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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金銮辩冤·南荒遣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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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紫宸殿的晨钟刚过三响,青铜钟鼎的余音还在殿宇间回荡,文武百官已按品级分列两侧。东侧文官身着青、蓝、绯、紫诸色朝服,手持象牙笏板,腰悬金鱼袋,步履轻缓如流水;西侧武官则披银甲、佩长刀,甲片碰撞声铿锵如铁。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起,烟气缠绕着殿顶的蟠龙藻井,将整个朝堂笼在一片朦胧的香气中,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暗流。
谢无咎身着月白朝服,衣料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手持象牙笏板,站在文官队列的中列。他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眼底藏着未散的疲惫 —— 昨夜在二皇子府的威胁还在耳边回响,“你母亲在京郊别院的药,还得靠本王的人送”。。。
“启禀陛下,铁原疫事已初定。” 谢无咎上前一步,躬身奏报,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尾音微微发颤。他垂首盯着金砖地面,不敢抬头直视金銮宝座上的皇帝,“经臣与沈判院数月诊治,七星海棠毒已找到根治之法。现铁原百姓皆已恢复神智,疫馆亦在重建之中,流民也已妥善安置,暂无再发之虞。”
金銮宝座上的老皇帝缓缓抬眼,玄色龙袍上绣着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目光扫过殿内群臣,眼神深邃如古井,最后落在谢无咎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听说谢太医此次立了大功,破解了困扰国人已久的七星海棠毒?朝野上下都在传,你以‘血药’救了铁原三万百姓,可有此事?”
谢无咎心头一松,以为皇帝要为他正名,却不敢居功,连忙叩首在地,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臣不敢当!此乃沈判院之功,与臣无关。沈判院以己之血为药引,配伍忘忧草与七星莲,才成功根治此毒。臣曾多次尝试以自身血液制药,却毫无效用,远不及沈判院的仁心与医术。铁原百姓能得救,全赖沈判院舍身相护,臣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响起细碎的议论声。“沈判院?可是那个被通缉的沈无恙?”“谢太医怎会为通敌叛国之人说话?”“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议论声像潮水般此起彼伏,却又不敢太大声,只在群臣间悄悄传递。二皇子赵珏站在武官队列前,玄色朝服的袖口微微颤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冷得像冰,却听皇帝又道:“既然沈判院如此尽心尽力为铁原百姓着想,又怎会有‘通敌叛国’一说?通缉令上写着‘勾结阙国、谋害朝廷命官’,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谢无咎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二皇子投来的警告目光,那眼神里满是阴鸷。指尖瞬间攥紧了笏板,象牙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才让他勉强维持住镇定。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母亲在京郊别院咳嗽的模样 —— 她肺疾多年,全靠珍贵药材吊着命,若是没了二皇子府的供给,恐怕撑不过半月。声音带着几分迟疑,字句都经过反复斟酌:“启禀陛下,臣不敢妄议通缉令真伪。只是那日臣与沈判院一同去红河边采集七星莲,途中突遇暴雨,澜江水位暴涨,浊浪滔天。沈判院不幸被河水卷走。当时确有一位锦衣卫冲下河去施救,却也被激流卷走,臣后来才知,那锦衣卫便是通缉令上的十七。臣以为,这其中定有误会,或许是有人混淆了‘施救’与‘通敌’的界限,才让沈判院蒙冤。”
“误会?”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寒冬里的冰棱,瞬间刺破殿内的议论声。他目光如炬,扫过殿内群臣,眼神里的威严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言语。整个紫宸殿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香炉里火星爆裂的 “噼啪” 声都清晰可闻,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像敲在鼓面上的重锤。
躲在文官队列末尾的沈无恙心头一紧。她穿着柳晷德送来的深蓝色太医院院判官服,衣摆长了半截,只能偷偷往上挽了两折,又压低了帽檐,将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混在人群中时,竟真的未被察觉 —— 毕竟太医院官员众多,鲜少有人留意一个 “新面孔”。此刻听着谢无咎的辩解,她却陷入了沉思:若谢无咎是为二皇子圆谎,完全可以顺着 “通敌” 的罪名往下说,将 “救人” 说成 “勾结阙国细作”,为何要编造 “被红河水卷走” 的缘由?这借口拙劣得经不起推敲,反倒像在刻意隐瞒什么。可若他真是中正之人,又为何不将阿苦在铁原暗算她、姜桂林放火烧毁药库的事和盘托出?那些才是能洗清她冤屈的铁证,而非这模棱两可的 “误会”。
萧敬城站在一旁,玄色官袍的领口绣着金线绣的 “锦” 字,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却不敢贸然开口。他深知皇帝的脾气 —— 越是态度不明时,越不能贸然插话,否则只会引火烧身,反倒暴露自己。二皇子更是死死盯着谢无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甲片在袖中轻轻颤动,他知道,谢无咎已在边缘试探,倒不如先看皇帝的反应,再做打算。
【二】
就在群臣各怀心思、朝堂死寂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声之时,沈无恙突然迈出一步。深蓝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她站在殿内最末端,声音清亮如钟,像一道惊雷划破凝滞的空气:“臣有事禀报!”
这一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群臣纷纷回头,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个 “突然冒出来” 的官员身上。有人认出她官服的品级是太医院院判,却从未见过这张脸;也有人隐约觉得她的身形眼熟 —— 那纤细的肩颈、挺直的脊背,像极了通缉令上那个 “通敌叛国” 的沈无恙,却又不敢确认,毕竟通缉令上的 “他” 是青巾束发的少年模样,而非眼前这身着朝服的官员。议论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甚,像烧开的水般冒泡:“这是谁?怎敢在陛下问话时贸然插嘴?”“看这身形,倒像…… 倒像通缉令上的沈无恙!”“不可能吧?她怎敢穿着官服混进朝堂?”
老皇帝却像是早有预料,非但没有露出诧异之色,反而饶有兴趣地看向沈无恙,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语气放缓了几分:“哦?你有何事禀报?上前来说。”
沈无恙快步上前,在殿中跪伏在地,额头轻触金砖,动作恭敬却不卑微。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字句清晰如刻:“启禀陛下,臣指认萧府谋士阿苦,曾在铁原多次加害于臣!臣为自保,以内力引银针一枚,精准扎入其右腰肚脐下半寸之处。此针入穴极深,避开了主要经脉却紧连气血,寻常医者仅凭肉眼与手法绝难取出;若强行拔针,必会在体表留下明显疤痕,且会导致气血逆行,重则半身不遂。只需将阿苦传召上殿,验看便知臣所言非虚!”
皇帝微微抬手,动作缓慢却带着帝王的威仪。身旁的总管太监立刻尖声喊道:“传阿苦上殿!” 那声音尖利如哨,穿透殿内的议论声,传向殿外。
不多时,阿苦被两名侍卫押着走进殿内。他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布料上还沾着未洗干净的血渍,显然是从刑房直接被带过来的。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慌乱得像受惊的兔子,双腿不住地发抖,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传召吓坏了。老皇帝抬眼,目光落在阿苦身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问 “今日天气如何”:“沈判院说的,可是你?”
“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阿苦 “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声泪俱下,鼻涕眼泪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看起来格外凄惨:“臣确实被萧大人派去铁原协助处理疫事,却从未加害过沈判院!臣不过是个小小的谋士,怎敢有如此大的胆子?至于那针眼…… 是臣在铁原染了风寒,连日奔波导致腰酸难忍,昨日特意找谢太医针灸调理,绝非什么‘加害留下的痕迹’!”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很快渗出鲜血,染红了身前的金砖,“陛下若是不信,可问谢太医!问萧大人!他们都能为臣作证啊!”
沈无恙心头一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她连忙膝行两步,膝盖在金砖上磨得生疼,却顾不上这些,高声道:“陛下明鉴!阿苦所言皆是谎言!臣与他在铁原素有过节,他曾多次设计陷害 —— 在红河渡口放毒、在疫馆药汤里掺七星海棠花粉、甚至试图放火烧毁药库!若臣真是冤枉他,又怎会精准说出针眼的位置?此乃铁证,陛下万万不可轻信他的狡辩!”
皇帝的目光转向谢无咎,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像在审视一件待辨的珍宝:“谢太医,他说的可是属实?昨日你是否为他施过针?施针的位置,是否与沈判院所说一致?”
沈无恙抬头,满眼希冀地看向谢无咎。方才他还在为自己辩解,说 “沈判院舍身相护”,此刻面对阿苦漏洞百出的谎言,总该说出真相!她紧紧攥着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屏住了。却见谢无咎缓缓上前,躬身奏道,声音平稳得像在念诵医书:“启禀陛下,属实。臣昨日确在二皇子府为阿苦施针,治疗风寒引起的腰痛。所用银针为三寸毫针,入穴深度、位置,皆与沈判院所说一致。当时二皇子府的侍从也在旁见证,可传他们上殿对质。”
“什么?” 沈无恙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无咎。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强光刺痛,耳边嗡嗡作响,连殿内的议论声都变得模糊。他怎么敢?怎么能帮着阿苦撒谎!那明明是她为自保留下的铁证,是揭穿二皇子与萧敬城阴谋的关键,他竟轻飘飘一句 “治疗腰痛” 就抹去了所有!她看着谢无咎目视前方、不肯与自己对视的模样,看着他月白朝服上那朵绣得精致的缠枝莲,心头像被针扎了一般 —— 原来之前的辩解都是假的,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站在二皇子那边。
萧敬城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奏道,语气带着几分谄媚的恭敬:“陛下!臣可为阿苦作证!若是真有人意图加害沈判院,臣手下的姜桂林当时正在铁原督查,手握生杀大权,必会当场将凶手拿下,绝不可能让他活到现在!阿苦不过是个小小的谋士,无兵无权,怎敢擅自加害朝廷命官?”
“陛下!” 沈无恙还想争辩,还想说出姜桂林放火烧药库、二皇子与阙国大皇子密谈的真相,却被皇帝厉声打断:“够了!” 老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龙袍上的金线因动作剧烈而晃动。
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齐刷刷跪倒在地,甲片碰撞声、衣料摩擦声混在一起,齐声喊道:“陛下息怒!”
老皇帝目光扫过殿内,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褪去,只剩下帝王的决断,最后落在沈无恙和萧敬城身上:“萧敬城,管好你的下属,日后不得再让无关人等卷入朝堂纷争,更不得在殿内喧哗。罚你一月俸禄,以儆效尤。”
萧敬城连忙叩首,额头贴在金砖上,“臣谢陛下恩典!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束下属,绝不再犯!”
皇帝又看向沈无恙,语气缓和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在宣布一件早已定好的事:“沈判院,南荒之地近日上报有疫病蔓延,当地医者束手无策,百姓死伤惨重。你医术高超,既能解七星海棠之毒,想必也能治南荒疫病。便即刻前往南荒,负责诊治疫病,务必安抚好百姓,不得有误。”
沈无恙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像被巨石砸进冰湖。皇帝明明已有铁证,明明知道阿苦在撒谎、萧敬城在包庇,却只轻描淡写地罚了萧敬城一月俸禄,反而将她遣去南荒!这分明是在偏袒二皇子和萧敬城,是在变相剥夺她洗刷冤屈的机会!
可君命难违,她只能强忍眼眶里的泪水,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用疼痛维持清醒,叩首道:“臣…… 遵旨,谢陛下。”
金砖的冰凉透过额头传来,像一道冷水浇在她心头。她知道,这场金銮殿上的辩冤,终究还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