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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假作真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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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自己好像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家,但回忆不起来更多的细节。记忆像起了雾的玻璃,生活的琐碎影影绰绰,勾勒不出一副清晰的面貌。
可她认真地记得,自己好像,有个幸福温馨的家。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狭小逼仄的鸽子笼。一家四口坐在餐桌旁,桌上有着多年沉积的油脂印,像回忆一样泛了黄。桌上有一个老式奶油蛋糕,上面猩红色的廉价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
噢,原来是爸爸的生日。
“姐姐,姐姐,快过来坐。”黎鹂穿着一条黄格子纹的背带裤,两个小辫随着她招手的动作,在耳旁晃悠。
“乖女儿,快过来。”爸爸坐在正中央,两颊深深地凹陷,双眼无神,却勉力提起嘴角。
“妈……”黎鹘的视线落在了爸爸身旁的中年女人身上。妈妈穿着一身朴素的衣服,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美丽,那双和黎鹘别无二致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她看着黎鹘微笑,却不言语。
“乖孩子,快过来吃蛋糕啊,今天可是你爸爸的四十岁大日子。”奶奶坐在最右侧,慈祥而温柔地呼唤着她。
黎鹘眼眶一酸,她几乎是要飞奔而去,脑海里却忽然响起一声弓弦崩断的清脆声。
她的爸爸,没有活到四十岁。
黎鹘止住了脚步,她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大石,喘息成了一种渴望。她抬头看回餐桌,奶奶紧闭起双眼,眼皮深陷,面无人色;妈妈的嘴唇发紫,求救的眼神看向黎鹘,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呜咽声;爸爸和妹妹挨在一起,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皮肤逐渐裂开熔岩般的纹路,火红色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变成燃烧着的一团。
“为、什、么、不、过、来?”
她尖叫着从床上醒来,下一刻扑到床头按下了开关,房间内立刻灯火通明,连带着走廊的灯光也全部亮起。
上一次从噩梦里惊醒,虎青那个家伙正在身旁,她趁机装了许久的楚楚可怜。后来他找人改动了屋子里的电线,让她可以用手边的一个开关打开二层所有的灯光。
黎鹘清楚,那个家伙对她多少是有几分真心的,可这并没有影响她下毒的动作——是的,她做了两手准备。如果Tiger那个家伙软弱到放过虎青,他也蹦跶不了几个月的。慢性中毒的量要把握得很好,才不会引起当事人的警觉,这点黎鹘很有经验。
霍太太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她,男人的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霍太太是那个马来商人的妻子,黎鹘的狠辣,一半学自于她。
Tiger从家里离开的第二天,门口看守她的人员依然没有离开,甚至手里还多了武器。黎鹘就知道自己赌对了,Tiger果然还是心软,没有把她丢回马来送死。扪心自问,他伪装得很像一个好人。即便虎青念叨了一年那个男人的坏话,却也避不开重情重义,亦或是心慈手软。
只不过这些善良,都是既得利益者对下位者的怜悯罢了。那人真正的雷霆手段,她见识过的,她永世不忘。
门铃响起的时候,黎鹘刚煮好一壶咖啡。这种时候能在那么多人看守下堂而皇之地来她家里的人,只有那一个。黎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只是个普通男人。
男人的致命缺点是什么?不是美色,而是掌控欲。她当然知道自己伪造淤青的事情瞒不过那个男人,可这种佯装聪明的蠢笨,才能让男人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当他自以为看清一切的时候,就是他沦陷的开始。
黎鹘调整好了一个完美的笑容,准备开门迎接猎物的上钩。
“早啊靓女~”穿着工装裤加白背心的青年侧身站在门口,一手支撑着门,另一只手揣在兜里,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狗尾巴草,耳朵上的银色吊坠一晃一晃。
“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好迎接本少做客的准备呢?”
黎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失算了。
“怎么是你?先进来坐。”迅速调整好表情以后,黎鹘冲着十二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顺便瞟了一眼两侧的花圃——嗯,确实该除杂草了。
“啧,听起来你不是很欢迎我。”十二少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没有直接进来,表情有些不满,“我大哥很忙的,如果这点小事也要他亲自出马的话,要我这个庙街大佬头马有什么用?你说……”
黎鹘抿了抿嘴,抬手一指吧台的位置,打断了十二少的喋喋不休:“我煮了咖啡,还烤了蛋挞,尝尝?”
“好嘞!”青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
黎鹘欣慰地笑了,果然还是个孩子。
十二少一边吃着蛋挞一边夸赞着黎鹘的手艺,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今天来的正事。黎鹘端着咖啡杯浅笑着站在一旁,看着他贪婪的吃相。
她觉得此刻很放松,总是戴着面具生活,差点让她喘不过气。她走之前最后一次见到眼前人时,他好像还不到自己肩膀的高度,因为跟人打架鼻青脸肿,被不负责任的家人痛骂一顿关在门外。
“小俊义,又跟人打架了?”穿着校服的少女看着蜷缩在走道里的小孩,满眼的心疼,她牵过孩子还沾着血和泥土的手,温柔道,“不哭了,去姐姐家喝甜汤。”
在她不在的那些时光里,小男孩在血与罪的泥浆里摸爬滚打,再也没有掉过眼泪。
“那什么,我叫你Lily姐还是小鹘姐啊?”十二少吃掉了最后一口蛋挞,嘴角挂满了碎渣,黎鹘顺手递过去一张纸。
“现在叫什么都可以,之后就得叫大嫂了。”她玩味地回应道。
“哇!够直接!我欣赏!”十二少目露赞赏,身子往前一倾,“既然你那么想当我大嫂,肯定不想看见我大哥为难吧?当时你那个包送去四海帮的寄卖行的时候,接手的店员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总算说到正事了?”黎鹘端着咖啡坐回了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摆出一副十分悠闲的姿态,“Tiger哥不是说要自掏腰包弥补亏空吗?怎么这会儿又派你来质问我?”
“哇你还好意思问呢,你造的谣,害得帮派现在人心惶惶哦。如果不把真正的‘那样东西’找出来,那些家伙可消停不了。四海帮那些家伙一个都不配合,根本问不出来当天的信息,我们都不知道该找谁讨要东西,只好问问你了。”十二少猛地一捂嘴,“明明是我问你,怎么变成你套我话了?”
“不是套你话,你说的这些我猜也能猜到。”黎鹘当着十二少的面,不自觉地也变得坦诚起来,“可是我帮了他,我能有什么好处?你大哥可是一直把我拒之门外呢。”
“不愧是大哥!真是坐怀不乱,男人中的男人!”十二少用力一握拳。
黎鹘眼皮一颤:这孩子好像有点迟钝。
“现在甚至都不愿意亲自见我,派你来问话,我好伤心啊,更加不想帮忙了。”黎鹘撇撇嘴,到底还是不能松懈太久。
“小鹘姐,你身份特殊,我大哥可不能晚节不保啊,他当然得避嫌。不过呢,以我对我大哥的了解,他很心软的,你要是真的帮了他大忙,我保证他会记得你的好。”
“有多特殊?不就是帮派兄弟的情人?又不是遗孀,你们□□还讲究这些呢?”说这句话的时候,黎鹘心里的不屑倒是真的。
“哇,你也太直接了吧。感情的事情要慢慢来的嘛,你不能仗着自己漂亮就霸王硬上弓啊!”十二少有些不满地说完,喝下一大口咖啡,“呀呀呀苦苦苦!”
是啊,要慢慢来。
她当年跟霍先生离开的时候,心里就清楚对方贪图的是什么。可她没得选,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留在尚且混沌不堪的香港,下场只会更惨。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要完成学业,另一个是毕业以后让她回香港。她心里清楚,仅仅只有美色不足以吸引那样历经千帆的男人。她把自己培养得很好,至少霍先生越来越满意,也越来越离不开她。
如果他遵守诺言,兴许可以不用死。
老天爷本就只给她留了一条路,那么挡路的,必须毁灭。
“这样吧,既然Tiger不愿意放下身段,那你替他服软吧。叫声‘好姐姐’,我就给你指明方向。”黎鹘笑着从桌上抛了颗糖给十二少解苦,她已经准备好要跟他再拉扯几个来回,不过自己终究会给他台阶下的。
“好姐姐!求求你了快告诉我吧!”十二少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
黎鹘眼皮又一颤,她又失算了。这孩子,好像有点缺心眼。
黎鹘默默地从柜子里取出纸笔,几分钟过后,一幅人像速写就呈现在白纸上。她撕下那页纸张交给十二少,语气轻飘飘的:“拿走吧小俊义,注意安全。”
四海帮不算什么大帮派,但这两年或大或小地闹了几场,两帮人关系虽说不上剑拔弩张,也绝不算心平气和。
十二少没有接过纸张,而是愣在原地:“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黎鹘睁圆了眼睛,嘴唇微张,呆立了两秒后,粲然一笑:“当然是听Tiger哥提的。”
“大哥怎么这样!说好了在外面都叫我十二少的呢?”十二少果然没有多想,这才接过纸张细细端详起来,“哇小鹘姐,你画画真厉害。”
她恍惚了一阵,她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过梦想,要开一间小小的画廊,里面放满了自己亲手种植的鲜花。
她从很久前就迷失了方向,尘世茫茫,惟她无处可归航。
以前在马来的时候,她住的地方很大,霍先生总是外出做生意,她大部分时候喜欢一个人躲在地下室画画。她怕自己会忘记,画了很多很多的人像,虎青,他身边的那几个亲信,还有更多的就是Tiger。其他人的五官都是清晰的,只有Tiger不是,墨镜遮挡了他的眼睛,她只能看见虚无的假象。
她猜测过无数次,那双墨镜下的眼睛是什么模样,是恶鬼,还是野兽?
后来霍先生把画烧得一干二净,把地下室封锁,她的灵魂没了出口。
现在,她好像活在了一个相对自在的空间里,又可以拿起画笔。
“可不可以送我去庙街?”黎鹘径直走到路边的车旁,敲了敲车窗,看见了六张懵掉的脸。她露出最擅长的笑容,柔声道:“我要去买点东西。”
七人座的商务车,正好还剩一个位置。
几个马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黎鹘自己一把拉开门坐上了副驾。反正他们在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自己一程。
“这样行不行啊?Tiger哥只说保护她,没说当司机啊。”后座的几个人窃窃私语,黎鹘只好当作什么也听不见。
“那她要是一个人出门,岂不是也很危险?那还不如坐我们车呢。”
“就是就是,再说了,正好是回庙街,我等下顺道去跟Tiger哥汇报一声就行了。”
……
大部分人都向着黎鹘说话,她早料到这样的结果。
卖美术用品的店在庙街并不多,黎鹘几乎绕着周边都走了一圈,两个马仔在身后紧跟慢赶。她看了眼路边报刊亭的时钟,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她“适时”地找到了一家店铺,开始挑选起纸张和颜料。
她买了大量的用品,背后背着画架,两只手提着工具,走起路来有点费劲。
“Lily姐,我们帮你拿吧。”跟着她的两个马仔看不下去,走上来想帮忙。反正也是搭了车了,不在乎多帮一把。
“没关系的,我还想去前面买点东西。”黎鹘一边敷衍着,一边尽力快步往前走,她已经看到小弟们将一辆辆车开到路边等候了。
“啊?你还要买什么?我帮你拿着呗你这样都走不动路。”马仔上手想拿过她手里沉重的袋子。
黎鹘看见第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从门面内走出,赶紧依着马仔的力气反向用力一拽。
塑料袋被扯断了,里面的颜料和刷子散落一地,在粗糙的沥青地面绽放开五彩斑斓。她也“不巧”地往前一摔,整个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周围人本就不多,怕被颜料波及更是直接闪开很远。
刚刚走到路边的那群架势堂的大佬们,全部被不远处的动静吸引,一个个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看到了黎鹘,再看到她背后跟着的Tiger的小弟,一下子明白了她的身份。
今天是十五号,架势堂各大堂口汇报工作的日子,她再清楚不过了。那些听信了谣言的有心人恐怕都蠢蠢欲动,只是没有肥龙那么冲动愚蠢罢了。她需要让这些人亲眼看见,Tiger是如何在意自己的安危,命人贴身跟随;她需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手里真的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才会让Tiger如此在意;她需要他们有所行动,她的计划才能更进一步。
黎鹘可怜巴巴地揉起摔破皮的手肘,低垂着脑袋泫然欲泣。
身后的马仔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我,我可没推她呀。”
她的视线原本被地面的冰冷所占据,只觉得自己刚才没把握好力度,这会儿真的有疼痛在身体中蔓延。直到一阵稳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黎鹘稍一抬头,就见一双反射着凛冽寒光的皮鞋缓缓走近,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稳,给她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连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
那双鞋停在了她眼前,Tiger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此刻耀眼的阳光,他的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黎鹘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他没有戴墨镜。
Tiger的皱纹比她猜想的要少一些,每一道都刻着岁月的风霜。右眼有着大片白色,无神的黑色瞳孔乍看之下有些吓人,看清才知原来是一颗义眼。没有丝毫感情的流露,像是停摆了数年的陈旧机械。他就淡定地站在她眼前,浑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息,话音未起,就已压制了所有反抗。
“闹够了没?”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节都仿佛被砂纸轻轻打磨过,带着时光的粗粝和醇厚。
她高昂起骄傲的脑袋,唇畔的梨涡清浅,声音销魂蚀骨:“这才哪到哪啊?”
拂晓没入永夜,遗恨久别经年。
她和他,至死方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