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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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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区文化节的暖意尚未完全散去,生活的洋流却已悄然转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寒意。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嗅觉。
一天清晨,林渐青在煮咖啡时,忽然闻不到熟悉的、浓郁焦香的芬芳。
凑近咖啡粉,深深吸气,只有一丝极淡的植物气息。
她以为是咖啡豆的问题,换了另一种,依旧如此。她有些困惑,但并未深想。
接着是味觉。
午餐时她常去的面馆,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吃在嘴里,味道变得扁平而怪异,咸味尖锐刺舌,牛肉的鲜香和汤底的醇厚消失无踪,像在咀嚼一团无味的纤维。
她放下筷子,看着周围食客满足的表情,心里升起一丝不安。
恐慌的第一次突袭发生在拥挤的地铁早高峰。
人贴人的车厢里,各种气味原本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浊流——汗味、香水味、早餐包子的油腻。
那天所有这些气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嗅觉失灵,她的鼻子像被什么东西堵死了。
毫无预兆地,那种熟悉的恐惧感顺着脊柱猛地窜上来,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疯狂擂鼓。
呼吸变得急促浅短,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模糊,车厢壁朝她挤压过来。
林渐青猛地抓住扶手,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将自己拉回现实。但这次以往的应对策略似乎都失效了。
她听不到自己的呼吸练习指令,感觉不到脚下的实地,只有一种急速下坠的眩晕感。
她必须在下一站下车。
车门一开,她几乎是跌撞着冲了出去,踉跄地跑到站台的角落,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周围的人群像模糊的背景板流动着,投来或好奇或漠然的一瞥。
她缩在角落,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感到一种彻骨的羞耻和孤立。
明明已经走了这么远,明明刚刚还在文化节上感受到连接和力量,为什么又被打回原形?
而且似乎更糟。
她勉强撑到公司,请了假,逃回公寓。吞下额外剂量的药物,拉上所有窗帘,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药物带来的昏沉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恐慌,也带来一种沉重的绝望。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莫名的感官失灵和随之而来的恐慌突袭,开始频繁造访。
走在街上,突然听不到声音,世界变成一部默片,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拿起一个橘子,却摸不到它表皮应有的凹凸质感,只有一片平滑的虚无,引发一阵反胃。
看着镜中的自己,感觉那张脸陌生而扭曲,仿佛不属于自己。
最可怕的一次,她正在和赵老师通电话,突然之间,赵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扭曲,像透过厚厚的玻璃传来,继而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种高频的、令人头痛的耳鸣。
她握着手机,浑身冰冷,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赵老师焦急的呼唤再次隐约传来。
她不敢再出门,取消了所有沙龙活动和咨询,并给周医生发邮件,描述这些可怕的症状,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慌和自我怀疑:
“是不是更严重了?是不是之前的进步都是假的?我是不是永远好不了了?”
周医生很快回复,语气冷静而关切,建议她立刻去医院神经内科和耳鼻喉科做全面检查,排除器质性病变的可能。
同时他指出,在焦虑障碍中,感官异常,如幻觉、错觉、感觉减退,有时会在压力增大或病情波动时出现,这可能是大脑处理感知信息的方式出现了暂时的紊乱。
“这不是你退步了,林渐青,”周医生在邮件末尾写道,“这可能只是风暴的另一副面孔。我们需要保持冷静,先完成医学检查。”
医学检查的过程繁琐而令人疲惫。各种仪器,问卷,抽血。
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可能的焦虑症躯体化症状”,建议她“放松心情,继续精神科随访”。
她明明感觉如此不正常。
林渐青又重新把自己封闭起来。
出版社李姐的关心电话被她敷衍挂断,张女士询问沙龙何时恢复的信息她已读不回。连母亲小心翼翼发来的吃饭邀请,她也只回:“最近忙,下次。”
她害怕了。
害怕这种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失控感。害怕自己构建起来的那点可怜的稳定和信心,是如此不堪一击。害怕那些刚刚建立的连接,会因为她再次显露的“不正常”而断裂。
她甚至开始害怕写作。手指放在键盘上,却打不出一个字。
所有的感知都变得不可靠,她还能记录什么?描述那失去味道的咖啡?无声的世界?陌生的镜中人?
她又变回了那个躲在角落的小女孩,甚至更糟。
因为这一次她尝过阳光的滋味,感受过连接的温暖,所以眼前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绝望。
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移动,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食欲很差,体重悄悄下降。
那本见青集放在床头柜上,封面那条明亮的河流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种嘲讽。
直到一天晚上,她无意中点开了手机里之前录下的那段雨后街道的声音。
耳机里雨滴声、车声、人声......这些最平常不过的噪音,此刻于她却像救命稻草。
至少,她还能听到这个。
她反复听着那段录音,眼泪无声流下。
「“风暴的另一副面孔。”」
「“难受就难受,天塌不下来。”」
文化节上那个拿走小哲星星纸条的年轻女子。
她不是一个人。即使在此刻这片可怕的、感官失调的孤寂里,她也并非真正孤独。
林渐青慢慢地坐起来,摸到床头柜上的笔和一本旧笔记本。
她决定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下这一切。
字迹因为手的轻微颤抖而有些歪斜:
“今天,我又闻不到咖啡的味道了。世界变得很扁平。我很害怕。但刚才我听到了一段过去的雨声,这让我想起世界曾经是有味道、有声音的。也许它还会回来,即使它不回来,我也要学习,如何在这个扁平的世界里,继续存在。”
写下飘散的恐惧,把它固定在纸面上,似乎能减弱它们的一部分力量。
她不知道这场新的风暴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消失的味道和声音能否归来。
但她知道,她曾经穿越过风暴。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无论是关于光明还是黑暗,都是她未曾放弃的证明。
拿起手机,给周医生发了条简短的信息:“检查做完了,无器质性问题。我很难受,但我会继续记录。下周咨询见。”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闻不到任何气味。
她重新躺了回去,等待着,无论下一次袭来的是恐慌,还是片刻的安宁。
这一次,她不会期望立刻战胜什么。
与感官失常共处的日子,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琐碎的拉锯战。
林渐青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部分格式化的硬盘,某些数据丢失了,存取路径变得混乱不堪,但操作系统仍在勉强运行。
周医生在咨询中引导她不要将这种状态视为失常或“失去”,而是看作一种独特的“过滤”后的感知模式。
“也许你的神经系统需要一次重启,林渐青。”
周医生温和地假设。
“它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迫使你放下对正常感知的依赖,去重新发现和构建你与世界的连接方式。”
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践起来却困难重重。
当一碗热汤喝起来只有咸味和灼热感,当抚摸猫咪柔软的皮毛却只感到一种麻木的平滑,那种失落和烦躁是切实而尖锐的。
她开始尝试周医生建议的“感知日记”,近乎枯燥地记录下每一天感官提供的碎片化信息。
“4月12日。
视觉:窗外树叶晃动,光影斑驳,形状清晰,绿色饱和度似乎降低,像褪了色的照片。
听觉:能听到冰箱嗡鸣,持续低频。远处装修电钻声,像钝器击打太阳穴。无法分辨人语内容,只有模糊音节。
嗅觉:试图闻薰衣草精油,无感。
味觉:早餐燕麦粥,只有黏稠质地和微弱甜味。午餐苹果,口感脆,汁水多,无味。
触觉:打字时键盘反馈感减弱。热水洗手时能感到温度,但触感模糊。”
记录这些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冰冷的仪器,但某种程度上,这种抽离的观察反而减轻了伴随而来的焦虑。
她不是在忍受失常,只是在记录这种异常状态的数据。
她减少了外出,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她强迫自己每天至少下楼一次,去便利店买点东西,或者只是在小区长椅上坐十分钟。她称之为“感官暴露练习”,即使外界输入是扭曲或残缺的,也好过完全的空白。
便利店店员是个喜欢戴着耳机的年轻男孩,以前林渐青从未注意过他。现在,因为无法依赖语言交流,她开始观察他。
他递来商品时手指上的创可贴,他听到某首店内音乐时脚会下意识打拍子,他找零时总是把硬币整齐地叠好。
楼下的长椅旁有一棵桂花树,不到开花的季节。但她每天都会去看它,触摸它粗糙的树皮,观察叶片脉络的变化。
触觉和视觉相对保留得更多,成了她此刻最可靠的盟友。
她甚至重新开始去安静时光沙龙,虽然次数减少了。
她通过写字板告诉孩子们:“林老师最近耳朵和鼻子有点生病,听不太清,闻不到味道,但眼睛很好,很喜欢看你们画画、捏泥巴。”
孩子们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们似乎更容易接受这种直白的不同。小宇会把他画的图鉴举到她眼前让她看细节。奇奇会把捏好的恐龙小心翼翼放在她手心里,让她触摸那些鳞片的纹理。小雨会把诗写出更大字号的纸条给她。
他们的交流变得更为安静,更加依赖眼神、手势和书写。
她不再需要处理复杂的社交信号,只需要专注于当下。
出版社的李姐和赵老师来看过她几次。
她们带来了一些质地柔软的水果、一本画册、或者就只是陪她静静地坐一会儿。仿佛在表示:即使你变成了这样,你依然值得被关心。
一天下午,她坐在桂花树下的长椅上,进行她的“感官暴露”。
世界大部分依旧是沉默和乏味的。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几片树叶旋转着落下,擦过她的手臂。
瞬间的触感——轻微、干燥、一丝凉意,异常清晰。
几乎同时,她久违地闻到了一丝气味。不是花香,是雨水打在干燥泥土上时的味道。
只有一刹那,气味就消失了,仿佛只是神经的一次偶然失误放电。但林渐青的心脏却因为这转瞬即逝的信号而剧烈跳动。
她立刻拿出感知日记本,手微微颤抖地写下:
“下午3点17分。
触觉:落叶擦过手臂,触感清晰。
嗅觉:极短暂泥土气味,持续不足一秒。备注:可能为幻觉或误判。”
即使可能是误判,她也记录了下来,因为那一刻的感受是真实的。
她开始更加刻意地寻找这些瞬间。
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
冷水滑过喉咙的清凉。
指尖划过书页边缘的细微阻力。
光线在玻璃杯上折射出的彩虹。
林渐青甚至开始尝试用这些碎片进行创作。
拍下光线变化的照片,记录触摸不同材质的感觉描述,把那些失真的听觉体验写成短促的诗句。
她不再试图找回正常的感知,开始学习如何用这些残缺的碎片,拼凑出一幅属于她此刻的另类的地图。
她在《见青集》上发布了一篇新的文章,题为《在静默与乏味中航行》。
她描述了最近的感官失常,分享了她写下的感知日记片段,以及那些微不足道却珍贵的瞬间。
“我无法向你们描述咖啡的香气,也无法分享一首歌的旋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片落叶擦过手臂的触感,以及那一秒钟不到像幻觉般的潮湿泥土。”
“我的世界变小了,变安静了,也变得更加具体和专注。也许感知从来不是为了拥有全世界,而是为了真正地拥有此时此刻,哪怕只是一个碎片。”
这篇文章下的评论前所未有得多。
许多有类似经历的人,例如长期耳鸣者、嗅觉丧失者,第一次站出来分享他们的故事。他们感谢林渐青的记录,让他们感到自己的挣扎被看见。
一些没有类似体验的读者,也表示通过她的文字,决定尝试去想象一种截然不同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获得了新的视角。
林渐青一条条读着这些评论。
她依然渴望能再次尝到食物的美味,闻到花香,听清完整的句子。但她不再恐慌于它们的缺席。
她依然是那条河流,只是河床改道,水流发生了变化,她也依然是那个耐心学习的航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