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27、卡尔波

　　周五一早，吴睦仪和706一起来到了卡尔波。这次她们没有去森林里的艺术馆，而是在卡尔波城里转悠。706刚下了夜班就和她一起赶过来了。
　　卡尔波城里的主干道是个田字格，四个格子中的两个，被两家大厂占据，分别是可汗乳业和卡尔波居易家居。可汗乳业的养牛场和乳制品加工厂均座落在这里。这两家大厂的员工宿舍也都在各自的格子里。剩下的两个格子里就是一些规模较小的工厂和设施，有纺织厂、服装鞋帽厂、食品加工厂、仓库、加油站、充电站等等，也容纳了自己员工的住宅区。卡尔波的居民基本都是这些工厂单位的B级人员工。
　　中间交叉的两条主路，南北向的路叫望林路，两边多为行政机关；东西向的路叫青田街，两边都是店铺。卡尔波的居民要买食材和日用品都得来这里。而且，这里还是网店集散地。吴睦仪和706一早过来，沿途几次看到自动驾驶的快递车停到看似清静的店铺门口，而店员将打包好的商品放进快递车。快递车几乎无一例外是朝东或朝南离开，因为它们的目的地一定在诺元市。
　　除了快递车，真正前来线下购物的客人几乎没有。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是工作日的早上。
　　偶尔有些店铺与众不同。比如，她们看到了一家带有游泳馆的健身房。706有点惊讶。盛仁那样的大公司，会给自己的员工设内部健身房，706中午有时候会去。但如果自己单位没有健身房，她很难想象自己花钱去健身房锻炼。
　　“不是说这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是B级人吗？难道这健身房是给B级人开的？”
　　她好奇地进去打听了一下，发现健身卡也不比诺元市内便宜多少。她随口问前台工作人员：“请问你家的健身卡价格就是墙上贴的那个价格吗？有没有优惠呀？”
　　“我们有团购价。你回去问问你们工会吧。”
　　“工会？”
　　前台打量了她一下：“哦，你不是卡尔波的？那不行。卡尔波的厂子，基本上都给自己家员工办了团购价的健身卡。你要是刚来卡尔波工作，可以问问你们工会。”
　　原来如此。
　　健身房不远处有一家店铺，“雪顶咖啡”四个字的招牌还在，但已经人去楼空，贴出了招租电话。
　　她们把这条街整个走完，一共发现了三家正在招租的临街店铺，一家以前是咖啡店，两家以前是早点铺。
　　除了那家健身房，她们还发现了几家特色手工艺品店，印象深刻的有瓷器店、手工地毯店和手作木工店。
　　瓷器店号称集合了景德镇和中东瓷器制作工艺并改良创新，摆出来的作品确实有中式风格的典雅也有中东风格的繁复；手工地毯店号称店主是波斯手工地毯的非遗传承人，但地毯纹样十分多元，有各种动物图案、动漫图案、像素画图案等等；手作木工店的作品小到木雕钥匙链，大到桌椅板凳都有，开设体验课，还有“卡尔波森林木屋亲子营”这种活动，说是每月最后一个周末进行，用两天时间带孩子和家长们在森林里搭建木屋。
　　吴睦仪在手作木工店里逗留许久。只有一个男性B级人小伙子在看店，这个时间到店的顾客也只有吴睦仪和706两个人。小伙子显然想多说些话来推销店里的产品，但吴睦仪的样子有点像……梦游，飘飘忽忽，眼睛似乎在看一个个的木工产品，又似乎没在看，反正既不像要买东西，也不像要体验手工。
　　706拽拽她的衣袖：“呃，要不要去下一家？”
　　“我小时候，我爸也带我来过这样一家手作木工店。我还做了一个小板凳呢。就像那个。”吴睦仪指着地上的一个最小、最简单的板凳。
　　“那还挺厉害的啊。我没做过。”
　　吴睦仪终于走出了木工店，又回头看看刚才看完的瓷器店和地毯店，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做各种手工。你也玩过橡皮泥吧？”
　　“玩过啊。应该是在保育院的时候玩过。”
　　“长大也可以玩啊。我们那时候除了橡皮泥，还有超轻黏土、软陶、高温树脂等等，好多适合在家操作，不用烘烤的泥类。我小学的时候，做过好多高温树脂的小东西，送给同学。高温树脂可好玩了，用热水泡了之后就软了，是透明的，你就可以捏成想要的形状，等凉了就定型了，再刷一层亮油，干了之后，就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玩意。”
　　“为什么叫高温树脂？还有低温树脂么？”
　　“还有树脂黏土。可以做手工玩偶。我也做过。”
　　“可是手工做太慢了。”
　　“当然啦，手工艺品就是跟工厂批量生产不一样啊。手工艺品还多少会有一些瑕疵。可是，当你拿到一件手工艺品，就像那个杯子。”吴睦仪说着，指指瓷器店门口架子上放着的一个杯子，“你会想到，匠人的双手曾经捧着它，从一块泥巴开始，拉胚，变成泥杯子，用手指弄出杯口的弧度。这样一个杯子和超市里那种工厂批量生产的杯子就会不一样。”
　　“呃，如果你不说，我好像不会有那么多联想。”
　　吴睦仪笑笑：“这几家店能开着，就说明这个时代还是有人喜欢手工制品的。”
　　“你可别干这个。”
　　“为什么？”
　　“一个一个做，想想都累。”
　　吴睦仪又笑了，捏捏她的脸：“知道啦。我要做又轻松又赚钱的事。问题是有吗？”
　　她们正聊着，原本很清静的街上走来四个人，看样子是一起的。走在最前面的老太太一头银发十分显眼。她边走边看街边的店铺，时不时指指点点，对身边人说着什么。身边的年轻人微微弓腰，还拿了个小本子记录。
　　吴睦仪和706看清之后都愣住了。那老太太正是裴天婺。
　　吴睦仪第一反应是要躲进旁边的瓷器店。可是她刚一转身，就被706拉住了。
　　“她看见咱们了。”706小声说。
　　果然，裴天婺朝这边看过来，而且还走过来了。
　　吴睦仪硬着头皮站在706身边等着。
　　“吴睦仪，你怎么在这儿？”
　　裴天婺本来就气场强大，现在有年龄加持，更能镇场了。
　　“我来……逛逛。”
　　裴天婺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眼睛朝706一瞥：“不用上班啊？”
　　“我上晚班。”706老老实实地说。
　　“嗬，你周五上了晚班，周六早上不到八点就到何医生家？好辛苦哟。”
　　706没听出来裴天婺在讽刺她是个可怜的劳动阶层，一本正经地说：“也还好，不算辛苦。”
　　裴天婺白了她一眼，对吴睦仪说：“你怎么会来这儿逛？这边的手工艺品作坊都不是正宗非遗技艺。正宗的那些非遗传承人都在诺元市里开店，有政府的非遗基金支持。这边的都是野路子——倒不是说手艺不好。”
　　“你呢，你怎么会来这儿？看你的架势，像领导视察似的。”
　　裴天婺笑了笑：“那不敢。我是来看看能不能租个小店，做点儿什么。那边有个咖啡厅不错，以前我还去过。那个老板是因为非法用工犯了事儿，才关店的。我打算把它盘下来。等我装修一番，开业了你们都来坐坐啊。”
　　“你说的是雪顶咖啡？”
　　“对。你也看到啦？”
　　“非法用工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是用了没有身份证的野生人。”
　　吴睦仪和706互相看了一眼。她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边是山区，有时候会有野生人过不下去了，来打工。他们要的工钱极少，管吃管住就行，所以有的老板会用他们。我是肯定不会干这种事的。野生人，听着就不靠谱，是不是？”
　　跟在她旁边和身后的三个年轻的下属听了，都配合地笑了笑。
　　“吴睦仪，你不会是也想在这一带开店吧？听了我说可以做火星人的生意，真动脑子啦？”
　　吴睦仪不愿意承认。可是，如果她真要在这一带开店，岂不是就要成为裴天婺的邻居？那早晚也瞒不住。
　　“是有这个想法，但今天只是来看看环境。”
　　“这里租金便宜，但是会越来越贵。要拿主意就趁早。哎，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再合作一把啊？”
　　“怎么合作？我没开过咖啡馆。”
　　“我也没开过。不是非得开过才能开呀。我会雇一个有经验的店长。这个咖啡馆，我打算弄成火星文化主题，搞一些有特色的装修装饰。你也可以弄点东西来卖。这里现在看着虽然清静，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诺元有些喜欢爬山徒步的人会在周五晚上来卡尔波住，周六早上进山。”
　　吴睦仪忽然想起自己到野外拍登山装备广告的时候也经过过卡尔波，只是那时候对这些地名还没有概念，所以没反应过来是同一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这附近的山里还有野外攀岩场。”
　　“有。还有帐篷营地、房车营地。山里有河，夏天还有好多人玩漂流、皮划艇什么的。怎么样？考虑考虑要不要跟我干？出资嘛，你出一小部分就行。那咖啡厅盘下来没多少钱，加上装修，也就三十多万。机器设备全套店里都有，盘店的时候可以跟原先的老板讲讲价，也不会贵。然后就是雇一个店长兼手冲咖啡师，再雇两个服务员，每月就是人员开支、咖啡豆之类的原料开支。以前他家生意就不错，要不是因为犯了事儿，肯定不会关的。”
　　吴睦仪没法回答。
　　听裴天婺这么说，好像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吴睦仪相信裴天婺的生意眼光，可是她还能再跟裴天婺合作吗？冷冻二百年，她感觉像是重新投胎了。难道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还要纠缠？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看706。
　　可是706又能拿什么主意呢？706不懂开咖啡馆，也弄不清这两个人心中现在对彼此还有什么爱恨情仇。
　　706有点愣冲冲地问：“你要我们出多少钱？”
　　裴天婺眉毛一扬，笑了：“你们？你们俩现在是一回事啦？行。我这么想着，大概我出75%，你们出25%吧。也就是你们出不到十万，怎么样？”
　　706看看吴睦仪，吴睦仪也在看着706。
　　裴天婺说：“哎呀，哪有站在街边谈合作的！吴睦仪，你回去考虑考虑，等我让人写个合作方案，发到你邮箱，然后我们再找时间坐下谈。你们逛着，我们得去下一站了。”
　　她说完，朝身边的下属一摆头，一行人就继续往青田街东头走去。
　　吴睦仪等他们走远了，对706说：“她也来了，说明咱们来对了。”
　　706点点头，露出开心的微笑。
　　“你是真的挺高兴啊？”
　　“啊？当然是真的。干嘛这么问？”
　　“你真的愿意跟裴天婺合作？”
　　“跟着她干好像靠谱啊。”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心眼太多，咱俩加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
　　“心眼多才能把生意做好啊。咱俩不跟她作对，跟着她干，跟着她学，不需要做她的对手。”
　　“好家伙，溜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了。”
　　“怎么了？”
　　“不知道该说你宅心仁厚还是……脑子缺根弦。你就好像不记得她是我的初恋女友了一样。”
　　706愣了一下，噘噘嘴：“当然，如果她不是你的初恋女友就更好了。可是现在也没得选呀！你难道还有其他老相识愿意带着你做生意？”
　　吴睦仪叹了口气。
　　“怎么啦？难道你还喜欢她？”
　　吴睦仪咧了咧嘴皱了皱眉：“当然不是。如果万一我还喜欢她，你会怎样？”
　　706耸耸肩：“没事啊，反正她又不喜欢你。”
　　吴睦仪一时哑然。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她也喜欢我呢？”
　　“我说过了，如果你们互相喜欢，我就退出。”
　　“你又来了。”
　　706怔怔看着她：“是你问我的。”
　　吴睦仪板起了脸：“你再这么说一次，我就真的去找别人了。”
　　706愣住了。
　　吴睦仪继续说：“既然你想让我去找一个情投意合的有钱人，那干嘛不现在就直接放我去找？”
　　706还是无言以对，那双没有城府的大眼睛看着她，透着委屈。可是没有眼泪，并不像小孩子，并没有丝毫要撒娇的意思。
　　吴睦仪知道了，706是真心愿意。如果吴睦仪现在真的宣布和她分手，去找个有钱人，706是真的不会阻拦。
　　换个人也许会觉得706不够自尊自爱，也许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可能也会失去对她的尊重。
　　可是吴睦仪知道，这个社会让所有B级人骨子里就有一种不配得感。
　　而这种不配得感，吴睦仪从小到大都挣扎其中。
　　全家盼望着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姐姐都答应了妈妈要帮忙照顾妹妹。可是，对妹妹的期盼，换来的确是妈妈的死亡。
　　所以四岁的小女孩会恨妹妹。
　　“我要妈妈！不要妹妹！”
　　“你们大人都骗人！你们没说生了妹妹妈妈就得死！”
　　年幼的吴悦仪曾经无数次哭喊。
　　吴睦仪想，最疼爱自己的爸爸，也一定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早知道就避孕了。如果没怀上小睦，我们一家三口还和和美美在一起。”
　　706只是觉得自己不配拥有B级人以外的伴侣，吴睦仪可是曾经觉得自己不配来到这世上。
　　她花了很多很多年，经历了许多流泪的深夜，才说服自己值得拥有一个普通人在人间可以拥有的一切。健康、快乐、才华、事业、亲情、友情、爱情……甚至是第二次“生”的机会。
　　所以她能理解706。
　　她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706朝着笔直的街道尽头，漫无目的地望着。
　　吴睦仪轻轻牵起706的手：“溜溜，我们不要说这个了。”
　　她以为706发呆是在想着自己低贱的人生，可是706却对她说：“如果你觉得和裴天婺合作会让你想起以前她对你不好，心里不舒服，我们就不跟她合作，自己干。”
　　这大出吴睦仪的意料。
　　“你可真好商量。怎么都行。”
　　“我们是来挣钱的。但是也不能为了挣钱太委屈自己。挣钱和开心这两件事，得达到某种平衡。”
　　吴睦仪有点佩服706。
　　706虽然不会做生意，没有挣大钱的本领，而且还自卑到泥土里，可她好像随时都记得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不受其他因素干扰。
　　她一心想着目标的样子，就像神箭手目视着靶心，特别酷。
　　“这里就是离诺元太远。”吴睦仪也在她的感染下甩掉了刚才的感性思维，开始考虑现实的事，“如果我们搬到这里来，你周末去灵鹿山居倒是近，可是平时在盛仁上班太奔波了。”
　　706毫不犹豫地说：“如果我们真来这里开店，我就辞掉盛仁的工作。”
　　“真的吗？你从装在瓶子里的时候就在盛仁，真的舍得离开？”
　　“以前我也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盛仁，可是我现在想好了。盛仁对我来说，就像你们以前所说的孤儿院。孤儿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孤儿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