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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局中局,计中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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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过后的雒城是极冷的。
雒城佣兵行的堂口就建在典当铺下。
踏入殿内的时候,姜怀川下摆上的茶水还未干。
她的里衣淋雨后来不及更换,一直贴在身上,散发着蜀山雨后特有的潮湿。
倘若不洗,扔在那里两三日,里衣上必定会长出一片菌子。
姜怀川揣着怀中的玄青私符,暗暗煽动外袍透气,心中盘算着编好的台词。
即使是深夜,堂口依旧灯火通明。
地下世界的夜总是格外喧嚣,佣兵们在堂内各自忙碌。
有人凑在榜下,抬头筛选着琳琅满目的任务。
有人举着牌子,大喊着:“雒城保安,三缺一!”
身着白色短打的小厮见三人步入堂内,赶忙小跑着上前,“客人要接什么等级的任务?”
玄青色的私符被姜怀川从胸口摸出,“赵阵主私令,急招雒城死士!”
见到玄青阵玉,小厮神色一凛,自怀中也掏出一块颜色相同的符玉来。
两者相合的那刻,堂内暗了下来。
满堂的光芒全部在姜怀川脚下汇聚。
赵褚脸上覆着刻了阵法的□□,方才进入堂口,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姜怀川站在堂口正中央,月白色的法袍上沾着血污,衣着明明如此狼狈,脸上却写着尽在掌握。
她身后像泰山石般立着一高一矮的师兄妹二人。
两人也是浑身血污,可面上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在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她神色冷肃,高举起手中玄青阵玉,朗声道:“赵阵主私令,急召百位义士!”
听了姜怀川的话,不好的预感从赵褚心底浮起。
【母亲竟然没有给她私兵?只是让姜怀川调了佣兵!怎么如此谨慎?这次我莫不是当真闯下弥天大祸?】
姜怀川站在堂上 ,不知道赵褚此时内心已经掀起了滔天波澜。
她见所有人都注视着自己,缓缓开口:“今日酉时初,天道动荡,龙脉碎裂,天下灵气闭塞,你我皆是空有功力却无处施展。我们师徒在雒山上忽遇一洞府现世,参悟其中大道后,灵气复苏!”
姜怀川一边说话,一边分心将灵力分成无数细小的丝线,勾动堂口内修士腰间悬挂着的灵剑。
一语终了,姜怀川月白色的衣袍翻飞,堂内灵剑被她操控,离开剑鞘,飞向空中。
她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每个灵剑的角度,在空中摆出千剑来朝的样子。
姜怀川继续朗声道:“洞府内机缘诸多,我已剑道大成,修得元婴!”
在众人震惊又贪婪的目光下,她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
“然天机阁贪婪无度,竟想独占洞府资源,一家独大。”
在雒城里,天机阁素来霸道。
姜怀川这番说辞,又加上她年纪轻轻就引来空中万剑归宗的景象,震得堂内的佣兵们都一时哑然。
又见来人手中捏着的正是赵阵主的玄青阵玉,心中不由信了十之八九。
这事在佣兵视角上看来逻辑严密:
赵棠不想让天机阁独霸洞府,于是联合云漱同天机阁争斗。
如今落下风来,只得派云漱的徒儿下山将消息公布与众。
【不对!不对!】
十分有九分的不对!
可赵褚心中警铃大作,从他的视角上看来,姜怀川这段话没有半个字是真的!
倘若真有洞府在雒山中出世,这些散修不知此事或许情有可原,但赵棠怎么可能完全不知不晓!
【姜怀川诓骗了母亲的私符,宣称洞府出世!】
在所有人的注视里,姜怀川向前两步,堂内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视线内一片白光。
“咱们雒城人苦天机阁日久,赵阵主平日里待我等皆是不薄。如今赵阵主同我师尊云漱被困山上,还请诸位义士援手,共同荡除天机阁,共享无上仙缘!”
姜怀川声音不大,却在聚集满甘为财死的佣兵堂内掀起轩然大波。
“不是!不是这样的!”赵褚的声音被淹没在堂内轰然炸响的嘈杂声中。
雒城堂口乱成一团,有人凑上前去同姜怀川盘问细节,有人已经耐不住性子夺门而出,往雒山上杀去。
乱流之中,赵褚被一只手提住了后领口,拽出了堂口。
他从震惊中醒神,面前的是不知何时绕在他身后的秦千涯。
“你……你怎么发现是我的!”赵褚发出惊叫,拼命挣扎中对上了秦千涯无语的眼神。
怎么……自己暴露了!
雨后雒城的街巷里满是湿泥。
细细的水珠还从屋檐滴落,不断砸进泥泞。
脚踩下去,不稳的青石板缝隙间溅起泥水,沾湿裤脚。
赵褚被秦千涯按在堂口外的墙角,双手反绞。
他的整张脸被压在小巷墙角的青苔上,鼻尖舌尖都是雨后的腥味。
“秦止,给我撒手!”他咬牙蹬腿,可秦千涯的手力道极大,就像钳子一样让他挣扎不得。
纵使赵褚使出吃奶的力气,他依旧被困在原地。
眼见逃脱无望,他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改用激将法。
他将头侧过来,露出口鼻,振声骂道:“你们剑修就知道使蛮力!脑子里除了剑就没别的东西吗?有本事放开我!咱们光明正大比一场,你必定破不了我的阵!”
秦千涯不去理会他,只是望着逐渐排开众人向门外挤来的姜怀川和叶奚云,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松。
“秦止!秦千涯!你能听见吗!”见秦千涯无动于衷,赵褚又开始了扭动挣扎,试图引起身后人的注意。
秦千涯将他直直擂回墙上,“你好吵!安静等着。”
鼻尖同潮湿的墙体相触,剧烈的碰撞让他眼圈瞬间泛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正强忍着泪花,不愿在人前失了体面。
忽地,巷子口传来一声轻笑,姜怀川同叶云奚踏月而来。
行至眼前,姜怀川开口便是调笑:“哟,这怎么急着见我?怎么晚来一会,就要急得掉小珍珠了?”
赵褚从没觉得有人这么碍眼过,他反唇相讥,说:“呵,真当自己有多大的脸,我哭不哭和你有半毛钱关系!”
姜怀川同秦千涯递了个眼色,赵褚忽觉身后一松,他下意识便就地掐诀起阵逃离。
慌忙之中,他将下午灵气已经无法外放这事彻彻底底地忘在脑后。
灵决只用了一瞬便掐完,赵褚眼角扫见了立在原地,似乎反应不及的三人。
巷内一片寂静。
【不对,为什么一片寂静!】
心下方才生出的一丝丝窃喜被无声地浇灭。
【不妙!不妙!】
纵然刻在符玉上的,可以自行运转的阵法依旧有效,可在紧急情况下,下意识掐诀起的阵却无法成型。
【母亲还说什么灵气消散对阵修没甚大影响,这不,影响便来了……】
赵褚只觉得山雨欲来,自己今日算是又着了一回姜怀川的道。
秦千涯最先憋不住笑,她声音压得轻轻的,像是挑衅,“可惜啊,某些阵修自诩不像我们剑修一样只会使用蛮力,可总是逢坑必踩,还被剑修们玩弄鼓掌之间。”
“上一次是多会呢?”姜怀川见秦千涯笑出声来,也笑了,尾音拖得极长:“哦,对了,就在刚刚……”
赵褚带着一份认命的疲惫感,翻了翻白眼,说:“行了行了!要我帮你干嘛?直说吧!”
赵褚心中盘算,等姜怀川向他借兵,营救云漱成功后,他必定要在最后将她一军,扳回这一局!
“我要你助我们通过传送阵上山,营救师尊……”姜怀川又向前一步,小巷内墙壁的阴影投射在她的脸上,叫人看不清神色。
“不可能!”
在自身灵气使用不出的情况下,若要启用传送阵,那么他必须将自己手中联通自家在蜀山四处机密要地的符玉交给姜怀川操作。
这种事用小脚指盖想都知道不能答应!
他几乎要被气得跳起来打人,可又碍于眼前剑修功力深厚,只是嚷嚷:“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求我也不可能!给多少钱也不可能!”
赵褚暗中下定了决心,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今天,我赵褚就是从蜀山最高处跳下去,死外边,也绝对不会帮你们一下!”
话音刚落,只见姜怀川凑得更近,赵褚不由瑟缩,心中暗道不好。
【姜怀川怕是恼羞成怒,忍不住要在此动手!】
心思流转间,赵褚身形微动,就要向后退去。
姜怀川心中嘀咕,这世上少有比鹦鹉还能吵的人,今天还真给自己遇到一个。
她被吵得头疼,心里想着速战速决,表面却还得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眼见赵褚又要往后退去,她出手快如闪电,轻轻扣住了赵褚的肩膀,将赵褚固定在原地。
为防隔墙有耳,姜怀川凑近,在他耳畔低语:“那么——恢复灵力的方法不要了?”
赵褚倏地一怔,身子僵住,眼神转向姜怀川,心中又惊又喜又疑。
果然,洞府、灵宝出世引起天道震荡什么的都是假消息,而恢复灵力的关键恐怕也不在云漱身上,而是被眼前人掌握。
心里骂自己不争气,明明刚刚立下誓言,此刻却被“恢复灵力”短短四个字诱惑得狠狠心动。
赵褚一时间举棋不定。
虽然“恢复灵力”令人难以拒绝,但眼前这人前科重重……
【犹豫了,犹豫了。】
【犹豫好啊,说明心动了。】
【心动好啊,说明就要上钩了。】
姜怀川望着面前神色闪烁的少年,耐心当着姜太公,等待着鱼儿上钩。
“确定可行?”赵褚试探着问道,眼神死死盯着三人脸上的神情,想要抓住每一丝即将露出的破绽。
姜怀川依旧慢条斯理,“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只要你同我传送上山,我就能让你恢复灵气。”
她说得从容,唇角含笑,面上全是志得意满和尽在掌握。
实际上,姜怀川自己都不知道能否真的成功。
龙脉碎片坠落之时,师徒几人确实重获灵力,而山脚下那些离得比云漱当时还近的修士,却依旧灵力外放不得。
现下抓赵褚一试,赌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赌输了也无甚损失。
恰巧,赵褚也是如此想的。
“先让我恢复灵力,之后我亲自开阵。”赵褚心下稍定,望着面前在被笼罩在明明暗暗的月色下的三人,开口道。
“那是自然。”姜怀川心下暗喜,凝神等待着实验结果,嘴上一边说道:“合作愉快!”
下一瞬。
宛如决堤之水的灵气自赵褚丹府内涌出,四肢百骸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稻田,疯狂吸收着离家出走了几个时辰的灵气。
赵褚心神方才一松,丹田内便轰然震动。
【真的恢复了!看来龙脉碎片恢复灵力的功效的确是以阵营作为划分单位的。现下赵褚答应帮忙,是被天道自动归为和我阵营相同,灵力也随之复苏了吗?】
姜怀川手中盘了盘悬在腰间的剑穗,眯眼看着眼前的情形。
经脉骤然被撑满,赵褚胸口猛地一闷,呼吸随即急促起来。
那感觉像是被活活丢进水里,明明有空气,却怎么也吸不进来。
“呼……咳、咳……”
他喉头发紧,双手死死抓住身侧的墙壁,墙上的青苔被他抓在甲缝,指尖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下午的时候,姜怀川几人方才失去灵力,龙脉碎片就落了下来,间隔不过几息。
灵气去得快来得也快,几人间就连唯一的医修叶云奚的身体都没有反应。
而赵褚是阵修,年纪又小,身体素质要差上许多。
赵褚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心口仿佛有锤子一下一下砸落。一阵血腥味涌上喉头,他“哇”地一声吐出血来,痛得连呼吸都快忘记。
事发的突然,纵使叶奚云和姜怀川在来找赵褚前通了气,眼见赵褚前一秒还神采奕奕,下一秒便吐血倒地,也着实吓了一跳。
秦千涯也是目瞪口呆,虽然周边早就被探查清楚,所有可能藏人的死角都被自己排查了一遍。但她还是是朝着四处张望,疑心是有刺客暗中偷袭。
叶奚云望向姜怀川,见对方微微颔首,于是快步上前。
在赵褚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叶奚云抬手按住了他的脊背。
【果然……我先前的推论没有错。完整的龙脉是天下人所共有,而如今散落的碎片却各自归于不同阵营】,叶奚云感受着赵褚身上澎湃的灵力,思绪万千。
叶奚云一手掐诀,几道灵丝自掌心探出,沿着心脉寸寸疏导,将暴走的灵气引回丹田。
“凝心静气。”叶奚云的声音极具安定感,“灵气骤涌,心脉受压,越急,越容易昏死过去。”
说罢,他指尖轻轻一勾,赵褚府内暴走的灵气被迫改道,顺着经脉缓缓流向四肢,不再疯狂冲击心口。
叶奚云望着赵褚狼狈吐血的模样,胸口紧了又紧。
【这样的小子,终究还只是个孩子……若非卷进这场纷争,理该在自家院落里无忧练阵才是。】
“多谢!”待赵褚回过神来,他整个人已是冷汗淋漓,鬓发湿透,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见赵褚从恢复灵力的冲击波中缓过劲来,叶云奚这才松开手,让赵褚自己站定。
他呼吸依旧急促,却死撑着背靠墙壁,感受着失而复得的灵力在经脉中重新流转。
姜怀川看了他一眼,心下暗忖:以后若真有人要与自己结盟,事先得准备好师兄才行,不然对方要是当场暴毙,岂不是落下个刺杀盟友的恶名?
秦千涯此时也忍不住腹诽,【修剑就是好,起码能打能扛,不会一天到晚半死不活。】
她转念又去看叶奚云,同他对上了眼,又赶忙心虚地挪开,【修医也行,刨去剑修,医修能排在第二。虽然身体素质不行,但是可以随时给自己和他人手动回血。】
方才躲开和叶奚云的对视,秦千涯又撞上了赵褚半死不活的视线,【啊,这个最没用,绝不考虑!】
赵褚隐隐约约察觉到了鄙夷的视线,抬头正对上了秦千涯不屑的眼神,气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咳咳”姜怀川适时清清嗓子,打破沉默下的暗流涌动,盯着站直了身子展示自己很行的赵褚,摇了摇头,说:“歇息一刻。现在还不是动身的时候。”
赵褚还穿着从佣兵那“借来”的黑袍,恢复灵力后被折腾得身体又软又累。
闻言便顺着墙壁滑溜下去,瘫坐在墙角。
他抬眼盯着姜怀川,喘息着问:“你是怎么做到让灵力恢复的?”
姜怀川此时也靠在墙上,指尖绕着剑穗,回道:“这可不在今天的交易内容里。”
见他不死心,又补上一句,“想知道?等我想好了要求,再告诉你用什么交换。”
赵褚“切”了一声,心知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懒得同姜怀川绕弯子套话,便自己坐定运功,准备着一刻钟后的开阵。
见他终于安静,姜怀川被吵得发疼的头皮这才一松。
秦千涯又插话道:“为何非要等一刻?赵褚看上去好多了,现在开阵不成问题。”
“山上还没乱到极点。等到最乱时,我们通过传送阵闪击而入,拉了师尊就走。”姜怀川闭目养神,口中答得利落。
赵褚听在耳里,心念翻腾。
他心想:【先随她们救出云漱,待逃下山时再找机会甩掉这几人。等进传送阵时,顺手把他们送去……】
【可送到哪儿去?】念头才起,他又一顿。
赵褚心里乱成一团,既想趁机报复,又觉这样陷害让自己恢复灵力的人不好。
他想,若此刻赵棠在旁,怕是要气得当场扯下自己这张假皮,用它狠狠抽自己屁股。
闷哼一声,赵褚索性闭眼靠回墙上,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