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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蚍蜉撼树,孰执棋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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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又暗淡了几分,微风吹燃了书房内的油灯,烛火摇曳,将他脸上交织的痛苦与悔恨照得明灭不定。
窗外暮色四合,仿佛也浸染了这段沉重往事的阴霾。
韩远之屏息静听,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快要失去知觉,惊骇远比得知女儿受伤时更甚。
起初只以为是厉鬼作祟,却不想竟牵扯出如此绵延数百年、基于算计与背叛的骇人隐秘。
眼前的韩少阳,不再是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诡异长老,而是一个被真相彻底摧毁过的可怜人。
“我刻意不去想,但那个念头就像在我脑海里扎根的藤蔓,疯狂地生长。缠绕住我的肺腑,遏制我每一次呼吸。它夜夜在我梦中低语,质问我的初心,最后推着我不得不去查明真相。”
他缓缓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让他格外为难。
“我因为心神不宁,又投入了许多精力查阅典籍,疏于巩固阵法。所以才在又一年的三月初三,阵法波动下……放出了她,那个被唤作清娘,手持红伞的杏衣女子。”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气。
讲到此处,他紧闭双目,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泛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悔恨。
韩远之的震惊超过了他的愤怒,“那女鬼是你放出来的?!因为你没有维护阴阳转化阵,所以她逃出了阵法的镇压?”
韩少阳没有理会他的质问,片刻后,韩远之压住自己的冲动:“前辈请继续吧。”
韩少阳睁开双眼,眸底泛着水光:“三月初二,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是家母生辰。那日我拿着自己潜心炼制的焕颜丹作为贺礼,用来疗愈家母早年外出历练时,与妖邪交战留下的半指长的伤疤,她一直很在意。”
“那日她很开心,当初的韩家第一美人又回来了。所以我留在家中陪她,没有回到阵法处再次加固。可当夜族老飞信我阵法有异时,我已即刻赶回,施术稳住了波动无序的阵法,只是结束时,已是第二日了。”
“阵法稳定后,我刚要和族老复盘,家仆的飞信又到了,说是家中出事,家母重伤。”
韩少阳的声音开始忍不住颤抖:“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推开院门……”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又看到了记忆中那地狱般的场景,“我看到父亲正和一个杏衣女子缠斗,而母亲重伤昏迷,身旁已有闻讯赶来的族老在为她疗伤。我尚未厘清现状,父亲就被那杏衣女子击倒在地。”
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双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深陷入掌心。
“我立刻飞身上前接住父亲,然后拦住那意欲离开的女子,这才发现……她居然没有五官!她面上模糊一片,而腰间……却挂着一张我无比熟悉的人脸……那是我母亲的脸!”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充满了不甘与绝望,面上已满是泪痕:“我使出全力与她交手,却发现我根本奈何不了她,招招式式都被她化解,而那些化解不了的招式,击中她后却似泥牛入海,她不是寻常鬼物!”
“缠斗半晌,她忽然停了手,不带丝感情地说‘我的容貌丢了,此番不过是来寻我容貌罢了。这张美丽的脸既然不是我的,那便也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奈何不了我,与其在这里费时,不如去听听她的遗言。' ”
他模仿着那冰冷的语调,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他的不甘。
“我闻言分神,竟被她逃了去。于是我只得回到母亲身边,那时她已经是回光返照。”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意气,颓然地说:"那年我送走双亲时,母亲手心里还攥着这枚刻有韩云飞印鉴的护心锁。"
他从领口扯出半枚碎裂的玄铁锁,锁芯里藏着的杏花早已风干成褐色的薄片。
"她至死都以为,阵法中是韩家英魂在永佑子孙。其实不然,我后来才明白,阵法的运转全靠那女子,那个可怜又可憎的女子。"
韩远之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推去一盏茶,在柔和的茶香中,韩少阳稍稍平复了心绪。
“安顿好家中,我回到阴阳转化阵的所在,却惊奇地发现,阵法运转一切正常,运转的能量极其丰沛。我仔细探知,循着能量的波动去到了离湖。我看到那杏衣女子竟然正结着韩家的法印,将满布离湖湖面、几欲挣脱的张张美人面镇压。”
“她随手抛出下一张美人面,我看清那是我母亲的脸。我飞身夺下,那女子却说‘人既已死,这张脸还你也无妨’。我追问她的来历,她竟笑了,眼睛里满怀恶意:‘待云郎归来,你或可唤我一声祖奶奶’。 ”
“直觉告诉我,她口中的云郎就是云飞先祖。我恍然想起,曾在云飞先祖的手札中看他反复提起青要山,却未曾留下悟道心得,当时还道先祖也有孩童心性。原是我想岔了,那处地方竟别有含义。”
暮色漫上他腰间悬挂的云纹玉牌,牌穗上串着的铜钱突然齐声悲鸣。
"四十年前我重走韩云飞问道之路,在青要山寒潭底找到了他亲手刻的祭碑,和埋在祭碑旁的玉匣。冰封的玉匣里躺着半枚羊脂玉环,内侧刻着"不羡仙"。而另一半,就挂在那女子腰间。”
他摩挲玉环断裂处,那里凝着暗褐色的陈年血渍。
"根据祭碑所记,云飞先祖曾与人在青要山立契,但他却亲手把道侣炼成了法器,法器连接入阵眼那日,是镇志里,桃花开得最艳的一天。”
韩少阳陡然爆发的气息挣断了串着铜钱的黑绳,铜钱坠地的脆响打断了他周遭越发森冷的气息。
他凝视着滚落脚边的开元通宝,那钱币孔洞中遗留的黑绳正化作漆黑的雾,韩远之弯腰打算拾起,韩少阳伸手阻拦,示意他不必理会。
一室静默。
"碑文上写明了云飞先祖是如何撮合当地生于极阴之时的男子与生于极阳之时的女子结亲,又是如何利用他们在极阴之时诞下的女童充当阵眼,将所有的怨鬼镇压在离湖,同时施以秘术加持我族。”
“许是天命如此,那些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八字竟在那几年陆续出现。然而若是想用活人充当阵眼,必得是极其强烈的情感束缚。他生得面容俊朗,为人风趣,加上他有心接近那女子,于是那女子便将自己的芳心交付。”
“所托非人的下场便是家人惨死,无所依存,自己最在意的容貌也被剥夺藏匿,半疯半醒间被炼化为法器。只有三月初三那一日得以恢复正常,但记忆也只停留在噩梦来临之前,她在清桥等韩云飞赴约。”
残阳如血,氲过他手边残破的字帖,"我又用了二十年参透他留下的《太虚阵解》,"韩少阳指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出猩红符咒,水痕渗出缕缕血丝,"每破解一重禁制,就更明白当年那人是如何的天资,又是如何的心狠。期间屡屡有无辜女子受害,而我却无能为力!"
案头烛火"啪"地爆开灯花,将他映在《太虚阵解》上的影子撕成两半。一半是峨冠博带的韩家天骄,另一半却是苦苦支撑的伶仃孤影。
“……破解禁制后,《太虚阵解》浮出最后一道阵法,那便是阴阳转化阵。他在注解最后写下了'吾道不孤'。”
韩少阳突然低笑出声,白玉盏应声裂开蛛网纹。
"他自然不孤,这三百年来,多少痴儿捧着自己那颗赤诚之心,前赴后继地跳进他织的罗网里。"
童稚笔法的"天地正气"在暮色和烛火的辉映下渐渐扭曲成"天地不仁"的模样。
廊下铜铃无风自动,韩少阳在渐起的铃声中闭目轻喃:"那日我站在他悟道的青要山巅,忽然看清云海翻涌的轨迹——"他睁开眼时,眸中道纹已碎成星屑,"分明是三百年间枉死者的掌纹。"
韩少阳站起身,施法打开身后不远处祠堂东南角的窗,数百枚刻着生辰八字的玉牌随风微动:"每年三月初三,祠堂便会多一枚玉牌。"他召来最旧的玉牌,那玉牌浮在空中,表面浮着一层血色包浆,"这是最初的那一块……最新的那块应该是你女儿的吧,似乎是叫兮娘?"
韩远之紧随其后起身,低头应是,却瞥见他右手尾指不受控地抽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是祠堂里悬挂着的韩云飞的画像。
韩少阳的双手在袖中骤然握紧成拳,“他如今还受得香火,他受着香火!他竟然还受得香火!这不公平!那些枉死者何辜!更可恨的是,而我却半分都奈何不得。我与那阵法牵扯太深,我的每份攻击也好,破坏也好,最后都会化作维持它运转的能量。”
韩远之听出了韩少阳话语中隐含的歉疚,但却装作无所知的模样,不发一言。
韩少阳拿出《太虚阵解》,食指轻点着其中一页,韩远之认出是韩云飞的批注"以情入阵,可通幽冥"。
"他将自己藏进了幽冥界,也就是地府。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破阵,须得入地府,寻得韩云飞,这便是代价。你若愿意,我可教你。只一件事,若遇见韩云飞,就同他说,他道袍熏的沉水香,四百年了,还在我梦里呛人。"
韩远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祠堂牌匾上隐约可见"韩氏永昌"的褪金字样。
韩少阳的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于空气中的沉重与森寒。
被告知破局需入地府寻那罪魁韩云飞,韩远之脸色凝重,呼吸顿了顿,眼神却未有半分动摇。为了兮娘,为了他的女儿,纵是刀山火海、十方炼狱,他亦无所辞。
没能让自己闺女在四角俱全的家庭长大已是亏欠,若让她余生都笼罩在容貌被毁的威胁和阴影下,他要如何面对早逝的妻子?
韩少阳此人虽说性情诡异难测,但观其言行,内心自有丘壑,整体上还算是一个君子。将女儿托付给他,想来会看在此番牺牲的份上,好生照看的。
……
“地府非生魂久留之地,欲往其中寻人,需先‘淬魂固魄’,使你魂魄凝练,能短暂抵御阴气侵蚀,不至迷失。而后行‘兵解’之法,肉身假死,魂灵方得离体,引鬼差来拘。”
所谓“淬魂”,乃是以自身精血为引,辅以至阳符水,于周身绘制“金甲护身神纹”,这是韩少阳对阵法的一种演化。
韩远之褪去上衣,任凭韩少阳笔尖蘸取隐隐泛着金光的朱砂液,笔走龙蛇,将一道道繁复古老的符文列印于其皮肤之上。
每落一笔,便似有烙铁灼身,痛入骨髓,这是刻在灵魂上的阵纹。痛苦令韩远之浑身颤栗,汗出如浆,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符文绘成后,金光大亮,随后渐渐隐入皮肉之下。韩远之只觉魂魄似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甲胄,沉重却坚实。
“接下来,是‘兵解’。”
韩少阳取出一柄尺长木剑,色如墨玉,乃是以百年雷击木所制,蕴藏一丝纯阳破煞之气。
“此剑会刺入你心脉左三寸,煞气会萦绕你的心脏,呈现心脉断绝之象,骗过天地法则与鬼差感知。过程痛苦万分,但需你保持灵台清明,谨记此行目的,否则便会魂飞魄散,前功尽弃。”
韩远之深吸一口气,坦然躺于早已布置好的法阵中央。
韩少阳口中念念有词,法阵亮起幽光。
他手持木剑,目光凝重,利落地一剑刺下!
剧痛瞬间攫住了韩远之的意识,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如同被撕裂了一般,随后意识堕入无边黑暗。
冰冷的拉扯感传来,他感到自己的魂魄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肉身中强行抽出。
再“睁”眼时,已是魂魄之体。周身环绕淡淡微光,正是那金甲神纹在起作用。
两名面目模糊、手持锁链的鬼差已立于身前,冰冷锁链套上他的脖颈,牵引着他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