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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发现 ...

  •   “文物业务中心”或者“文物局”,目前为这个事业单位的代称,它暂时受文旅局统一管理,也常有高院法务人员过来代职或协助,主要负责文物保护、大中型基建项目文物保护、查处文物违法案件等工作。

      因此当林子枫抵达时,看见大门两侧悬挂各式银色竖版的公家单位牌匾,但没看到周老师口中的单位,她还疑心定位不够准确,东张西望半天。

      眼尖的保安担心有人趁乱进来捣乱,直到林子枫打开背包一件件展示并讲解,又登记好信息才允她通行。

      手表显示为北城时间凌晨2点。可整栋大楼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都明晃晃的,像牛马不能闭上的眼睛。
      粗略一看,楼道中人员穿梭忙碌,人流多得几乎像节假日的车站。

      还没当过牛马的年轻人啧啧两声,单手甩起背包搭在肩头,扎进“秋运客流”。

      楼是老楼,墙体白绿相间。与沪城不同,这里低层的房屋也难有阴暗潮湿的气息,干燥得每吸一口都觉得空气颗颗分明。
      门口附近的地面踩上去,甚至有薄薄的沙粒感,证明这城是如何被风沙之地裹挟其中。

      一层大屏幕展示某次活动后的宣传视频,美丽的女厅长在致辞:“全区现有6处世界文化遗产、9542处文物遗址点、45万件馆藏文物、5956项非遗代表性项目……”

      林子枫踏着老式大理石台阶上楼,又在各层浮光掠影地寻找着。一个门牌不是,另一个门牌也不是。像个没头苍蝇路过不少人,其中可能有头发花白的教授、眼镜比瓶底厚的科员、常年穿灰黑色冲锋衣的会计……看到的人越多,林子枫越觉得似乎的确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到底出了啥事?”有人问出了林子枫的心声。

      林子枫在四层楼梯旁停下。

      两个男人正在热水间附近各端着一桶泡面,热气熏迷镜片。“我刚忙完四季度备检汇报的事,发现大家乱套了嘛。”脚边散落几个烟头。

      “你也知道,最近搜集各家可能存的老式陶器、调料罐哈拉麻斯①的。今天有人打电话来,突然想起以前他爷爷建房的时候,可能在墙垣里用过过去的土陶罐,瓶子花纹少见,他印象挺深刻的。麻达②得很嘛!刚好那片白天有机器动过,结果惊动大领导……”

      林子枫听得入神。

      “哎!丫头子也来了。”楼上的傅昱正好在下楼过程中发现下一层的“刺猬头”,挥手招呼她上楼,“这边!”

      林子枫跟着上到顶层,同时注意到傅昱手里拿着似乎刚脱下的防护服。

      “周老师开会呢?”她掏出背包里妥善包好的眼镜,想托对方送进去。

      傅昱摇头。“在实验室呢,太抱歉了嘛这么晚折腾你们。文物保护科和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他们专业团队也是今天下午刚走,赶着去参加明天早上北域的大会,要和高院的人探讨新法颁布和签订合作录的事。哎呀!他们最多只能远程指导,可我们门外汉也多得很,眼下太缺人了!幸好你们在!”

      临危受命。他们跟周曦暮也是这么讲的,而舟车劳顿的周曦暮立即盘发赶来,还说“哪里麻烦,抢救一事赶早不赶晚”,听着就让陶罐破碎后血压飙升至170的领导安心不少。

      “留存照片什么的了嘛?”林子枫问。

      “留了。”傅昱以为林子枫除了是学生,也是助手,随即把防护服递给她,又指指楼道尽头一间大门说,“周教授在里面那个叫……喔,萃取,换上防护服再进去吧。”

      爱逃课的林子枫还没实践过,只有关于“萃取”的理论知识。
      书上说:萃取,是用来提纯和纯化化合物的手段之一。通过萃取,科研人员能从固体或液体混合物中提取所需要的物质。

      看来,今晚还在发现阶段,也是最最要紧的时刻。

      电话里真是说大话了,我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吧?这种时刻贸然进去,对方看见刚闹脾气吵架的小孩,会不会影响这么重要的工作?

      她的指腹滑过眼镜腿,轻轻摩挲着。犹豫几个瞬息后林子枫放下肩包,从头到脚地套进宽大的蓝白衣袍里,从实验室门口拿上未拆封的一次性手套,郑重其事推开异常沉重的大门。

      屋内人不多,但都自然肃穆地在实验台边围成一个小小的半圆。温度非常低,似乎空气的潮湿程度与流动速度也与外面不一样。大门自然地紧紧闭合,叫林子枫松了口气,她不会破坏什么了。

      每个人捂得严实,仿佛那不是经风吹雨淋数载的物件,他们已认真当它是刚从帝王陵寝出土的珍宝。他们全神贯注,无暇关注一个新进来的人。

      在一群高大的男人中间,林子枫隔着柜架上的瓶罐器皿望向那娇小的身躯——她正低头单眼观察显微镜下的稀碎组织,套着胶皮手套的纤细手指微微挪移玻璃片。
      为了防止肥大的袖口碍事,还用几条皮筋紧紧勒住,绷得小臂手腕更显孱弱。

      不知道这姿势保持了多久,细长的脖颈显得微微僵硬,青色的血管在透白肌肤下清晰跳动。

      林子枫边细致戴好手套,边恍惚地惦记着:距离晚饭好几个小时了,其他人尚需要泡面,爱吃碳水、易低血糖的周老师会不会饿?

      她放轻脚步,一步步走近人群。

      不停移动的手指忽然停下。

      像戛然而止的音符。

      林子枫能感觉到,在场所有周全防护的人同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后脊梁发麻,因为她也如此。

      饱满的头离开显微镜偏向众人,瑞凤眼闪烁出林子枫从未见过的色彩,那里有雨后初霁的虹光,有春风拂面的青意,还有冰雪融化的透亮。

      喉咙滑动咽下难以遏制的激动,周曦暮颤抖着声线宣告:“有丝蛋白组织!”

      她说的很谨慎,其实还在其中观察到了篆书痕迹,似乎源自汉代官方。

      但这一句简单话,令所有人心头猛跳。

      其他人愣神之际,林子枫两步靠近,手情不自禁轻轻搭在老师肩头,既有温柔安抚,也是与有荣焉。

      “陶器里发现的吗?”声音也有点激动,比往常音调高些。

      抬头注视全副武装下那双清澈眼眸,周曦暮眼中的神采未灭,反而愈加旺盛。
      “对,里面应该还有大量类似残片。”

      “天呐!”周边人如梦方醒,惊喜地发出感叹。

      “太好了!”

      他们兴奋至极地追问:“教授,能知道朝代嘛?”

      “不是植物纤维,不能是纸张,也不是竹简残片。教授,那会不会是明清的?”

      “有字?是汉字吗?”

      周曦暮思索片刻,综合平生所学和方才细致观察,她也不敢笃定,回答:“从陶罐年代还有蛋白含量初步推算……组织底层成色也有些类似和田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大致判断介于汉和隋唐之间,可能是织锦。”

      抽气声此起彼伏。

      他们也就在项目启动早期发现不少文物,可很少有那么早的。自90年代以来,发现的织锦也屈指可数。这意味着什么?大家心里暗暗有个答案,但无人说破。如许愿,说出来怕不灵了。

      周曦暮回身看向玻璃包裹土陶,指挥众人:“我需要更多样本,请大家继续做剥离工作,千万小心。如果出现更多字或者图案,应该能更准确界定朝代。”

      “好。”“明白,教授。”

      林子枫站在原地思考没有经验的自己能做什么,才能对得起“千万小心”几个字。

      “送来了?”周曦暮声调上扬,听上去心情非常好,与接学生电话时截然不同。

      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林子枫从口袋里掏出包好的眼镜交过去。

      周曦暮自然地脱下半只手套,戴好后重新穿好手套。

      “你知道是我啊……”林子枫踌躇半天,开口讲了句傻话。

      她以为自己捂得这么严实,头发衣服都包住,认识不久的周老师有没认出来的可能性,不然怎么从看见自己开始,没露出扫兴或者不开心的迹象。

      不过也许……自己还根本不配成为影响周老师工作的人。

      周曦暮不愿接这句傻话,起身以更清晰的视角去协助其他人剥离出更多残片。

      林子枫不敢帮倒忙,寻了把转椅坐下,安安静静观察忙碌中的人们。

      手机电脑都在门外,怕污染进来,她恰好也没有去拿的兴致,专心将眼睛盯在周老师身上,从眼眸到唇角,从肩膀到手指,偶尔看一眼稍微挪动甚至会掉碎屑的古物。

      但那些被剥离出来的残片,竟然不是渣状,还能连成片状,可见古老工艺多么精细考究。

      听说这古物在被填进墙体之前,还做过不知道多少年的调料罐。

      有的文物从面世起被藏进特殊玻璃柜,有的文物因为技术不到位面世即焚毁,有的文物辗转海外被他人窃取收藏作为他国镇馆之宝。
      这个陶罐虽从没被珍惜对待,可好歹还在炎黄子孙手中。

      林子枫想起爱点名的白胡子老头曾经痛心疾首、大呼要命的故事:1956年定陵被打开后,万历的墓穴于百年之后为世人知晓,却一度成了当时考古人的噩梦。灾难在开门的瞬间开始,很多文物瞬间变化,柔软布料慢慢变硬,金黄很快变成深褐。考古队员为了抢救,不得不将塑料熬成糊状刷在丝织品上,却把丝织品粘住,等到揭下来的时候,布料直接碎成渣滓。从那以后考古界定下铁律:绝不主动发掘帝王陵墓——不是不想挖,是怕挖出来保护不利,反而毁坏文物。

      这份织锦传世于今,是多少幸运叠合的产物,比很多人的萍水相逢更来之不易。

      周曦暮与她在想的不谋而合,一面观察检验,一面小声对林子枫说着:“保存得这么完整,甚至可能是篆书,你可以发挥你们年轻人的想象力……”

      声音很轻,像喃喃自语,柔柔地将林子枫的思绪引向千年之前。

      被风扫过的史书疯狂翻页,一帧帧一幕幕跃然纸上,活了起来,历史全貌仿佛就此呈现——

      在边境的金戈铁马、战乱纷飞中,官邸负责善后的小隶承接上司命令,焚烧公文织锦。匆忙之下,许多陶罐被碰碎或早被带走,他手边也许只有几只刚成型的陶器,还带着软泥。燃烧的织锦尽数落在其中,小隶已经逃走。
      旱地降下甘霖,浇灭了熊熊之火。未燃尽的织锦、新鲜的泥土与陶器融为一体,在雨打风吹中被重铸,随器身再深深融于墙垣。

      浪漫的虚构,大胆的想象,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接近故事真相。

      墙上钟表时针慢慢从2转到7,林子枫瞌睡渐浓,沉迷虚幻梦境。

      当日出从许多折射光芒的玻璃制品上跳到她脸上,林子枫睁眼后第一时间发现肩膀上多了件消过毒的白大褂,随后又发现屋内不知何时静悄悄多了那么多人。

      林子枫揉揉眼睑挤进人群,发现深夜的陶器和剥离后拼好的残片,现在已经被封进双层密封玻璃内。

      一双双好奇又兴奋的目光凝聚于此,他们只听不说,似乎不舍惊扰千年前也许还藏着灵性的物品。

      只有一道声音悠悠响着,似博物馆讲解,也似工作汇报。

      林子枫起身又一次走近她恍如第一天认识的年轻教授,重生一般,以陌生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重新发现的女人的灵魂。那是与她曾经为对方贴上的“莬丝花”标签完全不同的模样,被工作和付出滋养出的新颜。
      也许,发现历史的那一天,也可能是发现彼此的那一天。

      蓬勃的心脏重重跳动,咚咚,咚咚,敲震鼓膜。

      “我的导师是汉唐史学、古汉语言专家,也是中科院院士之一,一小时前我们远程沟通再三确认……”微微暗哑的嗓音,显露出一丝藏在喜悦背后的疲倦,语气轻柔但每个字仿佛掷地有声,她继续落落大方又坚定。

      “负责任地说,我们可以相信,这是一卷来自汉代的织锦残片。”

      旭日的红光映得周老师脸颊泛红,默默隐去通宵达旦的倦容,衬出斑斓的青春洋溢。

      清晨,清水芙蓉的面容与虹光不息的眼眸,越过层层人障,落在如在梦中的林子枫身上。

      笑容顺着眼尾蔓延开来,轻盈巧丽。

      “醒了?过来看看吧,这回真需要你帮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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