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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三月的冰已经化了。
      苏州河浑浊的水流,无声地切割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外滩万国建筑灯火璀璨,霓虹闪烁,爵士乐隐约飘荡。西装革履的绅士、旗袍摇曳的淑女出入高级饭店、舞厅,汽车鸣笛驶过光滑的柏油路。这里是财富、权力和醉生梦死的象征。
      闸北或南市一带,低矮破败的棚户区拥挤不堪,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垃圾和消毒石灰粉的刺鼻气味。难民如蝼蚁般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饥饿、寒冷和一种更可怕的阴影——瘟疫——正在肆虐。咳嗽声、呻吟声、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间或有穿着简陋防护服、戴着口罩的慈善组织人员匆匆走过,如同行走在人间地狱。

      沈明昭站在北岸相对干净的码头,看着对岸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区域。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背着简陋的药箱,药箱里装着有限的草药和消毒用品,与周围光鲜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为老夫人诊治完刚刚出了周府,拒绝了周少卿安排的精致晚餐,心中只有对岸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命。
      她毫不犹豫地踏上那艘摇摇晃晃、挤满了愁苦面孔的破旧摆渡船。船行至浑浊的江心,两岸的对比更加触目惊心。北岸的笙歌仿佛是对南岸苦难最冷酷的嘲讽。
      一踏上南岸的土地,浓重的绝望气息几乎让人窒息。沈明昭找到一个由破庙临时改成的“救助点”,放下药箱立刻投入救治工作,不仅为高烧抽搐的孩子施针,还要为腹泻脱水的老人喂药。她动作沉稳,眼神专注,仿佛忘记了自身的危险。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简陋的口罩下,是紧抿的唇和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她在这里找到了存在的意义——不是作为郁郁不得报仇的载体,而是一个纯粹的、对抗死亡与苦难的医者。

      突然,刺耳的防空警报撕裂了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飞机低空掠过的巨大轰鸣!
      “空袭!是空袭!快跑啊!”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难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奔逃!
      沈明昭正将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往相对坚固的庙墙边拖拽。她抬头,只见几架涂着膏药旗的日军轰炸机如同死神的秃鹫,在低空盘旋,投下的炸弹带着尖锐的呼啸!
      “趴下!” 她嘶喊着,用尽全力将老妇人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她!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近处炸开!大地剧烈颤抖,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泥土和木屑狂暴地席卷而来!沈明昭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的左腿上,剧痛瞬间淹没了一切知觉!温热的液体顺着裤腿汹涌而下。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和难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她被爆炸的冲击波掀飞,重重摔在泥泞里,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水。

      周少卿几乎是跟着沈明昭的足迹追到了南岸!他动用了周家的关系,才得以在封锁前渡过河。当他找到破庙附近时,正目睹了那场惨烈的空袭!看到沈明昭被爆炸掀飞、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肝胆俱裂!所有的愧疚、恐惧、以及一种超越仇恨的、近乎本能的恐慌瞬间吞噬了他!
      “沈明昭——!”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冲过还在弥漫的硝烟和混乱的人群,扑到沈明昭身边!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碎欲绝: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边溢出血沫,左腿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鲜血还在汩汩流淌!生命的气息正迅速从她身上流失!
      “撑住!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周少卿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的昂贵衬衫下摆,试图捆扎她不断涌血的伤腿。他的手抖得厉害,昂贵的布料瞬间被鲜血浸透。
      “滚…开…” 沈明昭在剧痛中恢复了一丝意识,看清是周少卿,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愤怒!她用尽全身力气推拒他,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不…用你…管!回…你的天堂…去!我…死也…死在这里!” 她宁可在这片承载着同胞苦难的土地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也不愿接受仇人来自“天堂”的、沾满原罪的“救赎”!

      “别说傻话!你会死的!” 周少卿双目赤红,不管她的挣扎,强行想将她抱起来。他不能看着她死!绝对不能!这份强烈的意念压倒了一切,包括她的恨意和他自己的痛苦。
      “放…手!” 沈明昭拼命挣扎,牵扯到伤口,痛得浑身痉挛,冷汗如瀑,却依旧死死瞪着周少卿,眼神充满了决绝和厌恶,“伪…善!别碰我!” 她的抗拒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本能。
      两人在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瘟疫气息的泥泞地上,一个拼死要救,一个宁死不受,形成了一幅绝望而惨烈的画面。周围的哀嚎仿佛成了背景音,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无声的对抗。周少卿的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滚落,滴在沈明昭染血的衣襟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连救她的资格,都被自己家族的罪孽剥夺了!

      就在这绝望的僵持时刻,一个清朗而带着焦急的声音穿透混乱响起:“都别动她!”
      只见苏钧泽穿着一身略显风尘仆仆的军装,拿着一把防身的手枪,正快速分开人群冲了过来!他显然是刚处理完外地的事务,听闻疫区和空袭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回了上海,并直奔这最危险的前线。
      只是巧得很,他一眼就看到了周少卿和沈明昭两个人,也很快清楚了两人之间的对峙:沈明昭伤势危在旦夕,一个拼死要救,一个拼死不让救。
      “少卿!快松手!你这样会加重她的伤势!” 苏钧泽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战场实战权威。他迅速蹲下,动作麻利地检查沈明昭的伤口,眉头紧锁:“左腿呈现骨折,大动脉有损伤,失血过多!必须立刻止血、固定、专业处理!否则这条腿保不住,命也难说!”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陷入疯狂对抗的两人。周少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紧抱沈明昭的手,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措和恐惧。
      苏钧泽一边快速扯下衬衣的下摆撕成条状准备止血,一边冷静地对两人说,更像是对沈明昭解释:“沈小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这里还有无数病人等着你的医术!你们两个人的恩怨可以以后清算,但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又转向周少卿,语速飞快:“少卿,想救人就冷静!听我指挥!帮我把她小心抬到那边相对干净的门板上去!快!”
      苏钧泽的出现,像一道理性的光,劈开了被仇恨和绝望笼罩的黑暗。他的冷静和对生命的绝对尊重,暂时压制了沈明昭的抗拒和周少卿的慌乱。沈明昭看着苏钧泽专注而急切的眼神,感受着他专业而快速的救治动作,紧绷的抗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算是默许。周少卿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按照苏钧泽的指示,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地配合着,将沈明昭转移到相对安全的门板上。
      在苏钧泽熟练的止血包扎和初步固定下,沈明昭腿部的出血终于被控制住。也许是太痛了,也许是太虚弱了,她紧蹙的眉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周少卿和苏钧泽合力,极其小心地将门板抬上返回北岸的渡船。船行在浑浊的界河上,两岸的景象依旧是天壤之别。周少卿浑身沾满泥泞和血污,站在昏迷的沈明昭身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对岸的灯火辉煌,只觉得那光芒无比刺眼和讽刺。苏钧泽则守在沈明昭另一侧,不时检查她的脉搏和伤口,神色凝重。
      渡船在死寂中缓缓靠岸。周少卿看着苏钧泽:“钧泽,她……”
      “去教会医院!那里有最好的外科设备和隔离病房,她的腿需要立刻手术,疫区回来也需要隔离观察。” 苏钧泽果断地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周少卿,“少卿,你也需要处理一下,然后……没什么。” 他的话没有说透,但是周少卿听得明白。事情发生这么久,苏钧泽应该是对沈周两家渊源的来龙去脉有所耳闻,他意思很明白:救人是当务之急,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恩怨和今日这惨烈的一幕,需要周少卿更深刻地想一想该如何承担这一后果。
      苏钧泽提前安排了后路,他的汽车早已在北岸等候。沈明昭被迅速抬上车。周少卿想跟上去,却被苏钧泽拦住了:“你现在去不合适,交给我。等她脱离危险……再说。” 苏钧泽关上车门,救护车鸣笛离去,留下周少卿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繁华的北岸码头,浑身血污,失魂落魄,像一个被天堂彻底放逐的孤魂野鬼。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沈明昭鲜血的双手,那刺目的红色,比任何审判都更清晰地宣告着他无法逃脱的罪责和这救赎之路的漫长与绝望。界河的浊浪拍打着堤岸,仿佛在呜咽着这个撕裂时代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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