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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砚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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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钧雷霆似刑天手持戚钺,雷光携无边神威在上空蓄势,片晌,直直朝着紫云台上长身而跪的白衣仙君斩下。
这悍雷将九天的云海都搅动,天色一时焕改,狂风将砚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下一秒,惊雷就在耳边炸起,电光密实如网咆滚而来,尽数劈注在砚丹的灵台之上!
砚丹绷直的脊背轰然坍塌,在她倒地的一瞬,脑中开始不断跑马灯。
……
时年十二,比起自己的本名,唐皎听到最多的是别人管她叫“坏种”、“丧门星”。
“呸!丧门星就是丧门星,怪不得把一船人都克死了,留你个祸害来恶心人!”正如此时,一颗唾沫星子啐在唐皎脸上,那半百老汉瘦痨如鼠,直指她脑门的指节却劲透筋骨,恨不得将她就地戳成筛子。
唐皎并未理会他的酸言酸语,手上速度不减,将最后一条粘连在渔网上的鱼取下放入鱼篓里,掂起鱼叉起身,利索将篓子背好,要同他摩肩而过。
这鱼篓满满当当,唐皎走得并不快。
那老汉仍在背后诟谇,唐皎乜了一眼他那颗粒无收的空篓子,路过时一抬脚给它踢翻了。
老汉登时暴怒,蓦地跳将起来,辱骂声愈发不堪入耳。
唐皎偏过头,童真的脸上挂着阴恻的笑,无不恶劣地说:“一口一个丧门星,下一个克的就是你。”
那老汉闻言噤了声,被唐皎那邪性的笑脸激起一身鸡皮,慌忙捡起鱼篓骂骂咧咧地跑走了。
腥咸海风吹打在她面颊上,唐皎望向平静无波的海面,瞧见不少鱼群在近水浅滩洄游,几只鸥鹭在低空盘旋。她知晓这便是飓风来临的前兆。
——同她成为“丧门星”的那天一样。
黑色海水不断灌入她的口鼻,七岁的唐皎抱着一块浮木在海水中沉沉浮浮,雨瀑狠狠打在她的身上,她在这难捱的痛楚中用尽浑身力气,朝着不远处男女伸出手。
“阿爹!阿娘!救救我!”唐皎嘶哑地哭喊着,隔着漫天雨幕向他们求救。
而唐父唐母此刻正全力托举着一四岁小儿在浪里死命扑腾,哪里顾得上她。
从槊州南逃至荔州的渡船被飓风掀翻,海面上飘散着不少落水之人和行货,惊叫和哭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所湮没。
唐皎那时才知道哀号原来可以无声,凡人在天灾面前不过尘芥,是天地间最微末的存在。
不知多久,唐父终于注意到了她,将幺儿交由唐母,朝她奋力游来。唐母却一把拽住了他,不住地摇头,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海水。
唐父一下挣开,含混不清地朝唐母吼道:“当时你出主意带着她,说万不得已还可充作口粮,如今倒心软舍不得了?”
那血淋淋的字句,烫在唐皎耳里。
【是岁槊州大饥,亲眷者为食者。】
唐皎的一颗心如同被滚烫的蜡泪滴穿出了无数的孔洞,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对亲情的希冀也被这突然打来的浪头扑灭了。
海水是冰冷的,但唐皎却生出了被油煎火烹的幻觉。
她毛骨悚然地看着唐父游近自己,在水里不住地蹬腿,下意识地想要逃离。不待唐皎反应,唐父一手把住那块唯一的浮木,大掌一拂便将她打落下去。夺过船板后,他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唐皎,毫不犹豫地游回唐母二人身边。
唐皎整个人一下子溺在海里,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初时她还凭着本能在水里挣扎,慢慢地,不再动弹,任由自己沉下去。
唐皎阖上双目,眼泪同海潮流在一处。
刺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咕咚灌入唐皎的耳口鼻。她脑中嗡鸣,胸口涨得像是被无形大手撕扯着、攥紧着,每次呼吸都泛着尖锐的灼痛。
她的父亲就这么抢走了自己唯一的救命浮木,轻巧地像是掸去那上面的一点腌臜泥垢,可唐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无异于亲手将她杀死。铺天盖地的窒闭感让她神智渐丧,唐皎突然觉着自己若是就这么死去,也挺好的。
可随着溺沉的时间渐长,唐皎的四肢开始不住地痉挛,浑身发冷抽搐,濒死的她连痛快地死去都做不到。
这场漫长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四野阒然无声,恍若静置于虚空,而后时间复又流动,风再吹过来,浪又打过来。
许是回光返照,唐皎竟能慢慢睁开眼去瞧方才的异动。雨势渐小,这彪风狂浪却丝毫未减,唐皎感到自己在海中被甩来甩去,甩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只得听凭天意发落。
就在唐皎快要分不清自己是要死过去还是昏过去之际,终于听得那乌压压的铅云之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神音颂乐之声。
天音圣洁空灵,仿佛不是从天上传来,而是来自比天际更深邃、更高远的地方。
唐皎身上的苦痛竟也于此刻全然消解,呼吸复又顺畅,身体也逐渐找到了平衡。她下意识地去寻其他人,却发现偌大的海面不知何时只剩了她自己。
难道她已然到了幽冥地狱吗?
恰在此时,一道金芒倏忽穿云而出,斜砸到唐皎视线所及的那片海面,黑色的浪水旋即泛起金波粼光,刺得她不觉眯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束刺破积云,万顷流光自云层迸射而出,只须臾便将这无边的黑暗擘裂得支离破碎。阴霾骤然散去,海上重现光明。
不远处的天边似有人衔光踏云而来,那仙子高挽云鬓,周身拢着鲛绡长纱,携着华光飒沓而至,俨如流星飞垂。
唐皎一时看呆了,拨水的手都停了下来。
来人朝唐皎轻展手臂,唐皎便被她从海中隔空托起,继而被她抱入怀中。唐皎在那一瞬似乎嗅到了桂花的甜香,将自己身上的水腥气都冲淡了不少。
她小心翼翼望向仙子,仙子面容在回忆里变得模糊难辨,唐皎努力想要拨开那层云雾,却是无果。
只见神祇悬浮在海平面上,周身的长纱在风中狂舞,黑色的海水像是嗅到珍馐的饥嚣饿兽,刹那便如山岳崩颓,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她倒来。那人却是从容不迫,一手稳稳当当地环抱唐皎,一手催动法器。
那法器有盈抱大小,浑圆莹润如明珠,通体似琉璃剔透,被祭出的一瞬便迸发出熠熠华彩。
神祇朝前一指,凝光成剑。她虚握住那光剑剑柄,举重若轻地朝正前方一挥,这剑势去时惊猛,光华流转间,那千仞巨浪竟生生被当中劈开,登时碎成了她脚下的无数银沫。
神祇强悍如斯,抬手间却似寒流带月,柔和又坚韧,仿佛面对的不是毁天灭地的海啸,而是亟待着墨的画帛。
良久,唐皎听见她轻声笑了,那笑里含着太多无法辨明的情绪,似有眷恋,似有不甘。
“你叫什么名字呀?”仙子轻声问。
唐皎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唐皎。”
仙子又笑,她说,真是个好名字。
好吗?这个名字对唐皎来说仿佛只是个对她施令发号的口令,一旦响起,便是要她下田除秽、为一家子烧炉煮饭了。
仙子仿佛窥见唐皎心中所想,那怅然的声音散在风里:“你的名字,你的一生,要靠自己去赋予意义。”
“好好走下去。”
仙子的脸被遮在云雾里,唐皎却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她咬破指尖,朝唐皎点来。
那血珠落在额间,温热湿漉。
狂风骤雨再度袭来,唐皎靠在仙子的臂弯里,却渐感双眼饧涩,她眼皮勉力向上抻了两下,终是不敌困意沉沉睡去。
唐皎再度醒来时,已是身处荔州的朝花渔村,亦是那艘被大海吞没的渡船的终点。
那原是跑商的货船,从槊州逃难的灾民花了全部家当才换来船尾甲板下的一隅。本有数十人同唐皎一齐蜷挤在狭小潮湿的船舱里,如今却只剩唐皎自己了。
朝花村的村民本应是来迎接前来投奔的亲眷,未料想扑了个空,抓着唐皎的手便问:“其他人呢?”
唐皎尚幼,又遭生人环堵,抗无可抗,只好如实交代。
片刻后,村民们看她的眼神带有骇然,他们自然将“天神下凡”的天真童言略过,认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能在飓风浪潮中独自存活下来是件绝无可能的怪事。
再到后来,那些痛丧亲眷的村民日复一日地看着唐皎安然无恙地长大,瞧着她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左看右看也看不顺眼,竟日渐对唐皎生出了怨怼,对她的态度也从“你为什么活着?”转为了“你凭什么活着?”
村民们心照不宣将唐皎视作不祥,觉着是唐皎消受了亡者的福报才得以存活。只要唐皎一出现,便对她百般刁难,唐皎只得独自躲进了山坳里。
为了谋生,她偶尔会溜回朝花村,远远地躲在渔船后,偷学渔民们打网、渔猎、赶海。有时看得入神,手掌被船身的藤壶割破都浑然不知。
唐皎天分极高,且胆大心细,待渔民们反应过来时,她已成了同趟出海的船伙里渔获最多的一个。唐皎起先还会避让些,到了后头已然破罐子破摔,再也难掩锋芒。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独占鳌头多年的渔老大们皆犯了红眼,唐皎更是成为整个朝花村的众矢之的。
一滴湿意落在唐皎眼睫,将她从回忆里拉出。豆大的雨点零星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她流下的泪。唐皎抬手将其揩去,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唐皎把紧了鱼篓背带,手将篓底扶稳妥些,冒着雨踽步走向鱼市。
等卖了今天的渔获,唐皎的盘缠就攒得差不多了,不多时她便能去拜谒蓬莱仙宫,成为一名修士。
她要寻仙问道,她要去找神女。
……
砚丹看着自己的背影渐远去,竭力伸手想要触碰,却只抓到一片虚无。而后,她重重地倒在了紫云台上。
我还是没能,没能找到她啊……
彻底没了生气。
白衣仙君终究化作了一缕残魂,在九重天诸仙神祇的目视下,归于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