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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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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昭伤势渐愈,周少卿见沈明昭并没有什么异常行为,便松了对她的范围限制,如今沈明昭在周家行动自由度稍增。
沈明昭从组织那里得到消息,程柏年对周家的渗透和逼迫日益明显,暗中在周家生意上安插人手、另外在生意上设卡、甚至周少卿还接到了张顾庭以周父的“污点”相胁的信件。周少卿表面依旧八面玲珑,与各方周旋,但沈明昭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日益深重的阴郁和疲惫。她判断,是时候试探他对日伪的真实态度,为可能的“合作”铺路。
深夜,沈明昭因或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忽地觉得口渴,正巧屋子里的水壶竟然没有一滴水,便起身下楼找水。经过二楼回廊时,瞥见书房门缝透出的灯光,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她略一迟疑,轻轻推开门。
书房内,周少卿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脚下是摔碎的茶杯碎片和一滩水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远处几点寥落的灯火。他身上昂贵的丝绸睡袍显得有些凌乱,手里却罕见地没拿雪茄,而是拎着一个几乎见底的红酒瓶。
听到门响,他猛地回头,眼神凌厉如刀,但在看清是沈明昭时,那锐利瞬间化作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吵到你了?还是…来看我笑话?” 语气里带着自嘲和尖锐。
沈明昭没有退缩,平静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周少爷也有借酒浇愁、摔杯泄愤的时候?”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周少卿嗤笑一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猛地灌入嗓子中的液体让他皱紧了眉,却似乎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他晃了晃空酒瓶,走向角落一个恒温酒柜,里面琳琅满目都是价值不菲的洋酒。他看也没看那些洋酒,反而弯腰从酒柜最底层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里面是几坛未开封的土陶罐装老酒。
他拍开一坛的泥封,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拿出两个粗瓷碗,不由分说倒满,踩着地上的碎片将其中一碗推到沈明昭面前的茶几上。
“坐。” 他命令式地开口,自己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长腿交叠,眼神在酒意和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睡不着?正好,陪我喝点。这酒……够劲,也够真,不像那些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
沈明昭看着那碗清澈却烈性十足的酒,没有动。她决定单刀直入,用他最能理解的“生意”逻辑切入:“周少爷今日烦忧,是因为谁?是有人最近胃口越来越大,手伸得越来越长,连周家的根基都想动摇?”
周少卿端着碗的手一顿,眼神锐利地看向她,带着审视:“你知道的不少。”
“想不知道也难。” 沈明昭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市场行情,“这个神秘人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势头正盛,而且他在暗你在明,跟他硬碰硬,损失太大。周少爷向来精于计算,难道没想过……顺势而为?搭上东洋人的快船,未必不是一条‘生财’的捷径?这生意不就做得更加风生水起?”
她故意将“生财”和“捷径”咬得略重,观察周少卿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周少卿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碗,又猛灌了一大口,烈酒烧灼着他的喉咙和胸腔。他放下碗,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再抬眼时,那双总是带着精明算计或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翻涌着一种沈明昭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怆的愤怒和鄙夷。
他身体前倾,死死盯住沈明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
“‘生财’?‘捷径’?” 他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甚至有些狰狞的弧度。“沈明昭,你以为我周少卿是什么东西?!”
“没错!我是商人!我钻营算计,我唯利是图!这十里洋场,这乱世浮沉,我周家靠的就是在刀尖上舔血,在夹缝里求生!只要能保住周家基业,让跟着我的人有口饭吃,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有些脸,我不得不赔!”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但是——!”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胸膛剧烈起伏:“我周少卿什么都能买卖!名声、脸面、甚至良心!在必要的时候,都可以论斤论两地卖出去!周少卿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直刺沈明昭,
“唯有一样——国!祖宗传下来的这片土地!脚下的山河!——不能卖!也绝不会卖!”他抓起桌上的酒碗,狠狠摔在地上!粗瓷碗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酒液四溅,如同溅落的血泪。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和酒渍,眼中是烧灼一切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尊严:
“让我去当汉奸?去给东洋人当狗?去帮着他们祸害自己的同胞?!去卖国?!“除非我周少卿的骨头被一寸寸碾碎了!除非我周家的祖坟被刨了!除非这黄浦江的水倒流!我周家犯过的错我去改,我周家弯下的腰我去挺直。”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俯视着沈明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张顾庭走的那条路,是断子绝孙的死路!他想拉我下水?做梦!我宁可拉着整个周家,和他、和那些倭寇,同归于尽!”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周少卿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他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空间,也狠狠撞在沈明昭的心上。
沈明昭完全震住了。她预想过他的反应——可能是圆滑的推诿,可能是精明的算计,甚至可能是冷漠的拒绝——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场火山爆发般的、带着血性和毁灭气息的爱国宣言!酒后吐真言,他商人外壳下包裹的,竟是这样一颗宁折不弯、炽热滚烫的赤子之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随时要与人拼命、却又在瞬间流露出巨大孤独和悲怆的男人。过往的种种——他的弥补、他的隐忍、他与那些与日伪势力的虚与委蛇……在这一刻都有了全新的、沉重的注解。他并非无情,而是将最深的情感和原则,埋藏在了最深处,用商人的面具苦苦守护。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震撼,有理解,有敬佩,甚至……有一丝迟来的、混杂着酸楚的释然。家仇的阴影依然存在,但在民族大义和这片共同热爱的土地面前,个人的恩怨,似乎第一次显得……可以暂时搁置。
沈明昭沉默着,缓缓站起身。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坛开着的土陶酒坛边,拿起仅剩的那个粗瓷碗(周少卿刚才摔的是他自己的碗),稳稳地倒了大半碗酒。清澈的酒液在碗中微微荡漾。
她端着酒碗,走到周少卿面前。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紧绷的雕塑,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沈明昭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她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眼神却异常清澈、坚定,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她将手中的酒碗,稳稳地递向他。
周少卿看着那碗酒,又看看沈明昭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冰冷疏离,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有一种历经波澜后的平静,以及一种……无声的认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少卿眼中的暴怒和悲怆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他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伸出手,接过了那碗酒。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冰凉,却仿佛有电流穿过。
沈明昭又拿起酒坛,用旁边一个幸存的茶杯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她双手捧起茶杯,看着周少卿。
没有言语。没有道歉。没有解释。
沈明昭只是将手中的茶杯,向着周少卿手中的粗瓷碗,轻轻一碰。
“叮——” 一声清脆的撞击,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悠长、悦耳,仿佛敲碎了某种横亘多年的坚冰。
两人目光交汇,在浓烈的酒气和未散的硝烟味中,一种超越仇恨、基于共同底线和家国大义的、全新的、极其复杂的理解和默契,无声地建立起来。
周少卿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又看看眼前这个曾让他爱恨交织、此刻却仿佛焕然一新的女人。他嘴角极其缓慢地、生硬地向上扯了一下,最终化为一个带着无尽复杂意味、却又无比真实的、释然的弧度。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仰起头,将碗中那代表着理解、认同和暂时放下过往芥蒂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滚烫的酒液一路烧灼下去,却奇异地抚平了胸中翻腾的块垒。
沈明昭看着他喝下,也平静地喝完了自己杯中那带着苦涩、却也带着一丝新生希望滋味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