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HIRAI

3、#003

　　这天林媚和李椿下午茶聚会，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被纱帘筛得很淡。
　　李椿用银叉敲了下盘沿，像是随口一问：“薛家的大小姐，为什么姓张呢？”

　　“我也是薛家的小姐啊，我不也姓林——”
　　林媚眨了眨眼。
　　她的回答看似天然，却四两拨千斤，把话题岔开了。

　　“好了林媚，我知道是你们的家事，可我实在好奇。”李椿手撑着脸，叉子绕着手指转了个圈。
　　她和林媚从大学就是朋友，若不是真不能说的隐私，林媚从不会绕弯子。

　　“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外公会把一个不姓薛的孩子，定成京藤的接班人？”
　　林媚也是一点就通的人，她想了想，这些事儿算不上家族隐私，告诉李椿也不会乱传话，索性打开话匣子。

　　她组织了下语言，说：“其实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总归他有他的考量。不过醉醉的性子，我是真欣赏，她也确实有当管理者的特质。”

　　“接下来的话你别往外传。”林媚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了些。
　　“我的大姨妈，也是醉醉的妈妈，当年和喜欢的人私奔结的婚，对方是普通人。按薛家的规矩，姨夫该入赘的，但他没有，自己打拼着也闯出来了。”
　　“张醉大概是随了她爸妈，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

　　李椿没想到能听见一段“豪门情史”，本能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薛家的孩子，除了我，基本都在京藤投的私立学校长大，就醉醉，是自己考进最好的公立升学高中。”
　　林媚抿了口咖啡，眉头微蹙。
　　“我原以为她以后不会进家族企业，可后来不知怎么想通了，去英国念了传媒，还修到了商学双学士。”
　　“要不是外公年初时身体不太好，把她从英国喊回来，恐怕她也不会这么早进新苑……”

　　李椿笑着附和一句：“你们家张小姐，也算得上一位传奇人物了。”

　　林媚撩了下头发，“随意尽情讨好她吧，当然，讨好我也行。”
　　她笑说：“我觉得她最后可能真可以接下家族企业。到时候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椿被她充满自信的话惊了下，笑出了声，“你这就开始提前宣告胜利了？我听说你们家几个兄弟，还有舅父们，都不是好应付的。”
　　这人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性子。一点没变。

　　林媚摇摇头，唇角笑意淡了些，“是吗？男人总是肤浅且盲目自信，不管是职场还是床上，都爱夸大自己的能耐。”
　　“我倒信醉醉，她从小到大，只要是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说到这，她叹了声，“若不是近亲，我一定会爱上她的。”

　　情感上的倾向性是如此，从理性角度分析，李椿所在的娱乐公司，在业内也颇具实力。
　　多拉拢些人脉，总归不是坏事。

　　林媚眼神微动，“我也知道，你很想让司昭寰上姜导的《猩红颂歌》吧？”

　　李椿挑眉，放下咖啡杯，“你倒是有备而来，说吧，要我做什么交换？”
　　她们俩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直来直去反而省事。

　　“让你们公司的艺人，友情价演出我们蓝儿的MV。”林媚端起咖啡，像模像样撞了下李椿的，“庄子恒就挺合适的，长得帅，人气也高，能客串。要是想推销昭寰，也行，她人气也不低。”

　　“就这么说定了，下周我会去你们那儿敲协议——”

　　李椿心里忽然咯噔，听见这话，才想起自己来的初衷。
　　原是想探探张小姐的底细，可转念一想，有林媚这话，也算是没白来。
　　这人虽爱打小算盘，但作为朋友，从来都是靠谱的。

　　正说着，有人电话打到了李椿手机。
　　她接起，那边传来怯生生的声音，“椿姐，司小姐和您待在一起吗？”
　　李椿说：“没，怎么了？”
　　那人说：“有几部新剧的剧本送过来了，想给司小姐看看……还有周末有日本厂商来洽谈。老板说，到时候希望司小姐……”

　　传话的是实习助理，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
　　李椿不屑笑了声。
　　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菜鸟呢，不就是被喊去陪个酒，至于这么吞吞吐吐的？

　　她有条不紊交代说：“我知道了，你把电子版剧本发给我，我再转给昭寰。”
　　顿了顿，又补充：“周末的事，我稍后和老板联系。另外，你帮我查下庄子恒最近一个月的行程，查到后发封邮件给我。”

　　李椿说完便挂了电话，打给司昭寰，结果对方却关机了。

　　“这人又跑哪儿去了？”她皱了下眉，等见面了，得好好说她两句。

　　·

　　下午学校放学，新图市第一中学的校门开了。
　　没社团活动的学生三两结伴出来，背着书包说说笑笑。

　　一辆红色法拉扎眼地停在街边的停车位，车身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学生们看着，有的停住脚步，有的小声议论，互相揣测车主的身份。

　　新图市第一中学，素来是公立高中里，最好的升学名校。但就读本校的鲜少是富家子弟，平民子弟居多，校风也崇尚“简朴克制”。
　　如此招摇的名车停在校门口，实在不能不引发一阵小骚动。

　　司昭寰手插口袋，站在学校街对面的商店街，帽檐压低，遮住大半张脸。

　　她从这里毕业已经六年，街道周边还是老样子，可仔细看，还是有些和当年不一样了。
　　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最后在一家挂着“祈愿”的甜品店前停下。
　　司昭寰推门进去，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

　　“一杯蜂蜜柚子，谢谢。”司昭寰轻声说。
　　年轻的店员端着饮品过来时，看她挡着脸，忍不住多打量她几眼。放下饮品，也还时不时回头看。

　　司昭寰抿了口，托着下巴，悠悠扫过店内的装修。
　　六年过去了，店名没改，可内里的风格却变了，墙刷成黄蓝渐变，比以前年轻了许多。
　　她唇角轻轻向下撇——
　　店面的风格能换，那么一个人的精神面貌，又怎么会和过去一模一样？

　　这里，原是她和张醉以前最常来的地方。

　　·

　　那天以后，司昭寰开始频繁注意张醉。
　　她作风向来随性，此前从未见过那样端正的人。
　　在这所升学名校，张醉从入学起就稳坐年级第一。钢琴弹得也好，为人低调，待人谦和有礼。

　　某次闲聊，同社团的朋友发现她近来的兴趣点，笑着打趣：“但你觉得那种人距离感特别重？”

　　司昭寰手撑着下巴，笑说：“是。不过也蛮可爱的，你不觉得她的脸，让人很想戳戳看吗？”
　　朋友们都笑起来，说她还是老样子，没个正形。

　　那天社团活动结束得晚，司昭寰与朋友说笑着往校门走，经过前庭花圃时，不觉停下脚步。

　　那里向日葵开得正盛，旁边的长椅上，张醉正坐着看书，风轻拂，吹动她的裤脚。
　　她没穿外套，外套叠得整齐，放在长椅另一端，被书包压着。
　　平时总扎着的马尾也放下，黑亮柔顺的长发垂在肩头，夕阳落在她身上，远望上去，像一幅恬淡的油画。

　　司昭寰眨眨眼，回头和朋友摆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随即放轻脚步，从张醉身后慢慢走去，伸出手，轻轻戳了下她的脸颊。
　　和想象中一样软。

　　“嗨，你在等我吗？”

　　张醉被吓了一跳。
　　司昭寰看她这样，半开玩笑凑到她耳边吹了口气。
　　看着人瞬间红透的脸，心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开心。

　　张醉慌忙站起身，把书和外套往书包里塞，“司学姐……是、不是，就是放学后坐在这儿看书……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

　　司昭寰笑说：“真是好学生啊。”
　　看她慌乱的样子，觉得比平时那副从容的模样可爱多了。

　　司昭寰不住抬手，揉了揉张醉的头发，“你着急回家吗？不急的话，一起去上次的店里喝点东西吧，有些事想和你商量。”

　　当时，校内戏剧社正在筹备市内的学生戏剧节活动，选的是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可饰演伯爵小姐奥维利亚的同学不慎受伤住院，急需一个能短时间记台词、气质也符合的人来顶替。

　　司昭寰说：“所以我想到了你。”
　　她目光灼灼，“我这儿有剧本，如果你有兴趣，后天社团活动，可以来排练室看看。”

　　张醉玩弄饮料杯的吸管，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可以吗？我从来都没演过戏……”

　　“怎么不可以？”司昭寰笑说，“你钢琴弹得好，也习惯上台表演了吧？只要放得开，不害怕上台就好。”

　　“……可我长得不好看。”
　　张醉头垂得更低了，刘海垂下，遮住镜片后的眼镜。

　　“怎么会，你长得很漂亮。”司昭寰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伸手，帮张醉把额前的刘海别到耳后，摘下她的眼镜，“而且你不戴眼镜的样子更好看！”

　　看着张醉再度红得滴血的耳垂，她又不住去想，若能戳一下就好了。

　　——她没记错，张醉就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待人接物时总礼貌而克制，没有同龄人的毛躁。
　　可即使如此，在司昭寰眼里，这位学妹的骨子里，还是一张简单的白纸。
　　清澈透明。
　　她知道张醉能把自己照顾好，却还是不住生出，想多关注她一些，护着她一些的想法。

　　第三天放学，张醉真的出现在了戏剧社的排练室。

　　她没戴眼镜，双眼在阳光下映出光。
　　还是那副认真的样子，却不禁让团里所有人——包括司昭寰——心跳猛地失速好几下。

　　仅仅是一瞬间，很快便被她遗忘了。
　　直到后来很多年，偶尔想起那时候的种种，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心动，早在那时候就开始了。

　　·

　　付账时，员工终于按捺不住，凑过来小声说：“你是……你是司昭寰吗？”

　　司昭寰愣了下，露出习惯性微笑，“是我。”

　　年轻的员工闻言，脸上立马跟开了花似的，递过纸和笔，手都在抖，“那、那可以帮我签个名吗？我很喜欢你演的戏。”

　　店里其他客人听见了，也纷纷围过来，有的拿手机拍照，有的也找她要签名。

　　司昭寰入行五年，却一直没太懂要签名的意义。
　　不过是把名字写在纸上，若是不认识的人，根本看不出是谁的字。

　　却也只是想想，面上她还是笑着接过纸笔，一个个签过去，直到所有人都满意了，才起身离开。

　　坐进车里，看着后视镜里变小的甜品店，她轻轻叹口气。
　　明天热搜广场上，大概又会有路人发的偶遇帖，说她亲切，没架子吧？

　　可只有她知道，“亲切”，不过是明星们的面具。没上班时，她也想安安静静喝杯茶，不想被人围着拍照、要签名。

　　踏上一直憧憬的演员路，司昭寰见过太多光鲜，也尝过太多说不出的苦，只觉得身体成了敞口的瓶子。
　　各种各样的东西往里灌，却怎么也倒不出来。

　　有好几次，陪完厂商、赞助商与投资人的饭局和酒会，她躲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自己，只觉得陌生。

　　她是喜欢演戏的，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愿意——
　　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
　　这是圈子里的游戏规则，她不甘心认输，也不想提前离开。
　　所以一直装作没事人，一直装作玩得起。

　　可有时候静下来，她想，当初期待成为一名演员的初心，到底去哪儿了？
　　她做的一切，好像只是为了维持曝光度，不想变成没人记得的过气明星。

　　司昭寰唇角勾起自嘲的笑。
　　或许，她真的太贪心了。

　　20分钟后，司昭寰看到了李椿的消息。
　　她反打过去电话，先是撒娇认了错，哄得李椿没了脾气，才乖乖应下近期的行程安排。

　　司昭寰提出请求，“对了椿姐，你帮我联系下张醉吧，我想单独见她一面。”

　　李椿说：“这才对嘛，总算有事业心了。不过小朋友，你上次的表现，可真不怎么样。”

　　司昭寰笑了，话里带着点戏谑，“那天的表现确实不行，但回家后，也没那么差吧？”

　　李椿大笑嗔怪了她一句，心里松了口气。
　　如果司昭寰开始这么和她说话，那就说明这人终于恢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