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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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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密的雪屑漫天飞舞,须臾天地间唯余一片雪色。
雪落无声,三三两两载着将士亡躯的板车在雪地上缓缓前行,在无暇的雪地上勾勒出两道清晰的辙印。万物仿佛都陷入了纯白的寂静,同这个冬天一起沉睡过去。
天刚亮如玉便同其他将士一同来清扫战场,眼下已是正午时分,雪纷纷扬扬依旧没停。
如玉呼出一口热气,立马飘散在了风中,他搓了搓失去知觉的十指,又握住了冰冷的铁镐。
可待目光落到要掩埋之人身上时,如玉僵住了。
那只曾为他吹奏过一曲的骨笛就那么孤零零地漏出半截,静静挂在主人的脖颈上。
如玉不会认错。如玉的十指下意识攥成拳状,一时间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几乎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今天已经埋葬了太多同伴。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如玉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同张水作了最后的告别:
“再会。”
朔风掀起伤兵营帐帘的一角,冷气连带着雪花一同灌了进来。角落里正在给人换药的苏嫣抬手偏头一气呵成,随手用衣袖拭去额上细密的汗珠。
这几日光查看将士的伤势便足够让苏嫣焦头烂额,更别说还要给数量庞大的伤员上药换药。
苏嫣同其他随军的郎中一样,忙得脚不沾地也是寻常事,这几日他们更是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三七、白及、地榆、蒲黄...苏嫣按着自己母亲的方子,先是把这些草药晒干,然后用药杵细细捣成粉,对于见血的伤口来说,便算得上摇效极好的一味止血药。
苏嫣抖抖药瓶,细碎的粉末扬扬而下。她贴心的用药布拭去伤口周围多余的药物,这才往下包扎。
黎昭华见苏嫣忙,也没出声打扰,见她要什么便自己递上。良久,苏嫣这才发现自己附近竟站了一个人。
果然,苏嫣被吓了一跳:“殿下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我。”
黎昭华摸摸鼻子,便借机转移话题:“我看你正忙,便没敢叫你。阿嫣等你忙完便帮我看看手吧。”
苏嫣同黎昭华算是老相识了。当初听闻黎昭华要从军,加之军医稀缺,苏嫣毫不犹豫便一同上了战场。
见苏嫣经手的伤员无一不略有好转,黎昭华更是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阿嫣的医术果然了得,妙手回春啊。”
苏嫣似是有些羞赧,略略低了头:“殿下过奖了,我不过跟着我娘,略学了些皮毛罢了。”
苏嫣的母亲于春风是荆州人士,一手针灸更是出神入化,是荆州当地有名的神医,更是当地士族府上的贵客。于春风虽医术高明,可并不恃才傲物。无论对方贫穷或富贵,皆一视同仁,更有家贫者以物充当药资,于春风也默然允了。
医者父母心。这句话苏嫣从小听到大,可真正教会她这几个字含义的,是母亲于春风的身体力行。
想到母亲,苏嫣连嘴角都噙了几分笑意。
“看来你母亲不仅医术绝妙,人也极好。”黎昭华垂了眼眸,声音也带了些羡慕。
苏嫣瞧黎昭华拿东西的动作有些僵硬,拉过黎昭华的手臂细细看来。
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自手腕蜿蜒而上,伤口处还有淡淡的血痕,像是新伤。
苏嫣一看,不禁惊呼出声:“殿下这是...战场上受的伤?”
黎昭华不置可否,语气冷静得像在说旁人的事:“还好有甲胄,这才没伤到骨头,只不过看着吓人些。”
苏嫣摇摇头,细细上了一番药这才放心让黎昭华归去。
半月后,便是庆功宴。
一连下了一周的雪,营地内外几乎都被积雪遍覆。干燥的树枝层层堆叠,构筑成一团篝火盛宴。跳跃的火舌在风中狂舞,熊熊火光几乎映亮了半片天。
围坐在篝火前的黎昭华双十合十,接住一粒雪花。可惜还未等她捧至如玉跟前,雪花便在掌内化作一颗晶莹的露水。
如玉轻笑一声,却也学着黎昭华的模样,手心向上试图接住几片雪花。
漫天飞舞的雪花扬扬而下,黎昭华许久未见这般大的雪了。
“殿下,闭眼。”如玉温润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虽不知缘由,可黎昭华却下意识阖眼。
“今日霜雪女神——青女的诞辰,雪花则是青女为世间降下的福祉。传言在在这天祈愿,能得到青女的庇佑。殿下要不要试试?”
祈愿吗...?黎昭华蹙眉,一时间竟不知该许什么愿望才好。她思来想去,心中有了答案。
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简简单单四字——国泰民安。黎昭华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了。
再睁眼时,黎昭华瞬间对上了如玉那双水墨一般深邃的眼。
“殿下许了什么愿望?”
黎昭华挥挥手,示意如玉凑近些。如玉乖乖照做,微微测过头去,准备洗耳恭听。
“不——告——诉——你。”
黎昭华一字一顿,话音未落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她没曾想自己煞有介事的样子竟真骗到了如玉。
“那么你呢,你可有许下什么心愿?”
如玉垂了眼眸...要说心愿,现下倒是有一个。现在的他是如此渺小,他唯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直到配得上站在那人身边:
“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如玉轻笑一声,借机转移话题:“殿下倒是很喜欢雪的样子。”
提及雪,黎昭华倒想起一件旧事来。少时的她被父王寄予厚望,黎昭华几乎也算得上日日勤勉。
“曾记得有年初雪,那日的雪下的极大,我拉着照顾我的宫人同我戏雪,我玩得尽兴,一时间忘了形,头回弃了课业。”
黎昭华垂了眼眸,随手拨了下面前的篝火,继续将往事铺陈开来:
“后来父王知道了我那日旷学,他没处置我,反而赏了那些同我戏雪的宫人一人十板。我哭着求父王收回成命,求父王罚我一人,可最后还是宫人替我背下了所有。”
自那日起,黎昭华再不敢肆意妄为,言行举止更是谨慎,她的童年几乎在那天画上了句号。
如玉下意识抿唇,他不由自主代入了少时的黎昭华的感受,心下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
若是那时他也在便好了。即便受罚,如玉也心甘情愿:“若殿下再想戏雪,邀我一起可好?在下随时奉陪。”
黎昭华从诧异中抬头,对上如玉坚定的眼神,嘴角情不自禁勾勒出一个笑容:
“一言为定。”
这日的庆功宴办得很是隆重,连阿图那和岐支也露面了。阿图那心里总记挂着黎昭华许诺他的沟渠和草场,对篝火上架着的全羊亦或宴上的佳肴皆视若无睹。
还未等黎昭华前去问好,他便主动找上了黎昭华。
“首领请安心,既是答应过首领,在下绝不反悔,君子一诺千金。待我归去自会向父王禀明,如约派遣工匠过来。”
得了黎昭华的再三保证,阿图那这才安心离去。岐支许是酒喝多了,已在那边耍起了剑舞,转眼便聚被围过去不少凑热闹的将士。
月色如霜,岐支手执一柄青龙宝剑,整个人几乎熠熠生辉。她随手翻动手腕,一个漂亮的剑花浑然天成,紧接着她灵动的身形几乎随剑而舞。
岐支出剑时不带一丝犹豫,行云流水般矫健的动作将刀剑的力量之美展现的淋漓致敬。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专为装点她而生,一曲舞毕,随即便爆发雷鸣一般的掌声。
如玉抿了一口面前的烈酒,酒刚入喉便辣得他直摇头。辛辣的刺激感瞬间占据了他整个胸腔,叫他闷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自己不适合饮酒...如玉摇头。他偷偷抬眼望去,没想到一旁的殿下竟同他如出一辙,她不过略略尝了一口,便信手将剩余的置于一旁。
许是正在兴头上,将士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黎昭华向如玉抛去一个眼神,如玉瞬间会意,跟着她便悄悄退了出来,逐渐将喧闹的人群隔离在身后。
两人拎着食盒,便往伤兵营来。
黎昭华还是不太适应这般热闹的场合,逮到机会便随如玉偷偷溜了出来。
黎昭华同如玉将餐食一一分发下去,末了才开口:“这是楚大将军的意思,还请各位享用。望诸位早日康复。”
虽是出来躲懒,黎昭华却也不忘公主职责。她不敢擅自居功,便借着楚青的名义慰问伤员。
一时间在场的将士讲了许多好话,黎昭华听得脸热,急急忙忙便告了辞,几乎落荒而逃。
黎昭华越走越快,几乎没留心脚下的路,不知不觉便同如玉便走到了营地的边缘。除却几位巡逻的将士,茫茫雪色中似乎只剩下黎昭华和如玉二人。一片风声呼啸而过,夹杂着雪粒直往人脸上扑。
月色暗淡了下来,星星也几乎不见了踪影。远处蜿蜒曲折的山脉几乎化作了墨色的剪影,一片雪色之间,偌大的世间好像唯余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