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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对酌 ...

  •   李芳官此番,实为携酒请罪而来。

      只等有人递个梯子,她好顺杆溜下。

      于是入得舱时,端出潇洒倜傥的模样,冲迎面接引的老仆呲牙笑了笑,低头纳了个礼。

      老仆不知为何,看见李芳官竟似有些喜意,先是接过她手中的酒坛,递给身边的小童,眯着眼将李芳官的模样仔细瞧了瞧,俯身行礼,同样咧嘴一笑道:“女侠且随老朽移步,公子已在莲音厅内等候多时。”

      入得厅内,李芳官先余光瞄了端坐的公子一眼。

      且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摸摸那瞧瞧,最终在那叠山壁的数轴山水画前立住,很想抒怀咏志一番,卖弄学识,奈何肚里实在没有墨水,只能转向老仆,犹豫着先指点道:“我看这个……唔,不错。”

      老仆恭敬道:“女侠是否想说,这幅画构图疏密有致,虚实相生,留白之处似有未尽之言,仿佛身至其间,引人遐想?”

      李芳官惊喜的看了老仆一眼,连连抚掌道:“啊对对对。”

      又指着另一幅,夸奖道:“这幅画也……甚好。”

      老仆恭敬接道:“女侠果然独具慧眼!老朽不才,猜女侠是想说,此画气象万千!云气运用了枯笔飞白技法,恍见雾气蒸腾之美。暗合‘计白当黑’的巧思,更妙哉于点缀山间的茅亭樵夫,寥寥数笔却添了人间烟火气,正是‘咫尺之图,千里之景’!”

      李芳官闻言,半通不通,却如逢知己,拊掌跌足,再度向老仆恭敬道:“老丈真知音也!尔耳数言道尽我心中所想,敢问尊姓大名?”

      那老仆微微欠身,眼角笑纹根根绽开,枯瘦的手轻摆两下,谦虚道:“不敢、不敢,老朽公羊明,草木之人,虚度年华,名字不过留个念想,当不得女侠挂怀。”

      李芳官口称“公羊明老先生”,抬手虚扶,二人对视,心照不宣,嘿嘿一笑。

      肖补烟斜依着窗沿,无语的看着这一老一小,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吹捧个没完。

      终是看不下去,轻轻咳了一声。

      公羊明立刻收敛了笑容,恢复恭谨神态,对着李芳官微微颔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甚体贴地合上了厅门。

      窗外暮色渐合,湖面浮起一层薄薄的青霭。

      画舫悄然行于水上,缓缓驶离了别院的水域,漂向更开阔的湖心。

      四围山色已由翠微转为苍黛,画舫雕窗飞檐的影子斜斜地投在鳞波里,被水纹揉碎了,又拼拢。

      时有归鸟掠过水面,翅尖点破倒影,倏忽便没入芦花深处。

      天色愈暗,舫中渐次掌灯,星子两三点试探着露出光芒,月轮还隐在山脊之后,远处渔火明灭,与天上初现的星斗混作一处。

      画舫缓缓行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转瞬便被夜色吞没。

      遭到肖补烟嫌弃,被赶去舱后隔间沐浴的李芳官,此时方回。

      已换下那身比武时的青白劲装,着一身仆从奉上的细麻质地,银纹暗绣的白色宽袖大衫,湿发随意披在肩头,带着沐浴后的水汽,很属意的嗅着发梢的香气,模模糊糊感觉仿似在哪里闻过。

      案上摆着几只油纸包,摊开来是切好的酱牛肉,卤豆干并一包花生米,菜式粗朴,并不精致,倒甚合李芳官心意。

      肖补烟仍穿着那身素净的青衫,外罩了一件月白的氅衣御寒,抬袖子掩住喉中轻咳,打量了一眼李芳官。

      似是终于有些满意,嘴上却嫌弃道:“再不出来,我便要唤人捞你了。沐个浴竟费这些时辰,还以为你晕在了里头。”

      李芳官心中不服道,还不是那浴间设计的有趣,阁顶的青瓦上嵌了一块磨薄的水晶,能一窥天光便罢,排水口的暗槽尽处,不知怎地还设有一处细密的篦子,沐浴时的温水排出,大概是受香气吸引,竟引得湖中的鱼儿贴近在舷外“围观”。

      这也便罢了,手边还有一个小摇铃,一根线直通水下,摇动铃铛铃舌轻响,鱼儿受惊散开,须臾又聚拢,这一番人鱼互动之乐,直耍的李芳官得意忘形,回过神来时,天色已晚,指皮都泡出了褶子。

      念及尚未赔礼,李芳官便没有于口头顶嘴,悄悄翻了翻白眼,默默忍下了肖补烟的排揎。

      肖补烟看不懂眼色,再接再厉道:“怎嚒?还不服气?”

      李芳官且不服气,于案前落座,抡圆了拍一巴掌。

      啪地一声,拍在案上的酒坛上,就要将从姜王爷处得来的石冻春开封。

      肖补烟嫌弃的推开她,挥袖道:“去,去。”

      取一枚玉刀,环割封泥,不依不饶道:“饮茶如牛饮便罢,这酒可是富平石冻春,好酒得你如此冷待,却也是糟践了。”

      李芳官好奇的观赏他做作情态。

      泥封初启,一股幽香似寒梅破冰,直冲芳官面门而来,她深吸一口,蕴香于胸,不由大声赞道:“好酒!”

      肖补烟好笑地拿眼皮夹了夹她,一边持坛对着湖风轻晃三下,一边讲解道:“此番醒酒,不以火温,益以水韵,适才你沐浴时,我已命人系长绳垂入湖心,取深水之寒,沁酒三刻,待酒入喉,当似含冰浸魄。”

      李芳官不理他罗里吧嗦说些什么,只把双眼盯住酒坛。

      肖补烟左移一分,她的眼珠儿便追着左移一些,肖补烟右移一分,她的眼珠儿便跟着右移一会儿。

      肖补烟拿捏好分寸,猜测再逗下去李芳官许是要恼了,她发作之前,见好就收。

      取两只素面天青瓷盏,杯壁略厚,竹杓一只,分酒时杓沿轻触杯缘,时有清磬余音。

      李芳官龇着牙,满脸嫌弃地看他分酒,心道这般分法要到天荒地老,杯也忒小了点,不爽利。但在他抬眼望来时,却把脸一抹,嫣然一笑,直笑的肖补烟愣了愣神,耳尖泛起红晕。

      分酒姿态愈发优雅,一杯分毕,还不待肖补烟开口相邀,李芳官已是躁动不安。

      猛地抄起一盏,酒水纹丝不动,恭敬递给肖补烟,掰开他的手令他拿住。

      又猛地自己抄起一盏,长揖及地,口中道:“那个……”

      刚开口,气已短了三分,想她李芳官于赔礼道歉之道委实不太精通,带着点局促:“那什么,白天在比武台之上,口无遮拦,拿你作了筏子,挡了江湖人的诨话,多谢了。”

      肖补烟方知晓,她多番忍耐意欲为何。

      心中好笑,但面上只垂下眼,声音听不出情绪:“谢我什么?谢我替你赔了大门钱?还是谢我成了你口中‘病弱不胜衣的漂亮公子’,供天下人取笑?”

      李芳官心呼不妙,这账怎么还能追溯到她初入八方县,砸他大门的时候去了?好生记仇,恁地小气。

      眼睛转了一圈,挠了挠鼻尖,嘻嘻一笑,拾起筷子为他布了一片牛肉放到碟里,见他不动,抄起另一双筷子,硬塞进他手里,示意道:“都要、都要。主要谢你……没当面拆我的台。”

      见肖补烟不如她手稳,经她一碰,酒水洒出几滴,而他面露嫌弃。

      便又夹了粒花生米抛入他碟中,察言观色,复夹了块卤豆干规矩地置入。

      见肖补烟终是颔首抿一口酒水,心道这遭总算是过关了。

      却不想肖补烟抬目瞥她一眼,月光下,苍白的面目有些玉质的明润,眼神清凉道:“我若拆台,你待如何?”

      李芳官一时有些张口结舌:“那我只好……”

      想不出转圜的方法,破罐子破摔道:“那我只好承认倾慕姜老头已久,奈何王爷只爱红妆,不喜泼皮,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引他注意,找个像王爷年轻时的……”

      “李、芳、官。”肖补烟咬牙,顿下酒盏,耳根红晕更甚,不知是气的还是如何,抬手欲夺她的酒盏:“这酒你别喝了!”

      李芳官手腕一翻,轻巧避开,顺势饮尽,哈哈大笑道:“小气!开个玩笑罢了!你这人真是,怎么这般经不起逗。”

      肖补烟握拳,先是磨了磨牙,后阴阳怪气道:“我倒是无妨,能得神枪小娘子青眼,认作‘心中属意’,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李芳官观他似乎真有些来气,捏着鼻子,挪回原地,学着他的样子,艰难地为他分酒,如在云上绣花,讪讪道:“别生气嘛,我不是信口胡诌,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肖补烟看着她难得扭捏的样子,赏玩片刻,知这已是她好脾性的极限。

      伸手夺回竹杓,给她满上酒,淡淡道:“赔罪我收下了。”转了话题:“姜文渊怎么这么快就放你回来,你不是说要与他大醉三天。”

      李芳官忿忿不平道:“兀那老头,为老不尊。堂堂一个王爷,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送我酒的嘛,又后悔,想要拿别的东西打发我,我且偷了这坛酒就回来了。”

      肖补烟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一遭,忍俊不禁道:“那你想问的可问明白了?”

      李芳官点了点头,指尖蘸了酒水,在桌案上无意识划动:“此战结束时,我已有预感,与你说的,大差不差。”

      换了个姿势,歪倒在窗边,抠起窗棂:“朱家是主谋,先帝……默许,甚至乐见其成。萧家……”她顿了顿,扭头眯着眼看向他,“当今陛下,容不得李家手握兵权,更容不得萧尚书欲翻旧案,触及他登极前的隐秘。”

      湖风吹拂而过,带来一阵凉意,李芳官披散的长发掠过面前几缕,她心烦的向耳后掖了掖。

      肖补烟拢了拢大氅,轻轻咳嗽两声。

      李芳官从怔愣中回过神,看着他:“你冷吗?进舱里去吧。”

      肖补烟颇感受用,但还是摇了摇首,示意她继续。

      李芳官挥掌放出劲力,打落他那侧的竹帘。

      抬手连饮数盏,李芳官接道:“我以大嫂寇氏家人之名探听,姜王爷还算坦荡,说他当年……算是袖手旁观。”

      李芳官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他说他只想做个富贵逍遥王,不涉党争。他还说……”看向肖补烟,“还说萧尚书……为人太直了些,不懂得转圜。”

      李芳官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与肖补烟说这些,大概这人表现的很聪明,莫明关心自己,又似深知朝堂往事,全然不像与这些事无关的局外人。

      再就许是酒意上涌,心中寂寥,很想与谁人说说话。

      肖补烟沉默片刻,忽端起那只一直没怎么动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性于他似太烈,激得他连连咳嗽,面目全非。

      蹙眉强忍下喉间的烧灼感,他缓缓道:“萧尚书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懂。”

      李芳官迷茫的眨了眨眼:“你之前说过的,我记得。你竟是能明白他的吗?我好似不懂。也许你能为我解惑……”

      肖补烟望着她因酒意上涌而泛红的脸颊,那双总是清亮的双眸此刻蒙着些许雾气。

      心中蓦地一痛,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当然明白,因为那是我父亲!而我是萧拜言,你未来的夫君。

      话语抵死舌尖,终被苦涩压下。

      他看着她还在无意识地用手指沾着酒水,时不时于桌面勾画无意义的圈,一如幼时思索,手边总要寻事来做。

      此刻的她敛尽锋芒,只是一个疲惫的、身负血海深仇的姑娘,在向他这个也许心怀善意的“陌生人”,寻求一丝理解与慰藉。

      萧拜言亦很想与她多说说话,未开口之前,却先在心中叹息。

      不是不愿懂你,而是不敢认你。

      你为追寻真相,浴血而来,而我如今藏身南风馆,脸面无光,实在没有与你相认的勇气。

      不知此刻能说些什么,既能藏好身份,又能聊以慰怀,不会再度引起她的疑心。

      最终,他只是拢拢衣襟,袖中指尖微颤,强行抑下,轻声道:“夜凉了,酒已尽,你……不如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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