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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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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吕蒙看到城头的赵云时,他觉得只要能一箭刺穿那张一本正经说着刻薄话的漂亮面孔,立刻拿命去换也无怨无悔,怎么能这么寡廉鲜耻!
然后,他就看到鲜血出周瑜口中涌出来,周瑜跌下马时,他也跟着滚下马鞍,伸手去搀扶周瑜。
吕蒙扶到他的手臂,好像觉得那身体中的血液在自己的手掌下翻滚冲涌,吕蒙怒火攻心,恨煞了,道:“大都督,下令吧!我这就攻下南郡!”
周瑜的眼中仿佛倒映着一座缩小的南郡城,吕蒙看着那双眼,不知道他是怎样心肝剧裂,才能说出那番话,但他确实说:“赵云以逸待劳,南郡城高池深,我军刚经历血战,元气大伤,不宜再战,扶我回营。”
吕蒙觉得牙都咬碎了,可周瑜已重伤倒地,副将必须代为传令,他无法,只得恨恨下令道:“走!”
周瑜突然扯了一把住吕蒙的战袍,又说了一遍:“吕蒙,传我将令,退军回营。”
吕蒙心中痛怒难当。他亲自扶着周瑜,因此清晰地感受到,当周瑜一遍一遍重复着:“退军”时,他的身体却久久不肯动弹。
他的魂魄定在了南郡城头。吕蒙用力拉了他一把,他才踉跄地随军向后退去。
仿佛在惩罚自己,周瑜目不转睛,决眦欲裂,把南郡之城,一点,一点,从视线中剜去。
周瑜醒转过来时,众将聚在他床榻前,周瑜强撑道无事,又问军情。得知刘备军占了南郡,夺了荆州另二城。
周瑜少年成名,战场上屡屡出奇制胜,自投孙氏后,先将军孙策与他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少主公孙权倚重有加,委以国事,风采一时无二,脾性中多少有些傲气。此时此刻真觉是生平奇耻大辱,他深恨诸葛亮背信弃义,但他岂不知兵不厌诈,战场从来不是讲信义的地方,然而论战谋,他怎么能算不到!每一步都算到了,怎么能在那么接近成功的地方功亏一篑!
一霎时五内俱焚,伤处牵动脏腑,将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
就在此刻,帐外信使来报:“禀大都督,传主公军令。”
周瑜喝断道:“拿来我看!”
建康信使入帐,近周瑜塌前呈上,周瑜接过令书,即反掌拍到床榻沿上,按在手掌下,掌中的鲜血在令书上拖出一道印痕。
周瑜向程普道:“德谋,你快去上书主公,增调三万兵马来助战,二十日之内,我誓将荆襄夺回东吴,如有误,我周瑜甘当军法处置。”
程普略一迟疑,周瑜颇有凌厉之色,疾道:“快去办!”
众人只得领命退下。
孙权断断没有想到,等来周瑜这样一封军令状。
鲁肃在堂下禀道:“公瑾想请主公尽起江东之兵,交予他讨伐刘备,讨回荆襄。”
三番两次掏心掏肺的言辞,就换来周瑜一次比一次更坚决地抗命。
他还要立军令状,他还要以死相逼!
孙权猛地将周瑜的信砸在桌案上。
因国太和鲁肃皆在堂上,他便大骂刘备假仁义,其实他也分不清有几分是骂刘备,有几分是恨周瑜屡次固执犯上。
可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回来也得回来,不会来也得回来。
孙权深吸一口气,道:“公瑾重伤在身,若江东军力倾巢而出交付于他,即使能夺下几座城市,孙刘两败俱伤,若曹操大军来犯,我如何应敌,罢了,就当让刘备占了个便宜,我们暂且忍一时之气。”
鲁肃道:“好,那我即刻传主公之令,令公瑾退兵。”
孙权看了鲁肃一眼,恨不得说,我已然令了三回。
他走下台阶,到鲁肃面前,轻轻喟叹:“子敬啊,公瑾的脾气,你是了如指掌的,此刻,我的令,他能听进去么?”
鲁肃随之一叹。接着,他退步一躬到地,道:“事到如今,在下不得不直言相禀,请主公收回公瑾的兵符。令他回江东养伤。”
孙权心中一动。
然后又想到,那三道或公或私的命令,周瑜却给他一支截断的玉簪。
如果,我夺了他的兵符,他的骄傲之本,他的心念理想,他的毕生心血,他会怎么样呢?
孙权觉得这个想法让他既恐惧,又隐隐有些兴奋。
孙权双手扶起鲁肃,言之灼灼:“子敬,公瑾的兵符断不可夺,我父兄以区区几百部众起兵,却能雄踞江东。凭得就是对部下的肝胆相照。”他一面说,一面细查鲁肃神色,又语带哀声道:“就算他把江东全都折损干净了,我也认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鲁肃静静闻罢,拱手道:“主公啊,在下还有一计,可使公瑾不得不回师。”
孙权用鲁肃计,佯攻合肥,屡败几仗,假作身陷险境,又令鲁肃过江向周瑜驰援,发兵救主。
几日后,当孙权亲自在渡口迎接鲁肃回程时,想到马上可以见到周瑜,他甚至开始在心中替周瑜开脱他的抗令不从,望着白浪中江上渐近的快船,他想:公瑾要回来了。
当鲁肃只身上前,告罪道:“主公,在下有辱使命,公瑾虽已撤兵,但拒不奉召,已回采桑养伤去了。”
那一刻,孙权的愤怒只是因为绝望。
原来,当年那个在乱世之中,在他家破人亡之时,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保护他,关心他的周哥哥,已经不在了——也许从来没有存在过。
与荆州相比,他是那么微不足道——他从来就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