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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地牢在村庄边缘挖就,是数丈见方的土坑,顶上架了些新伐的树干,覆以枝叶泥土。战败的俘虏们被粗糙的草绳缚住手腕,一个连着一个,沉默地被人驱赶下坑。

      他们此刻垂着头,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木然,失去了白日里一切凶狠,像怯懦的鹌鹑瑟缩着,再无反抗。

      最后下去的那个,腿肚子发抖,踉跄了一下,差点带倒前头一串人,押送的村民不耐烦地低喝一声,用未出鞘的石刀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土坑边缘落下簌簌的碎土。看守拖过一张简陋的、用藤条和木棍绑成的栅门,压在地牢入口,又搬来几块大石抵住。

      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坑底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或是草绳摩擦的窸窣声。

      那支溃散的队伍彻底消失在远山的暮霭之中,村落里氛围才真正松了下来。

      庆祝在我归来时已小小有过一次,但那时外围仍有敌踪游荡,人心终究悬着,不过草草聚饮,便各自散去警备。如今,威胁暂时解除,胜利的喜悦,在夜幕降临时席卷了整个村落。

      篝火在空地点燃,干燥的木柴噼啪爆响,腾起数人高的烈焰,将四周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人们脸与明眼眸一同镀上跃动的金红。不论老人、青壮,还是半大的孩子,都围拢过来,喧嚣的人声、脚步声、孩子们兴奋的尖叫,汇成一片暖烘烘的声浪。篝火突然爆出“噼啪”一声脆响,火星如逆行的金红流星,向上窜进沉厚的夜色里。女人们脸上用赭石与木炭绘着奇异的纹路——像是藤蔓,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号。她们微微仰着头,颈间兽牙与光滑石子串成的项链,随着她身体的极细微的律动而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细碎又坚硬,被口中流泻出的古老歌声稳稳地托住,成了伴奏。

      高亢时如飞鸟穿云,低回时如虫蚁秘语。

      语言古老而陌生,音节短促跳跃,夹杂着大量模仿万物的拟声。

      当那种声音攀升到极致时,皮肤竟感到一阵过电般的麻栗,仿佛声音已不再是空气的震动,而成了一种可触摸的实体,一种弥散在热浪与夜色中的力量。

      火光的边缘微微扭曲、颤动。

      歌声将凡俗的夜晚与面容模糊的众人隔绝开来。

      在我听得入神时,苏青来到我身侧。

      “她们在唱什么?”我问她,目光未离那几个随歌声轻轻摆动手臂、身形在火光中投下摇曳长影的女子。

      苏青凝神倾听片刻,低声道:“这是三苗后裔的古老歌调。她们在用灵歌,传颂您今日的恩德与威能。”

      “她们也是巫祝?”

      “可以这么说,”苏青点头,“但蚕丛之民更愿自称‘灵修’。天下事鬼神者皆可称巫,但因所祀不同、所求各异,流派繁多,手段也各有差别。通灵之法,各家路数不同。我苏氏一族,依靠语言与先天灵感;而三苗灵修,则以歌颂为桥。此时她们歌颂您,您的名迹便随歌声融入这片土地的记忆,而她们身为歌者,也与您结下更深的缘,也算是一种认可的‘牵连’。”

      我挑了挑眉道:“不免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

      苏青闻言,轻轻笑了出来,素日沉静的眼眸里漾开暖意:“这时节,身为人必须依靠神灵才能活下去。……我初次遇见您时,不也想以鲜血为祭,与您缔结盟约。”

      “按常理,拒绝血祀的神明,是为不满,要么强行收取信徒性命为供奉,要么径自降下神罚。无论哪种,都是苏氏一族无法承受的。万幸……您只是拒绝了,却并未迁怒。自那时起,我便知晓,您与其他的‘神明’,截然不同。”

      “或许是您有一颗不纯粹的神心。”

      说完苏青稍顿,望向指向篝火旁愈发热闹的人群:“庆典要正式开始了,大人,请吧。”

      篝火旁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上面铺了一张鞣制好的鹿皮。

      青玄独自倚在鹿皮不远处的石壁上,手里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个空陶碗,见我望过来,不太满意地将座位挪得更近些。

      食物开始依次呈上,首先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厚重的灰陶浅盘,边缘还带着制坯时手指的压痕,盘中是烤得油脂滋响、边缘微焦的肉块,取自鹿最肥嫩的部位,表面零星撒着些灰白色的粗盐粒,油脂浸润了陶盘底部,在火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苏青跪坐在我侧后方稍矮些的位置,她夹起一块鹿肉放在我碗中,轻声解释,“平日里调味多用野梅酸汁,或某些带咸味的草根。今日,只有您、伤员,以及作战最勇猛的几位战士,能享用撒了大量盐的肉。”

      我拈起一块,肉质紧实,入口是极为直白的、属于野兽的浓烈肉香,略带腥臊,盐的咸味简单而粗暴地凸显了肉的鲜美,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香料的调和,没有精细的腌制,味道纯粹而强烈,咀嚼时还要费些力气。

      接着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黍粥,稠厚得几乎成了糊状。粥里点缀着几粒煮得烂熟的暗红色小野果,为单调的黍粥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酸甜气。

      “这是村中妇女白日采回的‘朱果’,量少,只给您和几位灵修添些滋味。”苏青指了指我的粥碗,又示意了一下那边已安静坐下用餐的灵修女子。

      她们得到的食物与村民看起来并无二致,但递送时的态度恭敬许多。

      村民们的餐食则简单许多,多数人手中捧着的,是用宽大叶片托住的“团子”,由黍米混合少许肉末、或许还有些砸碎的植物根茎捏成,蒸或烤得凝固,勉强成型。

      人们小口地、珍惜地啃食着,咀嚼得很慢,仿佛要将每一份口感延长到极致。孩子们依偎在父母腿边,偶尔得到一口分下的肉干,或是舔一下父母沾了油盐的指尖,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酒水再次被分配,我也只分到一碗。

      浑浊的淡黄色液体在陶碗中晃动,散发出发酵过头的微酸气味。我抿了一口,觉得像是放久了的米汤。

      周围的村民们,即便是只分到一小口、仅仅润湿嘴唇的老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柔和的神色。

      “……是黍酿的?”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正捧着陶罐分酒的阿陶闻声抬头,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回大人,是去年收成略好时,苏大人做主,用存下的陈黍试酿的,不多,只够祭祀和大胜时每人尝一点。您若喝不惯,我那儿还存了些晒干的野菊,给您煮水可好?”

      我摆摆手,示意不用。

      面前的一整碗酒,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中,显得格外突出。

      然而于我而言,它既不比记忆中峰顶祭酒的酣畅,也无传说中琼浆的芬芳,入口与水无异。

      正当我将酒碗递出,准备分给周围眼巴巴望着的村民时,青玄倏地靠近。

      他手中的空碗与我递出的碗沿轻轻一碰,“砰”的一声轻响,碗中大半酒液化作一道细流,汇入他的碗中。仰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碧色倒映在酒水中,纤长的洁白手指轻轻抚过唇角酒渍。

      我没有眨眼。

      周围瞬间安静了片刻,周围人屏息看着看着,连那几个原本等着接酒的,也呐呐地缩回了手,怕撞破什么似的慌慌张张退开。

      青玄喝完,碧眸扫过众人,傲慢地扬起嘴角,不甚文雅地将苏青挤到一边,自己贴着我坐了。

      我将最后一点余酒倒入青玄的碗中,目光重新落回欢庆的人群。

      在食物的慰藉和酒精的催化下,气氛越发松弛热络。人们开始互相交换手中有限的食物,参与战斗的村民大声谈论白天的惊险,妇女们交流着加固屋舍、晾晒存粮的心得,孩子们在大人腿间追逐笑闹,直到撞翻了谁的水碗,引来一声并无多少怒气的呵斥,便又嘻嘻哈哈跑开。

      他们面色红润,虽不算丰腴,但至少没有饿殍般的嶙峋,看来苏青带领下的村庄,日常维系尚可。

      席间的主食,除了少量肉食,几乎全是我带来的黍与粟。这两种作物被放入一种叫做“陶甑”的炊具中蒸熟,盛放在中央的祭祀木台上,每人可取一碗,人们取食时小心翼翼,吃得分外珍惜。

      在属于现代人的记忆里,人的主食多是稻米与面粉,纵食杂粮,也以豆类为多。

      但身处文明的早期,当世的人们偏好的主食是黍和粟。后世常见水稻生长在多水域的平原地区,与此地相隔甚远。虽有零星的野稻生长在周围,但缺乏研磨的工具,制作不了面粉,只是简单煮熟的麦子也比黍和粟更费牙口。

      所以在用来庆祝的食物只会是黍和粟,黍饭黏糯,粟饭干爽,但无论哪一种,蒸煮后都呈现出一种粗糙的口感,咀嚼时有清香扑鼻,相较于粟,黍的口感更佳,粘稠软糯,因此也在各类作物中被奉作上等。

      我咀嚼着碗中供奉的黍饭,仍能感到细小的砂砾混杂其间。

      对于牙齿磨损过度的人而言,吃这样的饭食,无疑需要极大的耐心与小心。

      而一碗细细滤过,用黍煮成的、最为绵软的稠粥,加盐的肉羹,各类果脯,已是他们能奉献给“神明”的最好飨宴。

      因为我说过不喜某些带有苦涩味的野菜,席上本有的“瓠”与“葵”便没有呈到我面前。

      夜渐深,篝火渐弱,欢腾的声浪也化作断续的絮语与鼾声。人们带着饱足与疲惫,陆续散去。灵修女子的歌声早已停歇,苏青指挥着人收拾残局,照料酣醉者。

      我望着明明灭灭的余烬,口中还残留着淡薄近乎于无的酒味。

      不纯粹的神心吗?

      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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