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HIRAI

11、#011

　　司昭寰沿着公路缓缓行驶。

　　后视镜里，张宅的轮廓一点点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将车停靠在主路旁，前方是附近唯一的公交站。

　　站牌拖出长长的影子，她望着，一时间有些怔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她从张家出来，手攥着书包带，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心里暗暗叫苦。

　　她是按照张醉给的地址打车来的，可眼下却只一片坦荡的柏油路，两旁稀疏坐落着别家大院。

　　如何回去，成了横亘在眼前的难题。

　　司昭寰依稀记得来时的路上，瞥见一处公交站。估算距离，发现那也需走许久才能到。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迈开脚步。

　　幸而路上遇见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见司昭寰一人走着，便摇下车窗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在对方善意的邀请下，她搭了便车到车站，这才辗转到家。

　　司昭寰记得清楚，那天她一到家，就颓唐地躺到床上，把卧室门关得严实，连姐姐敲门喊吃饭也未回应。

　　脸埋在枕头里，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张醉那些朋友看着她时，眼里那漫不经心的审视与距离感，似乎她是一件误入珍玩阁的俗物。

　　越想越不舒服，胸口发闷。

　　她和张醉，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自那日后，在学校里，司昭寰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张醉，与她单方面闹别扭。

　　这态度终究惹恼了张醉，连“有钱又不是我家的错”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可能是无心之举，但这句话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还是在司昭寰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公主就是公主，扫烟囱的就是扫烟囱的。

　　灰姑娘若没有水晶鞋，便永远只是灰姑娘，连参加舞会的资格都没有。

　　她更抗拒与张醉的关系了。

　　冷战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

　　但这僵局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马上就要高考了，司昭寰原本尚可的成绩，因心绪不宁而一落千丈，只能眼睁睁看着排名下滑，被后面的同学赶超，无力扭转。

　　班主任察觉她的异常，也特意找她谈话。司昭寰嘴上应承会专心学习，却摊开书本依然免不了走神。

　　再后来，索性有时候连课都不去上，时不时翘课，或者在校内随意寻个角落睡一觉，再拎着书包回家。

　　先受不了这僵局的人是张醉。

　　那天放学，司昭寰走着，冷不防看见张醉站在不远处。

　　她心里一惊，本能想绕开。

　　张醉哪能让她绕，执拗地跟在她身后。

　　司昭寰笃定张醉的家教不会允许她在街上与人拉扯，便故意绕远路，想将她甩开。

　　然而三拐两绕，竟莫名进了死胡同。

　　她转过身，张醉正堵在巷口。

　　“你到底想怎样？”她看着司昭寰蹙眉。

　　司昭寰别过脸，“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呗。反正再怎么学也就那样。你家那么有钱，成绩又那么好，和我这种人待一起作甚……”

　　像张醉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说不定早有了门当户对的未婚夫。

　　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男女主自幼相识，定下婚约，又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渐渐发展情愫。

　　等高中毕业，就双宿双飞，出国深造。学成归来后，回国结婚生子，继承家业，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迎来Happy end.

　　说到底，她不过是人家年少无知之时，图新鲜被招惹的玩物。

　　司昭寰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手里的书包。

　　张醉没说话。

　　觉得这安静反常，她抬头去看，然后顿时惊了。

　　张醉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却倔强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任由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淌下，甚至打湿衣领。

　　司昭寰一下子慌了，“……你这是做什么！”

　　自相识以来，她还从未见张醉哭过。

　　一时间，她手足无措。

　　无奈，司昭寰只得慌忙打开书包，翻出纸巾。

　　越急越是找不到，索性随手将书包放地上，直接伸手，用衣袖揩去她脸上的泪。

　　“不要你管——”张醉伸手想推开她，哽咽骂着：“你这个虚伪的胆小鬼！”

　　为难她平时从不说脏话，这些骂词，大抵是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吧。

　　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司昭寰也没法对她置之不理，只得用力握住她手腕。

　　又怕她跑开，拉扯之间，不知怎的，司昭寰心绪变得莫名急躁。

　　她一手抓着张醉手腕，另一手伸到张醉背后，带着她贴近自己。

　　司昭寰担忧说：“别哭了。”

　　张醉仍在挣扎，“那又怎样，你又不在乎！”

　　她已不再流泪，睁着通红的眼，狠狠瞪了司昭寰一眼，“你连自己的前途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我？！”

　　“不是这样的——”

　　司昭寰彻底急了。

　　但她两手抓着张醉，没法子让张醉那张吐出伤人之语的嘴停下。

　　情急之下，鬼使神差侧过脸，一下压上张醉的唇——

　　舌尖越过微启的唇瓣，意外突破那层矜持的防线。

　　除了尝到眼泪的咸涩，竟还有种淡淡的清甜。

　　——没法停下来了。

　　司昭寰不知不觉松手，转而拥住张醉，想更深入品尝这份甘美。

　　她也这么做了。

　　这刚开始，司昭寰还有点晕眩，全然舍不得放开。

　　彼此毫无相关经验，青涩得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顺畅换气。

　　所以最后分开时，两人双颊都泛着红，只能拼命呼吸，来补充方才缺失的氧气。

　　张醉骂了她一句，捂着嘴，用力捶打司昭寰的肩。

　　其实还是喜欢的。

　　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

　　“你不是想当大明星吗？能不能振作起来，先考上好的戏剧学院，为成为演员做准备。”

　　那天后，张醉开始催促司昭寰学习。

　　出生于富庶之家的孩子，性格总带着几分天真。

　　彼时张醉也不例外。

　　觉得书本上的话都是真理，觉得通过努力必有回报。

　　那个虚无缥缈的明星梦，司昭寰本是随口一提。

　　她没当真，却也因张醉的话，暗下决心。

　　倘若日后真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演员，是不是就等同于有了与张醉并肩的资格。

　　怀揣如此念头，司昭寰忽然觉得，“为理想而奋斗”这句话，确实是生命中最能点燃热血的事儿之一。

　　·

　　可司昭寰搞不清现在的状况了。

　　她闷闷把头靠在椅背，手指无意识轻抚唇瓣。

　　接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其上。

　　还有那人身上的香水味，玫瑰混着一点柑橘的尾调，唇瓣的柔软及口腔里的清甜，无一不是值得她反复回味的细节。

　　她们亲吻时，司昭寰明显感到对方全身绷紧。

　　那是一种克制到极致的情动。

　　如同幽蓝的火焰，看似冰冷，实则炽热。

　　自重逢后，张醉待她始终冷峻如冰。司昭寰想不明白，这样的她，怎么会在那个瞬间骤然崩塌。

　　那般热烈而缱绻，几乎夺走她所有的思考能力。

　　她几乎确信，倘若张醉当时没推开她，自己定会忍不住更进一步，褪去那身矜持的束缚，触碰细嫩的肌肤，将积压的思念尽数倾泻，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这突如其来的冲动。

　　可张醉把她拉来推去的目的是什么？

　　司昭寰越想越头疼，不禁捶了下方向盘。

　　“嘟——！”

　　喇叭声骤然响起，刺耳的声音惊得她心神一颤，烦躁感也随之增加。

　　她晃了晃脑袋，像是要将那些旖旎混乱的画面甩出脑海。

　　按下车窗，启动车子。

　　引擎低吼声中，她将速度在短时间内飙到最高。

　　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司昭寰试图用这种风驰电掣带来的短暂麻木，暂时取代心底那阵，挥之不去的不甘与困惑。

　　次日，张醉出席商业论坛。

　　台上的演讲者侃侃而谈，她端坐在底下，微微垂首，借着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随行秘书与助理，见状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议论。

　　“张总今天精神似乎不济。”

　　“确实，黑眼圈好重，粉底都盖不住。”

　　“昨晚没休息好么？”

　　“大概是她给自己的日程安排太满了。”

　　“……”

　　半年前，新苑娱乐上下对张醉的空降无不愕然。

　　媒体虽未明说，但母公司京藤集团掌门人薛权昌健康堪忧的消息，早在内部不胫而走。

　　就在众人议论薛总是否因此退出董事会，放权予其长子，现任执行总裁薛仲时，集团突发公告，由薛权昌最年幼的外孙女张醉紧急回国，进入董事会，并执掌京藤旗下最重要的板块之一——新苑娱乐，出任执行副总经理。

　　原副总宣布退休，新苑娱乐名义上的CEO常年由薛权昌兼任，并不负责实际事务。如此一来，真正的掌舵者，便成了张醉。

　　公司内一时间流言四起，觉得薛权昌健康状况日益恶化，京藤内部必将迎来一场剧烈的权利更迭。

　　然而随着张醉上任，以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手段稳住局面，俨然成为最具竞争力的接班人选之一。

　　许多老员工对此既感意外，又难以适应。张醉严肃且不留情面的作风，起初更是不大讨好。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改革案初见成效。

　　随着由她主导的项目进入正轨，员工们才开始对这个年轻的新领导，生出几分信服。

　　加之张醉把自己的工作排得密不透风，鲜有休憩之时。一些家中有与她年岁相仿女儿的年长员工，看她这般拼命，都生出些许不忍。

　　但今日张却的确状态欠佳。

　　昨晚，她一夜都睡得不踏实。

　　梦境光怪陆离，醒来时只觉得疲惫更甚。

　　抬头轻揉太阳穴，试图缓解疲劳。

　　方才她上台发言，尚能凭借意志力挺一会儿，这会儿坐回台下，精神松懈，视线竟开始有些模糊涣散。

　　直至一阵掌声将她唤醒。

　　张醉下意识坐直，和众人一同鼓掌。

　　她目光悄然扫过四周，不确定是否有人察觉她方才的失态。

　　幸而她的位子不靠前，除却左手边是个女人，周围人都人高马大的，将她挡得严实。

　　也不必担心被媒体捕捉到画面，沦为次日流传的会场趣闻。

　　“醒了？”左手边响起一声轻问。

　　张醉窘迫转头，恰好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

　　女人看着她，眼里带着关切。

　　她笑说：“昨晚没休息好吗？”

　　张醉一时语塞，只尴尬地笑。

　　目光无意掠过瞥见女人的肩头，见那处的质地精良的西装外套上，带着道清晰的褶皱。

　　张醉怎会看不出那是什么痕迹，顿时羞赧万分——

　　睡着就算了，竟还靠在了旁人身上。

　　她连忙低声道歉。

　　“没关系啊，你这么漂亮，我也不吃亏。”女人挥了挥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半秒，神态轻松。

　　她抬手理了理外套褶皱，“坐这么久了，是有些无聊。好在主持人说完了，后面是酒会。”

　　张醉这才得以仔细打量她。

　　一头亚麻色中长发，烫着看似随意却颇具章法的弧度。

　　上身是白色休闲西装外套，内搭黑色涂鸦T恤，下身配着同风格阔腿牛仔裤。脚踏短靴，上面带有铆钉装饰，偶尔会折射银光。

　　她虽坐在儿，整体却与周遭西装革履的氛围格格不入。

　　周身散发着鲜活不羁的气息，给人一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率性。

　　“那位是观澜资本的宋栀。”

　　移步酒会时，秘书适时在她身侧，轻声向她介绍那女人，“宋氏的小女儿。”

　　张醉微微颔首。宋氏是京藤的重要合伙人之一。

　　思忖间，他们方才议论的主角恰时侧头，目光精准捕捉到她的视线。

　　宋栀勾起一个笑，端着酒杯，步履从容走来。

　　她走进，目光在张醉脸上停留一瞬，带着几分戏谑，压低声音：“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是因为终于睡醒了，还是这酒会开始了？”

　　张醉脸颊微热，为摆脱窘境，她主动朝伸手，“刚才多有冒昧，自我介绍一下——”

　　宋栀笑着接过话头，“我知道你是谁，薛家二小姐张醉，我没说错吧？”

　　她握住张醉的手，象征性摇了两下就松开。

　　脸上故意摆出几分“久仰”，“免贵姓宋，单名栀。家父与贵集团常打交道，日后也麻烦张总多费心——”

　　张醉被她的说话方式逗笑了。

　　周围酒杯碰撞的声响没停，但方才攥着的那点不自在，倒莫名轻了下去。

　　先前两人都坐着，尚不觉得，此刻并肩而立，张醉才发现宋栀比她高半个头，大抵接近180。

　　身形高挑瘦削，阔腿裤更衬得她双腿修长，气场丝毫不逊于专业模特。

　　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足够显眼，配着爽朗不含杂质的笑脸，与周边那些个神色凝重，气质沉稳的各大企业家们，形成鲜明对比。

　　“张总。”

　　“这时候直接喊我张醉吧。”

　　宋栀从善如流：“好，张醉。”

　　她接着说：“我就是猜啊，全场恐怕只有我们两人，是负责来拉低平均年龄的？”

　　说这话时，脸上的厌烦毫不掩饰，“烦死了，要不是家里非要我来，说能多认识‘有用’的人，我才不乐意受这份罪。”

　　张醉无奈笑了下，未置可否。

　　“不如来找你聊天有意思。”宋栀又抬高手中的酒杯，提议说：“我们来喝一杯？”

　　张醉点头，“可以。”

　　两人各端着酒杯，往角落去了。没聊什么要紧事，多是随口扯些无关的话，直至酒会散场。

　　道别时也简单。

　　宋栀站在门口，看着张醉裹紧外套，只挥了挥手：“走了？”

　　张醉应了声，转身往停车的方向去。

　　她没回头，自然也没瞧见身后那道方才与她碰过杯的身影，没立刻离开。

　　只站在原地，目光顺着她的背影，一路追到车子驶离的方向，才慢慢收回。

　　亦未曾瞧见，那道身影收回目光后，勾起唇角，打开手机拨通了个电话。

　　“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

　　“我啊，见到了京藤的那位。”

　　“……”

　　“确实漂亮，也没传闻里说得那么难以接近。”

　　“……”

　　她扫了眼周围，压低声音：“和你打个赌吧。三个月，保证把她追到手。”

　　·

　　迁草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开工第四天，一切平淡如水。

　　司昭寰叹了口气，摸出手机，抬头，对那片毫无层次感的灰色按下快门。

　　[@司昭寰：
　　图片.jpg
　　灰蒙蒙的天，拍了张云。盼下雨，盼早收工。]

　　李椿交代过，她微博要保持活跃，平时至少每周七条，如果在宣传期，更是增至二十条上下，期间还得留意与其他演员的互动。

　　这些都是工作的一部分，可司昭寰不喜欢。

　　只觉像是将生活摊开，放在聚光等下。

　　毫无隐私，还麻烦。

　　出神间，一名工作人员端着杯咖啡走来，笑着拍了怕她的肩，“司小姐，谢谢你的咖啡啦！”

　　司昭寰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

　　等助理过来，她问：“怎么回事？我没安排这事儿。”

　　助理也一脸茫然，摇摇头，“没啊姐，会不会是送错地方了。咱们剧组这么多人，别是别家的咖啡送过来了。”

　　话音刚落，又有三两个工作人员经过，每人手里也都端着咖啡。

　　看见司昭寰，纷纷笑着向她道谢。

　　司昭寰刚想说她没订咖啡，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笑。

　　回头看，是剧组里与她相熟的化妆师。

　　化妆师看到她，眼睛一亮，笑说：“小寰，猜猜看今天谁来探你班了？大家的咖啡可都是人家做东请的。”

　　司昭寰闻言，心里一下泛起涟漪。

　　她顾不上身后的助理是否跟上，立刻循着顺着化妆师指的方向走去。

　　她本满心期待，唇角高扬。

　　“昭寰，你要来杯咖啡吗？”

　　伴着一声轻轻的哈气，“这里可真冷啊！”

　　却在看清来人时，瞬间归于平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