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人生一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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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城关不远处驻足。
因着先前那鲤妖出现得突然，令珏还未来得及同他们说在邺州与他们接应的到底是谁，又凭什么相认。现下她们怀中只一块涂氏的令牌，但贸然拿出，则不知会不会被有心之人所盯上。
沈明意蹙眉，侧头去看胡妄。原是想着这人前面说要让自己去探消息，应该也是有做过打算的，没成想这人直勾勾地盯着人施粥的棚子，竟是一副想要上前的模样。
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在注意他们两个怪异的举动后，沈明意扯了扯他的袖子：“胡妄？”
少年猛地回神，看了看沈明意被风吹得有些通红的脸颊，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混进去，如何？”
“混进去？”她眸光晃了两下，却真把它当个法子思考了起来。
若是能先与这里土生土长的百姓们接触，兴许真能得来千丝万缕的线索。只是这邺州并不算人口众多的地方，遭了天灾后，人数更是锐减，他们一介外来客，天然会被敌视警惕，毕竟僧多粥少。
前几日鲤妖幻境，她凭借系统屏蔽了自身意识，故意着了道要寻些线索。只可惜这人是保险派，硬生生将自己拽了出来。
她也是没想到，这人前会儿还是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后面还能在他人禁制里直接杀穿。接收到沈明意透着哀怨的眼神。胡妄眨了眨眼，满面无辜地唤她。
“姐姐？”
沈明意觑了眼流民队伍，伸出手将胡妄的斗笠拉拢了些，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说混进去么？走罢。”
走了一半，她想到什么，回头嘱咐：“无论你看到什么，别出声。”
胡妄抬头，正对上她那双眸光晃动的眼睛。褪去最初的警惕和畏惧后，少女逐渐漏出了真实的爪牙，但他并不讨厌。
他顺从点头，答应道：“姐姐，我省得了。”
见他应允，沈明意先是在自个身上摸了摸。此番出行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二人在最近的驿站中都换了身普通人家的粗布麻衣，眼下同寻常人家倒是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出格的首饰。
为了更为严谨，她对着小铜镜打量一会后，又蹲下身子，在地上抹了把土，在脸上捯拾几笔后，莹润的小脸须臾变得面黄肌瘦。
再三确认没有差错后，少女拎起地上沾了尘土的包裹，领着胡妄朝那施粥棚里走了去。
邺州的灾民们仍在目光涣散地随着队伍缓慢地挪动，有几人注意到沈明意的接近，虽有些茫然，但也只是往里头挪了挪，方便沈明意能够过到队尾去。
空气中漂浮着稀薄的米香，夹杂着更为浓厚的血腥气和汗味。没有干净的水源，连维持体面都是件难事。咕咕的肠鸣音此起彼伏地响着，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施粥的善人挽了袖子，边擦着汗边舀桶里的汤水，木勺偶尔撞过桶壁，声音闷闷地震开。木碗里的粥称不上美味，甚至只有碗底沉着些白粒，但领了粥的灾民们仍千恩万谢地接过，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小口抿着。
天灾之下，人们连闹事的力气都没有。
在里粥棚几步之遥时，沈明意见到的便是这番情景。她长叹口气，攥紧了手中包袱，彳亍着朝队尾中间走去。
她没有入队尾，而是站在中央探着脑袋东张西望，挡住了灾民们前进的路线，急急地打量着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欲要拨开人群到中间去。
这可就让灾民们躁动了起来，有男子厉声斥责她。
“小娘子，这里大家伙都是等着吃粥的，谁家不是有难处！即便你是妇道人家，也不该不守规矩！”
沈明意抬起脸来，让男子能够看清她眼尾的红色，畏缩地同他对视，连声道歉。她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却仍不说自己是为什么这样做，男子觉得不对劲，不依不饶地追问。
两人在队伍中纠缠，妨碍了秩序，灾民们抱怨了起来，纷纷看过来。确认有足够多的人注意到她后，沈明意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手撑在泥沙地上，擦出几道鲜艳的血痕。
在胡妄震惊的表情中，她哀戚地张口，开启她的哭诉，语气焦急又无助。
“盈娘，妹妹！你在哪儿啊！阿姐来接你回家了！你月余未曾来过信了，母亲遣我同弟弟来找你，半路上姐姐才知道邺州闹了灾，我苦命的小妹啊——”
少女哭得肝肠寸断，眉眼都被染上水泽，水珠顺着下颔滚落，滴在因抽噎而不住颤动的肩膀上，她哭到最后，甚至以手掩面，不愿让众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身后的胡妄只愣神了一瞬，便也矮下身来，手慢慢地拍着少女的脊背，唇角弯了弯，顺势抖落出手背连通肘部的大片伤痕来。
这下子，倒真像是对远赴千里寻亲受尽苦难的姐弟。
灾民们看着他们姐弟俩哑声垂泪，到底是想起自家情形，有的也静静抹起泪来。先前的男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主动从灾民队里站出来。
“大妹子，对不住。”他神色愧疚，“你家妹妹姓甚名谁？我自小在邺州街头卖货，兴许知道些情况。”
沈明意抽噎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妹妹姓林，单名一个盈字，开春时同着她相好的来的，他相好的据说在邺州有些家业。”
林盈是那少女的小名，沈明意想着，描述一个实在的人，比让她凭空捏造一个不存在的人要简单许多。况且这名字大众，说出来定不会引人旁人注目，日后若是他们想借此缘由接近州牧，也方便许多。
更重要是，相同的亲人遭遇，能让这群灾民在情感上就同他们拉进几分。虽然谎言令人不齿，但眼下，这确实是无奈之举。
她眸色深了几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男子的神情。
“林盈……”那男子沉吟少顷，果真面露了难色，“这偌大一个邺州，姓林的便有许多家，林家女子唤做这个的，两只手也数不过来，大妹子，这——”
“没关系！”她适时打断了男子的歉疚，眼里含着热泪，黯然地垂下头，“大哥你是个好人，我虽还未找到妹妹，但大哥你有这份心思，小妹感激不尽。”
少女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从包袱里东翻西找，在最底层捡出半个油纸包着的饼子，嗫嚅着递给他。
“只是我们一时心急，不曾想冒犯了诸位。诸位可否为我们姐弟二人讲讲，这邺州最近是怎么了？妹夫临行前，还说邺州是个风景极好的地方……”
男子盯着这半块饼子，咽了咽口水，爽快地开始讲邺州最近发生的事。但毕竟都是平头老百姓，能知道的都是些外头发生的事，翻来覆去也就是多少日前又犯了洪灾，洪灾又如何诡异地退去。
不过就在沈明意要放弃时，他猛地一拍头，道：“哎呀！光顾着跟你说这个，倒是还有个地方，兴许可以找见你妹子。”
“什么地方？”沈明意眼睛亮了些，仰头看着那男子。
“不过这地方，风评不大好。”男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扯了扯裤摆，见沈明意古怪地看着他，又连连摆手，“不是那种地方，是东边那个祭台。”
“祭台？”
按理来说，祭台在这样的古代世界理应只有在大型节日，又或者重大事件时才会启用。眼下邺州民不聊生，难道是那些世家大族在祈神？
男子看出了她的困惑，苦笑着道：“这不，我们这连着月余闹洪灾。州牧大人先是遣了那些小吏同州里修堤坝的老师傅连夜修了堤坝，但洪灾远比堤坝修好的日子来得快。很快，州牧大人就放弃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见过州牧。”他语调渐渐低了下去，“后来某天，州牧府又开了，州牧大人说他找到了扼住天灾的法子，要重开祭台，大家一度振奋起来，循着他说的法子去深山老林里捕了些祭品，可洪灾之下，动物也活不下几只。”
“大家为了生存，昧下良心，连窝幼崽都没给那些生灵留。”
身后的少年呼吸陡然一重，沈明意手腕被握住，血契处血脉不停地跳动，她诡异地共情了胡妄的心情。
愤怒的、可悲的。
她腾出另一只手，像他从前那样覆在他的手臂上，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安抚一只即将暴动的野兽。少年手臂冷得吓人，良久，手腕劲道还是松了开来，但他却别开脸不再看这边。
从沈明意的角度看，很轻易地便能捕捉到胡妄的手心蜿蜒流下的血迹。她又覆上去，将他嵌在掌心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男人还在诉说，也许是好不容易有人问起，让他曾经受到谴责的良心有了倾诉的出口，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可祭台一开，只好了不过半月，洪水又来了。但有了这一次的成功，州牧说，那位大人说了，是因为我们的祭品不够好，只要足够好，菩萨会原谅我们的。”
“但……我们都知道，他疯魔了。根本没有那位大人，那一次祭神也让我们方圆百里内再无走兽飞鸟，许多参与过祭神的人都陷入夜夜梦魇之中。可州牧不允许我们停下。”
他讲到这儿，嘴角诡异地扬了起来，像是在自嘲。
“堤坝再无人修筑，州牧日日在祭神台上蛊惑那群无知的百姓。可我知道，对生灵赶尽杀绝，是要遭天谴的。但不是所有人都在乎这件事，也怪不得他们，天灾在前，他们总要为自己找些寄托，相信自己真的能寻到出路。”
沈明意觉得自己喉间像是堵了什么，干涩地开口：“所以，没有了祭品，那里在干什么？”
“干什么？”男子呵呵一笑，泪从他干瘦的面上滚下来，他平静地回答，“人牲，听过吗？”
手中包袱落在地上，少女在这一刻再也掩饰不住眸中错愕，扑到一旁，干呕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人生一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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