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偏差》唤山

13、夏令营5

　　许子淇这句干巴巴的、试图缓和气氛的干笑，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涟漪都没激起，就沉默地沉底了。

　　场上的三个人，没有一个回应他的笑声。
　　俞羡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全部注意力依旧停留在林虞的手腕上，拇指甚至无意识地又摩挲了一下那块被“矫正”过的骨骼，似乎在确认调整后的角度是否完美。他的专注本身，就是一种对许子淇话语的彻底无视。
　　林虞倒是被这声笑惊得回了一点神，脸上瞬间涌上更深的窘迫。他猛地想抽回手，却被俞羡那看似随意、实则牢固的力道箍着，没能成功。他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四处乱飘，根本不敢看许子淇，更不敢看旁边的夏白。

　　而夏白，他脸上那点残存的、勉强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许子淇这句无心的感慨，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俞羡对林虞如此“了解”，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不适。
　　他向前迈了半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清晰的、冷硬的质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理论分析得再好，不如上场实战一次。” 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俞羡，发出了直接的、不容回避的挑战：“既然这么懂，不如下来打一轮？二对二。我和你，带他们俩。”
　　他指了指许子淇，又指了指还被俞羡攥着手腕的林虞。
　　许子淇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亮了，唯恐天下不乱地小声起哄：“哇哦！这个好！”
　　俞羡终于松开了林虞的手腕。他缓缓抬起眼，对上了夏白挑衅的目光。

　　场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篮球偶尔砸地的砰砰声从远处传来。

　　俞羡的嘴角，似乎极其微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个像素点。

　　“好。”

　　夏白和许子淇一队，俞羡和林虞一队，比赛开始。
　　最初几分钟简直是灾难。林虞因为和俞羡同队的巨大压力导致他错误连连，俞羡却丝毫不见慌乱。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耐或失败的沮丧，只有一种解决数学难题般的绝对专注。
　　“左。”
　　“挡。”
　　“传。”
　　他的跑位极其精准，总是出现在最合理、最能接到林虞“慌乱传球”的位置。
　　一次林虞传球失误，球直奔界外，俞羡竟不惜飞身扑救，硬生生把球捞了回来，虽然摔倒在地，球衣沾上了灰尘，但他立刻起身，眼神依旧冷静，只对林虞说：“机会概率65%，值得尝试。下次提前半秒传。”
　　俞羡这种不顾形象、只追求效率和结果的极致认真，像一道冷泉，奇异地浇灭了林虞心中的焦躁。林虞开始被这种强大的理性场域所吸引，不再去胡思乱想，而是努力去理解俞羡的“算法”。
　　渐渐地，一种诡异的默契产生了。林虞开始跟上俞羡的思维节奏，虽然依旧生涩，但传球变得果断，跑位也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俞羡计算中的“最优解”。
　　他们甚至打出了一两次精妙的配合：
　　俞羡一个眼神示意，林虞心领神会地空切，接球上篮得分！
　　夏白看着这一幕，脸色越来越沉。他没想到俞羡用这种冰冷的方式，竟然真的能和林虞产生联动。这比他预想的最坏情况——两人毫无默契——更让他感到威胁。
　　最终，这场2v2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分差结束，夏白和许子淇险胜。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几乎等同于平手。对于俞羡这个“新手”和林虞这个“梦游者”的组合来说，这已经是惊人的结果。

　　夏白抬手用胳膊抹了一下额角的汗，呼吸还未完全平复。他走到俞羡面前，目光锐利，嘴角牵起一个看不出多少笑意的弧度，率先开口。他的声音不高，确保主要只有俞羡能听清，带着一种故作轻松却暗藏机锋的意味：
　　“厉害啊，俞羡。”他先抛出一句听似赞赏的话，但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第一次配合就能打成这样，”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还在喘气的林虞，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看来你们‘临时’的默契，还不错。”

　　他将“临时”二字咬得微妙的清晰，像是在强调这种默契的短暂和不可靠。

　　俞羡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直到夏白话音落下，他才微微颔首，仿佛真的在接受一句普通的夸奖。

　　“谢谢。”他的声音同样平稳，却像一面镜子，将夏白的潜台词原封不动地映照回去，“主要归功于林虞的适应能力强。”他巧妙地将功劳抛给林虞，既避开了夏白设定的“默契”陷阱，又暗示了林虞才是这段配合中的主导变量。
　　夏白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一瞬，但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话锋一转：“不过，正式比赛和这种随便打打不一样，节奏更快，对抗更凶。”他的眼神变得认真了些，仿佛好意提醒，又像是在划定边界，“到时候，林虞还是得靠我们这些老搭档来照应。你……”

　　他在这里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俞羡那身与球场格格不入的冷静气质上扫过，留下一个未尽之语。

　　“嗯，理解。”俞羡在他停顿的瞬间便接过了话头，丝毫没有被他刻意营造的压力干扰，“数据分析显示，高强度对抗下，固有默契组合的失误率反而会因习惯性预判上升15%。”他目光平静地回视夏白，“适当的变量介入，打破固有模式，能有效提升整体反应的容错率。下午的比赛，值得期待。”

　　他用一串冷静到极致的数据和术语，瞬间将夏白试图建立的“老搭档”优势，扭转成了一个可能存在的“劣势”。并将自己的定位从需要被排除的“变量”，拔高为了能提升团队表现的“关键介入因素”。
　　夏白嘴角那点弧度终于有些僵硬了。他发现自己擅长的心理施压和领域划分，在俞羡这种绝对理性的逻辑面前，就像打在棉花上，反而被对方借力打力。

　　最后，他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近乎于礼貌的、却疏离的语气试图找回场子：“当然，欢迎随时来给我们做‘技术指导’。”

　　“会的。”俞羡应得极其自然，仿佛本该如此，“尤其是针对‘因表现欲过剩导致的决策精度下降问题’，我有一些优化方案，赛后可以分享。” 他再次精准点出夏白先前被看破的心思，将“技术指导”这个带点贬义的称呼，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瞄准夏白弱点的威胁。
　　说完，他不再看夏白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夏白，看向他身后的林虞，语气依旧平淡却清晰：“林虞，刚才最后一个球的跑位，有三条更优路径。” 他直接开始了他的“技术指导”，自然而然地地将林虞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自己身上。
　　夏白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刚才那一整套组合拳仿佛打在了空处，不仅没击退对方，反而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化解并还以颜色。他看着俞羡已经旁若无人地开始给林虞分析，又看看被俞羡的话吸引过去的林虞，只能将未尽的话咽了回去，脸色沉静地转身走向许子淇，但揽过林虞肩膀将他带离的动作，却下意识地加重了一丝力道。

　　下午三点的正式比赛开始。气氛更加热烈，对抗也升级了。
　　林虞、夏白、许子淇作为首发上场。俞羡坐在替补席，目光依旧如扫描仪般追踪着场上，尤其是林虞。
　　比赛中，对方队伍里似乎有一个对夏白抱有极端恶意的男生，开始动作越来越大，小动作不断，裁判似乎也疏于管理。
　　在一次激烈的篮板争抢中，球弹框而出。恶意男和夏白几乎同时起跳。就在裁判视线被其他球员遮挡的刹那，恶意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并非冲球，而是针对人！在空中，他看似失去平衡，实则极其隐蔽地用了一个摔跤里的腿部绊锁动作，猛地别住了夏白落地时的支撑腿，同时全身的重量狠狠地向反方向挤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脆的骨骼断裂声甚至压过了现场的喧嚣！
　　夏白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整个人如同被折断的树枝，猛地摔倒在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左腿！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虞的瞳孔骤然收缩，前世那个鲜血淋漓的噩梦与现实瞬间重叠！他大脑一片空白，疯狂地冲过去：“夏白！”

　　全场哗然。比赛被迫中断。

　　夏白被紧急抬下场。许子淇的队伍不仅损失了核心，更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意和悲剧打击得士气低落。

　　“教练，换人。”

　　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俞羡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本身就穿着篮球服倒也不用换。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既不同情夏白，也不愤怒于对手，只是看向教练和不知所措的林虞。

　　“我可以打。”

　　没有更好的选择。俞羡替补上场。

　　接下来的比赛，成了俞羡一个人的“教学局”和“复仇局”。
　　他彻底分析了恶意男的移动模式和犯规习惯，用精准的传球和跑位，引导林虞和许子淇一次次地在他身上得分，让他疲于奔命，情绪失控。
　　俞羡看穿了对方因为恶意犯规而心虚、士气动摇的弱点，指挥队伍打出了一波又一波高效的进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冷静得像机器，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绝对的效率和冷酷的惩罚。
　　最终，他们赢得了比赛。
　　但没有人欢呼。胜利的喜悦被夏白的重伤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林虞站在场上，看着记分牌，又看向被众人围着的、痛苦蜷缩的夏白，最后看向身边气息都几乎没有紊乱的俞羡。
　　俞羡也正看着他，眼神依旧深邃平静，仿佛在问：“问题解决了。下一步？”
　　林虞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俞羡用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方式，为他“解决”了问题，赢得了胜利，却也让他亲眼目睹了悲剧的发生。
　　那个男生对夏白充满恶意，或许记忆里情景有他的参与。

　　这时，突然有一个女生怯生生地凑到林虞身边，脸颊微红，双手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和一瓶橙汁，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林虞同学，你、你没事吧？你刚刚篮球打得真的很好！”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些，但眼神里的担忧很真切，“你朋友腿受伤的事情……好像吓到你了，喝点水缓一缓吧？”
　　她的出现和周围嘈杂的、逐渐从比赛中抽离的氛围格格不入，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触碰了林虞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若是平时，对于这种善意的、来自同学的关心，林虞会习惯性地露出他那种阳光又略带疏离的礼貌微笑，接过水，道声谢，或许还会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但此刻不行。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甚至有些失焦，无法立刻聚焦在女生的脸上。他耳畔还轰鸣着那声刺骨的“咔嚓”脆响，眼前反复闪回着夏白惨白的面容和扭曲的左腿，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前世梦境中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这鲜亮的橙汁，这透明的水，这正常世界的关怀……像一面透明的墙，猛地撞在他眼前，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刚刚从怎样一个鲜血淋漓的噩梦预演中挣脱出来，而那个噩梦，曾真实地发生过。
　　他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后怕、无力和愤怒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俞羡那冰冷高效的“解决”方式，像一场外科手术，精准却残酷，更让他心绪复杂难言。
　　这所有的一切，让他根本无法处理眼前这份简单的好意。
　　女生的笑容在他的沉默和异常苍白的脸色下渐渐变得有些僵硬和不知所措。
　　林虞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干涩得发疼。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非常僵硬地摆了摆手，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抗拒。他的声音沙哑，甚至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被情绪冲刷后的生硬和急促：

　　“不…不用了。谢谢。”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维持最基本的礼貌，拒绝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他像是要逃离这种让他无所适从的、近乎“冒犯”的正常关怀，目光急切地越过女生，再次死死地盯向夏白被抬走的方向。
　　他只留给那个女生一个紧绷的、完全被自身震惊与后怕所吞噬的侧影，以及一片令人尴尬的空白。
　　女生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和羞涩彻底凝固，慢慢转为了错愕、尴尬，还有一丝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