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HIRAI

8、#008

　　新苑大厦15层小型放映室，刚结束一场新片内部试映。

　　灯刚亮，片尾的音乐还没结束。

　　这电影是张醉到任前就定好的项目，出品人那栏，打的还是上任副总的名字。

　　粗剪过的效果还不错。

　　旁边几位影评人低声聊着，张醉没插话，就静静听着。

　　直接负责该项目的制作部主管小心翼翼征询：“张总，您的看法是？”

　　这是部典型的罪案动作片，剧情丰富，娱乐效果也不错。

　　还能完善点。

　　张醉想，但那点感觉很模糊，她也说不清楚。

　　她坐直些，开口：“基本上都不错，但有些地方可以再精剪一下，体现速度和节奏感，剧情也还行，如果——”

　　她忽然就想通了。

　　若把主角从男性换成英气带柔的女性，许多地方该能跳出俗套，带给人更多新鲜感。

　　无CP大男主剧千篇一律，套路就那些，总会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女主剧剧情虽好些，却总会配上CP.

　　中和一下正好。

　　可这是部已完成了的作品，她对主角设定的意见，提了也没用。

　　张醉把念头压下去，重新酝酿想法，轻描淡写说：“适当减少男主角的特写。他颜值不是目前的大众款，但是身材不错，女观众比起他的容貌，更愿意去看他的身材。”

　　其他人纷纷颔首，说确实是这个理。

　　张醉继续说：“这次原声音乐不错，辛苦祁小姐了。主题曲谱好后，打算找谁唱？”

　　大家的目光一下集中在祁佑白身上。

　　当事人浑然不觉，正低头把运动外套的帽子套头上，手指在手机屏点得飞快。

　　直到身旁人拍她一下，才回过神。

　　抬起头，只见整个放映室，数十来双眼睛盯着她看。

　　祁佑白心脏骤然收紧，挠了挠脸，“我觉得这次整体风格……我比较倾向找男歌手来唱，但既然是贵公司的电影，那不如找蓝烟？反正那男主是她前男友。”

　　宣发部的人先接了话：“是啊，正好可以把以前的绯闻拿出来继续做新闻卖点。”

　　“蓝烟最近发新专，电影宣传密集期，应该会赶上她打后续曲的时间。完全挂得上。”

　　“到时候上综艺节目宣传，应该会蛮有爆点的。”

　　讨论声越来越大，始作俑者也越来越尴尬。

　　祁佑白不是有心将话题往这上面引，但场面明显已控制不住，怎么拉也拉不回来了。

　　散会后，张醉看祁佑白苦着脸的样子，稍有些幸灾乐祸。

　　她打趣道：“小白姐，林女士要知道你今天随口说了什么，她一定又会气得跳脚。”

　　祁佑白端着热茶，“林媚最讨厌蓝烟的各种绯闻了，如果知道炒绯闻的点子源头在我……”

　　她一边摇头，一边念念有词。

　　在熟人面前不用刻意伪装，何况张醉是林媚的表妹。

　　张醉也清楚她和林媚的关系，便没避讳这话题。

　　张醉看她这样，觉得挺有意思的。

　　工作场时的祁佑白，她见过的。

　　作为国内颇有名气的音乐制作人，工作上强势，领导能力也一流。新苑这两年的电影，多半是要请她做音乐总监的，圈里的同行都喊她“录音室里的暴君”。

　　但这人私底下，总是连帽拉链外套，外加双肩包的搭配。

　　头发再随意一扎，“暴君”形象就完全浮云了。

　　她记得祁佑白快奔三了，还打扮得像个大学生般跑来跑去。

　　和祁佑白相反，林媚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恨不得一天换三种风格。

　　张醉便又疑惑，这两个完全相反的人，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

　　大概是才华吧。

　　张醉安慰说：“别愁眉苦脸了，我不和表姐说。是蓝烟男朋友太多，和你没关系。”

　　祁佑白闻言心安些。

　　“对了，你这次的OST真不错，辛苦你了。”

　　祁佑白说：“都是老交情了，不用客气。”

　　她说完，忽然面带犹豫，似有什么话想说。

　　张醉示意她说。

　　祁佑白便开口：“就是我觉得，这部电影主角如果主角换成女的，戏剧张力和可看性能更高。”

　　张醉愣了下，跟着点头。

　　原来不只她这么想。

　　开发一套以女性为主角，没爱情线的动作或罪案惊悚题材的系列电影。

　　毕竟电影不能只是电影，在新苑娱乐，它还是一门生意。

　　想让这种项目成立，并顺利成为类似007那样的系列，就必须要有个魅力型女主。

　　这念头一冒出来，整个下午，张醉都惦记着如何将这个构想实现。

　　她找了负责新项目开发的企业一部的主管，把这个想法交代下去，进行资料收集和调研。

　　直到秘书进来提醒，张醉才从工作状态抽离，想起她晚上还要去摄影棚巡视。

　　诚然一整天都处于工作状态，但她不觉得疲劳，反而很充实。

　　可若安排了交际应酬，那就麻烦了。

　　张醉不喜欢在酒桌上谈合作的工作氛围，对各种人际关系拓展极其苦手，也不会绕着弯儿说话。

　　要是林媚愿意过来帮她就好了。

　　但只怕她舍不得那份在蓝烟身边的工作。

　　其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张醉一直觉得林媚和蓝烟之间隐约有点暧昧。

　　蓝烟是典型的大牌性格：颐指气使，脾气差，乖戾，又任性。

　　却偏偏有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却让同是京藤集团第三代佼佼者的林媚，心甘情愿围着她转，且处处纵容。

　　相对应的，蓝烟无论怎么胡闹，最后也还是会听林媚的话。

　　且只听林媚的话。

　　若不是知道林媚的伴侣是祁佑白，她怕是会和大多数人一样，也以为林媚和蓝烟是一对。

　　说起来，祁佑白还是蓝烟介绍给林媚的。

　　想说动林媚过来，找祁佑白帮忙或许管用？

　　今天提了，祁佑白也答应了。

　　况且这也算集团内部调任，家里也乐意看到这样的情况。

　　坐在车后座，张醉还在想工作的事。

　　她摘下眼镜，下意识把眼镜脚放进嘴里啃。

　　这是她从小的习惯，想事情时总会如此。

　　最近天天看资料到很晚，怕眼睛不舒服，所以一直戴着有框眼镜。

　　张醉手指摩挲镜腿。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戴过隐形眼镜了。

　　·

　　早在很久前，张醉就察觉她对司昭寰的憧憬变了质。

　　像初春的藤蔓，缠得人心底发慌。

　　起初她觉得，这只是对年上学姐的正常崇拜。

　　毕竟司昭寰那样的人，无论走在哪儿，哪儿的阳光都愿意绕着她多转两圈。

　　但从那次在书店，司昭寰牵着她带她跑后，那份情绪便愈发的深了。

　　她开始不自觉在笔记本上写司昭寰的名字。

　　写了划掉，划了又写，最后纸页上只剩一团墨痕。

　　有时会状似不经意从司昭寰班级路过，无意与对方对视，哪怕知道对方不当回事，心脏也快速跳动许久。

　　她平时上下学由家中司机接送，后来却找借口，说想体验公交。

　　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能与她乘坐同辆车。

　　放学也故意磨蹭，把作业本翻来覆去整理，等司昭寰社团活动结束，才慢吞吞向外走，装作“好巧”地和她遇上。

　　假日出门时，为了好看，她会带上隐形眼镜。

　　司昭寰说她的眼睛很漂亮，她便习惯上学时不再戴有框。

　　张醉原以为，这份心思会跟着高中生涯一起结束。

　　她从来没那算戳破那层窗户纸。

　　她喜欢被另一人牵动情绪的微妙感，沉浸每天一点一滴的短暂接触，从中感受甘之若饴的幸福。

　　但上天给了她一个机会。

　　机缘巧合下，她得到了与司昭寰同台演出的机会。

　　她们的关系理所当然地近了。

　　可时间长了，张醉却发现心里的爱慕像涨潮的海，再也控制不住。

　　她索性不再遮掩，把藏在眼底的喜欢，明明白白露出来。

　　却没料到，她的心意在司昭寰那儿，竟是一种负担。

　　司昭寰宁可乱点鸳鸯谱，将她推给别人，也不肯接受她。

　　海洋馆约会后，张醉把自己关在房内，无声流泪，整个枕头都湿了。

　　眼睛都哭肿了，第二天便顺势假称病了，没去上学。

　　张醉平日向来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没人怀疑她装病。

　　那天她躺在床上，手臂枕在脑后，定定看着眼前的毛绒玩偶，放空发呆。

　　——那玩偶还是和司昭寰一起逛街买的。

　　可能是赌气，可能是心灰意冷，那天过去，张醉暗下决心，再也不理司昭寰了。

　　只要不再接触，时间长了，她们彼此会逐渐淡忘，最后回归普通校友的样子，就像从来没有过交集。

　　张醉开始屏蔽所有与司昭寰的一切接触，即使狭路相逢，也只礼节性打招呼，而后立刻找借口离开。

　　她还重新戴上眼镜，去遮挡忍不住投向司昭寰的眼神。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当张醉以为，她已成功将“司昭寰”三字从心中彻底戒掉。无人的理科室里，再见那道身影，心脏再度为之热烈跳动——

　　越跳越快。

　　那天中午，张醉手表落在了理科室，午休时段向老师说明情况，借钥匙进了那间教室。

　　待她顺利找到手表，视线往旁一瞥，才发现角落的桌子上，司昭寰正趴在那儿，沉沉睡着。

　　她弯着一只手，头枕在上面，手臂遮住她的眉眼，只露出高挺的鼻子和薄唇。

　　手边不远处，放着黄色的午餐盒，上面印着幼齿的小熊图案。

　　初春，教室里开着暖气，周边清净。

　　因常做实验，这儿平时被打扫得很干净，确实是个午饭后，睡午觉的好地方。

　　司昭寰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

　　张醉不得而知。

　　看她静谧的睡颜，张醉不可抑制地停下脚步。

　　这人还是这么好看，五官每个都吸引着她。

　　张醉默默观察。司昭寰睡得熟，她不知有一缕发丝，斜落在了唇边。

　　想帮她拨弄回耳后。

　　念头刚冒出来，张醉便下意识伸手。

　　正要接触，司昭寰忽然移开手臂，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脸还是贴在桌上，另一只手却握住张醉的。

　　司昭寰笑说：“不仅偷看，还想偷袭。被我抓到了。”

　　她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口吻带着点不自知的撒娇。

　　那态度，好像她们之间从未冷战过。

　　张醉脸一下热了，有种被抓包的尴尬。

　　她挥动手臂，想甩开司昭寰，却意外对方力气大，怎么甩都没用。

　　想不到这人看着瘦，力气却不小。

　　张醉指责道：“你早就醒了是吧？”

　　司昭寰握着她的手没松，指尖轻蹭她手腕，语气认真：“你一进来，我就醒了。我睡眠很浅的。”

　　她说着，安静看着张醉，眼里带着初醒的迷茫。却仍一动不动看着，专注得仿佛见到了世间少有的宝物。

　　张醉的心跳又乱了几分。

　　时间在这瞬似乎凝固，只能听见手表指针走着的声音。

　　半晌，司昭寰打破寂静，她央求说：“小醉，别不理我，好不好？”

　　张醉脸扭到一边，“我没不理你……”

　　这话说得她都不信。

　　张醉一直觉得司昭寰的眼睛有魔力，对上了，她所有的坚持就会土崩瓦解。

　　张醉本硬下心肠，打算一学期不理她，结果只短短几分钟，便不争气地溃败了。

　　她不去看司昭寰，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就连最后一点“骨气”都没了。

　　司昭寰却急了，“可是你都不看我！”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胳膊去扳张醉的肩，想让她转头。

　　张醉也是个倔脾气，被她这么一扳，也故意和司昭寰对着干，进一步想把身体转开。

　　两人在无人的教室拉扯，动作渐渐大了些。

　　后面许是焦躁了，司昭寰索性伸长手臂，从背后一手箍住张醉的肩，另一手掰过她的脸，将唇压了上去——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个吻。

　　一点都不温柔。

　　反而带着点莽撞，毛躁。

　　甚至生涩。

　　双唇触碰之时，世界仿佛在那瞬间停止运转。

　　看不到光，听不到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似是身处真空地带，连空气都消失了，彼此只能看到对方。

　　分开时，司昭寰还贴在张醉耳边，喃喃说：“抱歉，是我太唐突，但我想了很久，终于能确定……”

　　她一字一句，认真说：

　　“司昭寰喜欢上张醉了。所以，再也受不了你的冷落。”

　　这告白来得实在仓促，没有铺垫，甚至带着点慌乱。

　　却对那时的张醉来说，那双眼里盛着炽热的漩涡，几乎要把她燃烧殆尽。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她整颗心都点着了。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隐隐发热。

　　张醉说不出一句话，任由司昭寰取下她的眼镜，然后认真近乎虔诚地，再度贴上双唇。

　　这一次，没了之前的莽撞。

　　慢慢地，温柔地，欣喜地，开始她们的第二个吻。

　　在安静的理科教室，悄悄延续。

　　“……张总，我们到了。”随行秘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醉从梦中惊醒，茫然看向对方。

　　过了几秒，她反应过来，抬手揉揉眉心，戴上眼镜。

　　和高中那副很像，只是眼镜腿更细了些。

　　车子已经停在摄影棚外，张醉简单整理衣着，抚平上面的褶皱。随后司机打开车门，她弯腰下车，和秘书一起进去。

　　该死的，怎么偏偏又梦到了那个人，还是这种让人脸颊发烫的回忆。

　　张醉揉了揉额头。

　　那记忆太过鲜明，以至于唇上仿佛还残留当年的触感。

　　脸颊热得难受，还好周围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执行制片和他的助理们早在2号摄影棚外守着了，一个个翘首以盼，等着高层巡视。

　　见到张醉，脸上立刻堆满殷勤的笑，介绍近几日片场的进度。

　　张醉听着，随口问：“正在拍哪场戏？”

　　执行制片说：“现在拍的，大概是女三的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