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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要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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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堂的后院深且静,林如海跟着伙计穿过三重门,才在一间暖阁前停下。
阁内灯火通明,透过窗纸能看见几个人影。
门开了,暖意裹着熏香扑面而来。
屋里坐着三人,正中是个五十来岁的富态男子,暗紫色缂丝袍子,手里一对玉核桃,正是济世堂东家甄应。
左首坐着个清瘦账房,算盘搁在膝上。右首那人三十出头,面容精悍,虎口茧厚,右眉角一道浅疤。
正是药铺掌柜描述的模样。
林如海的目光在那人脸上停了停,转向甄应:“甄东家。”
甄应没起身,抬手虚引:“林御史深夜到访,难得。”
他示意林如海坐,“听说大人近来为了一味药奔走?”
“七叶莲。”林如海没坐,取出胤禛手令展开置于桌上,“奉钦差命,取药救人。”
甄应扫了一眼手令,脸上笑容淡了些:“四贝勒的手令,这份量不轻。”
他拿起细看,玉核桃在左手心缓缓转动,“只是大人,这七叶莲是预备着配宫里秋日养荣丸的,内务府上月才下的单子,耽误不得。”
“御方何时要?”林如海问。
“下月初五。”
“今日初七,尚有余日。”林如海盯着他,“甄东家先挪三两应急,月底前林某必设法补上。”
甄应笑了,笑声里没什么温度:“大人说笑了。七叶莲产自云贵,采晒运输,一趟少说两月。月底补上?”
他放下手令,“大人莫非能通鬼神?”
林如海没看他们,只看着甄应:“甄东家是不愿给了?”
“不是不愿,是不能。”甄应叹了口气,“宫里的差事,一丝错漏便是大罪。林大人身在盐政,该明白这个道理。”
林如海点点头,忽然问:“甄东家与扬州会馆常有往来吧?”
甄应手中玉核桃停了。
“去岁十月,会馆从贵堂进了一批药材。”
林如海继续说,“账走的是盐道衙门河工协理的款子。”
他往前一步,手按在桌沿,“如今黄河决口,朝廷严查河工款项去向。这笔账若翻出来,甄东家说,该算在谁头上?”
“你……”甄应脸色微变,玉核桃在掌心攥紧了。
精悍汉子站了起来,衣袍下摆露出半截刀鞘。
林如海不动,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青蚨铜钱,轻放在手令旁:“这枚铜钱,是从下毒之人身上搜出的。前朝内廷制式。”
他抬眼看向甄应,“甄家执掌江宁织造,经手的宫廷旧物想必不少。这类物件,贵府库里可曾见过?”
甄应盯着铜钱,嘴唇抿成一条线,阁内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细响。
“甄东家,”林如海声音压低,“我今夜只要药。药给了,此事便止于这间暖阁。若不给……”
他顿了顿,“四贝勒就在驿站。甄东家可想好了,是要我回去禀报,说甄家宁可见朝廷命官毒发,也不肯挪三两药材?”
甄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对精悍汉子摆摆手:“取三两七叶莲来。”
汉子犹豫:“东家,御方……”
“去。”甄应声音沉下来。
汉子看了林如海一眼,转身出去。暖阁里只剩三人,熏香丝丝缕缕地绕。
“林御史,”甄应忽然开口,声音缓下来,“你在扬州七年了。”
林如海没应声。
“七年前你上任,我们甄府送过贺仪。”甄应玉核桃又转起来,“你没收。”
他顿了顿,“那时我便说,林御史是清流,但清流在江南未必走得远。”
“甄东家想说什么?”
“想说,为官之道,贵在知进退。”甄应往前倾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
“盐政这摊子,水深得很。安同知若不是查得太深,何至于此?”他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扬州会馆的账,盐道衙门的款,甚至宫里一些陈年旧物的流向,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林如海眼神微凝:“甄东家这是提醒,还是警告?”
“是肺腑之言。”甄应靠回椅背,“江南这片地,盘根错节。你护着安比槐,是好心。可好心未必有好报,他今日中毒,明日就可能失足落水,后日就可能急病暴卒。”
他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林御史,你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门外脚步声起,汉子拿着纸包进来,放在桌上。
甄应推了推纸包:“药在这里。”他盯着林如海,“但我要你一句话,今夜之后,河工的账、会馆的货,都放一放。给彼此留条路。”
林如海拿起纸包,掂了掂。
“安比槐中的毒,与甄家有关吗?”他问。
甄应脸上最后一点笑意消失了:“林大人,有些话问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我问了。”
暖阁里空气凝住,账房连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甄应缓缓道:“南通盐运同知这个位置,多少人盯着。安比槐坐上去,是因为他够能干。”
他话锋一转,“但太能干的人,往往不懂一个道理,在江南,光能干没用,还得会做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林如海:“他不肯做人,自然有人愿意做。这世上,从没有不可替代的人。”
林如海握紧药包,纸窸窣作响。
“如今他倒了,”甄应转身,烛光映着他半边脸,“盐政衙门的账目总得有人接着管。换个人,对大家都好。”
“林御史若执意要扶他起来,那就是与整个江南的规矩作对。到时候怕就不止一个安比槐遭殃了。”
话说到此,已尽。
林如海将药包揣入怀中,收起手令与铜钱。
“甄东家,”他走到门边,回头,“七年前我没收贺仪,今日我还是那句话。林某为官,只对朝廷负责,只对百姓负责。”
甄应冷笑:“那安比槐呢?你对得起他吗?你今日拿了药,明日继续查,便是把他往死路上再推一步。”
“正因要对得起他,”林如海拉开门,“才更不能罢手。”
夜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
回到驿站时,已近三更。
陈大夫接过药,立刻去煎。林如海站在廊下,南厢房的灯还亮着。
韩承低声禀报:“大人,您走后,四贝勒派人去了盐道衙门,调阅历年河工细账。那边起初推诿,十三爷发话,说再拖延便以抗命论处,这才取了账来。”
林如海点头:“账目送到了?”
“送到了,但明显是连夜整理过的,太干净。”韩承道,“四爷看了没说话,只让收着。”
林如海沉吟。这时胤祥从南厢房出来,朝他招手。
“药拿到了?”胤祥问。
“拿到了,三两。”林如海走近,“甄家给的。”
胤祥打量他:“没为难你?”
“有四爷手令,他们不敢明着为难。”林如海顿了顿,“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威胁。”
他将甄应那番做人、规矩的话简单转述,略去了具体细节。胤祥听完,脸色沉下来。
“好一个江南规矩。”胤祥冷笑,“一个织造府,也敢替朝廷定规矩了?”
“不止织造府。”林如海压低声音,“甄应虽未明说,但句句暗示安比槐中毒是因为不懂做人,还说盐运同知的位置多少人盯着。这背后,怕是牵扯到江南盐政整个盘子。”
胤祥眉头紧皱:“你是说,有人想换掉安比槐,换自己人上去把控盐运?”
“安比槐查账太深,碍了太多人的眼。”林如海道,“如今他中毒倒下,正是换人的好时机。若我们强行救活他、继续查下去……”他停住,话未尽。
胤祥懂了:“便是与整个江南官场内,参与了这条线的人为敌。”
这时陈大夫端着药出来,药气苦涩刺鼻。林如海接过药碗:“我去喂他。”
安比槐醒着,脸色在烛光下泛着青灰。见林如海端药进来,他眼睫动了动。
“找到药了?”声音哑得厉害。
“嗯。”林如海托起他的头,“喝药。”
药烫,安比槐小口喝着,每咽一口都皱紧眉。喝完后,他额上渗出细汗,但唇上总算有了点血色。
林如海替他擦汗,安比槐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冰凉。
“先生,”他喘了口气,“药是怎么来的?”
林如海沉默片刻:“甄家。”
安比槐手指一紧。他显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和你提条件了?”
“提了。”林如海如实道,“让我别再查河工和会馆的账。”
“那您……”
“我应了。”林如海说。
安比槐怔住,手指松开,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不应,他们不给药。”林如海继续擦汗,“但药给了,话就不算数了。”
他看着安比槐的眼睛,“你这条命,是他们欠的。欠了,就得还,本息都不能少。”
安比槐愣愣看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大人,”他闭上眼,“您这算不算……骗人?”
“算。”林如海给他掖好被角,“所以你得赶紧好。你好了,我才值。”
窗外似有极轻的脚步声,林如海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廊下空无一人,只远处南厢房窗上,映着两个对坐的身影。
他关上门,走回榻边。安比槐呼吸已渐平稳,睡了。
林如海吹熄灯,在黑暗里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推开后窗。
夜色沉浓,扬州城灯火寥落。更远处,长江水声隐隐,漕运的网在这片夜色下无声蔓延。
他想起甄应的话。在江南,光能干没用,还得会做人。
又想起胤禛的眼神。
林如海关上窗。
该落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