绪深处、无边无际蔓延的空洞。
无比熟悉。无比绝望。
像是掉入无尽的陷阱中,无法传递的声嘶力竭的呼喊。
是被整个世界选择性忽视的疏离。
是无数次祈求得不到回应后,心灵被反复灼烧形成的扭曲麻木。
是害怕再次被抛弃,而先一步背过身去、斩断所有期待的、可悲的逃避。
如此可笑,又如此丑陋。
但是,无所谓了。
只要把别人的东西都放进去就行,只要把自己当作空洞的模具,去灌注他人的伟业,而不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即使是装模作样,即使令自己也看不起。
我能做到的,只要和往常一样,把那弱小不堪的、微不足道的自己磨灭。我会和别人一样,在我和任何一个人间都选择了另一个除了我以外的对象。
我不在乎自己。
“「苍」。”
平静的声音异常清晰。
纯粹的、奔涌而出的力量,是他人的力量。
被咒力肆虐的身体开始疼痛,眼前的视线泛起雪花状的昏黑。控制不住的力量没有落到远处,而是在逼近我面容的地方奔涌咆哮。
【……】似乎听见了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随即是被拥抱般的温暖,压下所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抖。
接着感知到的是后背被拉扯着、和风在流动的触感,而不是在自己力量下被碾碎。
我听到拽着我的人淹没在风里的声音,仍无比清晰:“我能看见你的术式。”
心头猛地一颤,并非因为被看穿,而是一种奇异的确信感如同本能般浮现——我知道了它的名字。
「空象影显」。
并非模仿,亦非学习。它的本质是吞噬与映照。
吸收所有无比靠近我的咒力,并以此为基,如镜面般反射一样,得到他人的咒力与咒术。
“至少最近都不准用哦。”五条老师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温柔的而不容反驳的坚决,“我可不希望可爱的学生成为无趣的机器人。”
16.
五条悟松开了拎着我后领的手,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操场上又多了一个坑洞,只不过不像原本那两个规整成圆形,而是深深浅浅、边缘炸裂的,像初学者手抖画出的歪扭闭合图形,无声地诉说着我方才的失控。
“好了,今天的课外教学到此为止。”五条悟拍了拍手,语气轻松地宣布。他转而向后面已经停下的几人喊道:“大家,都可以休息喽!”
在他转身,身影即将融入远处夕阳的光晕中时,我望着他的背影,那句最现实的担忧还是脱口而出:“那个,赔偿的事。”
“不用担心。”他头也没回,只是潇洒地挥了挥手,远处飘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年轻人就好好享受青春吧。” 话音未落,哼唱的古怪小曲便取代了话语声,他的人影也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我转身,想独自离开这片狼藉,却看见乙骨忧太微微喘着气小跑过来,他白色的上衣沾着明显的尘土污渍,显然是刚才对练中留下的痕迹。
“夜见。”他停在我面前,呼吸尚未平复。他看起来确实和记忆里那个怯懦的少年不同了,眉眼间多了几分沉淀下的坚毅,或许是所谓的成长。但我的内心并不想询问他的经历。
“你还好吗?”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关切,“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苍白。”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又像是在克制着什么:“我刚才得很努力才能不让里香跑出来。”
“里香?”
几乎是下意识的,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急切撬开了我的嘴唇,盖过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话落的瞬间,一段被尘封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医院走廊里,乙骨忧太那低沉而痛苦的声音:【不是里香诅咒了我,而是我诅咒了她。】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
我猛地抬头,目光紧紧锁住面前的少年,一种后知后觉的、几乎令人战栗的猜测浮上心头:“里香在……你身上?”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以往那些模糊的、无法理解的画面都有了一个指向。
“……是的。”
“但是我会解开诅咒。”他在短暂的沉默后点了一下头,似乎有很大的决心。
我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看见他蜷缩起来的手指,不再言语。
我眼神看向别处。
禅院真希正用布擦拭着咒具,动作停了下来。她朝这边瞥了一眼,眉头蹙起,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看起来不爽地“啧”了一声,转过头去,用力地继续擦拭。
熊猫时不时地看向这里,两只爪子不安地绞在一起。“哎呀呀……”他小声对旁边的狗卷嘀咕,圆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他可能也感受到了这边异常的气流。
狗卷棘拉高了衣领,“木鱼花。”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像是一种带着沉重感的确认和一丝担忧。
众人的目光让我不适,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欲图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带着风倏地靠近,一瓶带凉意的水毫无预兆地贴上了我的脸颊,意外地有点舒适。
“新来的。”
我愕然转头,看见禅院真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面前。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脑后,视线有些别扭地偏向一旁,似乎对自己这个举动感到些许不自在,却还是维持着那副酷酷的表情。
“看你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的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直接,甚至有点冲,但递出水瓶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愣住了,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善意而宕机了一秒。道谢的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谢谢你,禅院同学。”
她收回搭在脑后的手,不满地叉在腰上,更加直接地看着我。
“叫我真希。”她干脆地说道。
不用姓称呼一个才认识几面的同学,我很惊讶的友好。
因为不认路,跟着真希一起去食堂吃完饭,再回到宿舍,而不是以往到新学校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