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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25

      天快黑了。

      从他这个位置看过去,能看见村里最大的那间祠堂,祠堂内外已经一点动静都没了。

      董奉动了动,翻出了腰间藏着的火折子。

      他脚下是一株老槐树,灾年时外头一圈树皮被从村民吃光了,连树根都被刨了,本该早早死在前头,最后却是一锅炖了人肉的观音土救了它。村民不敢吃粮食,灾年便是吃槐树也怕刨了根明年就没得吃了,只有那些用尸油煮过的观音土才吃得安心。

      安心啊......躲在祠堂里的人现在会觉着安心吗?

      这个问题让董奉提弓的手微微颤栗起来,因为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做到了自己想做的。因为他不知道,他想不清楚士燮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噩梦,他在梦中是怎样被一遍遍杀掉的,他被勒死在箱子里时害怕吗,他的血把绫罗绸缎都染红了......怎么会流那么多呢?就是从杨氏把他救回来的时候也没有流过那么多血啊。

      “有一天我们在箱子里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块块的了。”

      心纸君那头传来的这句轻飘飘带着几分玩味的闲话闪过心头时,董奉掌下的弓弦蓦地崩紧,一支被点燃的箭尾划过彻底黑下来的天幕,朝下方离弦而去!

      见火光落入该落的位置后,他随手扔下了那把长弓,提起一旁的斧头,便从槐树上轻盈地跃下。

      ******

      夜色彻底沉下来时,窗外隐约有什么一闪,屋内的人还来不及反应,祠堂的地板就突然炸开了!

      差点从炸开的那个洞掉下去的诸葛瑾被绑在他手腕的那节偃甲丝吊在了半空中,身边的甘宁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浑身一哆嗦,忍不住朝下头看去,只见祠堂底下竟是一个放慢了柴薪的谷仓,已经起火了,在火光中堆起来的稻秸上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在爬,不对,它们速度很快,是在火光和黑烟中窜动,诸葛瑾倒吸一口凉气 —— 那居然是一群群的老鼠,却不是正常的老鼠,而是半石化的老鼠,每一只老鼠被燃起来的稻秸烧着时,就有类似于石人身上的石灰、皮屑和腐肉滚滚而下,化作了黑烟!

      手腕上的偃甲丝忽然猛地扯动了下,像是偃甲丝那头在拼命绞力。

      有人进来了。他在底下众老窜动啃噬的声音中隐约听见了那个人的步伐。黑烟越来越浓了,不仅甘宁消失了,便是阿诞和那人缠斗在一起的身形他也看不清了。

      “阿瑾,如果是我遭了这罪,你要不要想办法找欺负过我的人报仇?”

      孙氏的那个梦中,他为了阿亮害死了阿诞......哪怕那只是梦,可是梦里的阿诞还是成全了他的执念呢。他死的时候疼吗?

      “反正如果你遭罪,我提前和你说好了,我可没这本事替你报仇。可怜我们这些小世家的兄弟,受尽冷眼和欺辱,只要命还在哪里还能怨别的呢。到底不如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兄弟情长啊。”

      是啊,他在梦里杀了人,梦外有人要为此报仇,又有何不甘?只是......我和阿诞,怎么就不如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兄弟情长?!

      诸葛瑾从袖中拔出匕首一刀将腕上偃甲丝斩断,跳入底下的黑烟和鼠群之中。

      ******

      偃甲丝那端的重量消失时,藏在廊柱后躲避的诸葛诞身形滞了一分,只这一分就叫他差一点被一把斧头迎面劈成两半。

      好在......他没有听到什么让自己崩溃的声音。

      凝神中,三根偃甲丝一齐击中斧背,终于叫那人退了两步。

      借着这么一点点喘息的空间,诸葛诞开口道:“你□□,他知道吗?”

      那人不答,斧头却连连在他脚下劈开了三块木板,砸下去的木板摞在没有烧着的柴薪上竟让几只石鼠隐约攀爬了上来。

      “不过一场仙人造梦而已,他一个交州之主,若有恨早自己上门找我们出气了,何须你替他!”诸葛诞又道,他借着地形的躲避越来越难,话语也越来越急:“大家也算绣衣楼同僚,你对我们下手,要怎么和她交代!”

      那人没接他的话,却忽然问了一句:“他掉下去了,染上石疫很快就会和那些人、那些老鼠一样,全身迅速石化,皮肉和骨头都会腐烂在石灰里。怕吗?”

      诸葛诞一愣,心头仿佛空了一空,连脚步都虚浮了一步,差点就撞上了几只刚刚爬上来的石鼠。

      他喃喃道:“......不,不会的。这里的疫病源头已经没了,该死的人很多年前就死绝了,你不过是在用他们装神弄鬼。”

      董奉笑了声:“猜到这里了?那你要赌吗,赌他跳下去不会死,赌这群石鼠没有毒,然后试试被它们咬上一口呢,如果没有毒就也跳下去好了?

      “跳下去,不行......”趁着将祭台上的东西全数扫罗在地时,诸葛诞忽然猛地侧身:“所有人都下去后,你就可以一把火烧了,用交州的猛火油,把我们炸上天,是吗?”

      他话音刚落,董奉脚下的那块木板忽然从下到上炸开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 握住的,居然还是那截假肢!

      是甘宁。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黑烟熏过了,脸上灰凄凄的一片,但他的力气极大,掀开木板爬上来后,借着气力直接将董奉掀翻甩到了地上,然后整个人如恶狼一般扑了过去,压倒在他身上。

      “阿诞,张嘴!”

      诸葛诞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爬出来的诸葛瑾同样是黑烟蒙脸的狼狈样,他那件平日爱惜得不得了的一件外袍又脏又破已经彻底不能看了。

      还没等他说话,诸葛瑾就抓着一把稻秸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董奉倒在地上,假肢已经被甘宁扯下扔在了一边。而甘宁用一只手抵在他的后颈处,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要把你大卸八块,装进咸菜罐子里,送给老妈。”

      董奉笑了声,他竟然在甘宁的压制下还挣扎着回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那对双生兄弟。

      诸葛瑾手上握着短匕,比诸葛诞站得离他更近了半步,而诸葛诞指尖又放出了一根偃甲丝粘到了兄长的手腕处。

      两个看面容一模一样气质却天差地别的双生子,此时此刻俨然一对终于拼在了一起的半圆。

      这就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吗?

      甘宁桀桀笑着举起了手上的斧头,像是正在比划着怎样看下去足够对称切成八块。

      诸葛瑾上前一步阻拦的话还没出口,诸葛诞却看见董奉的怀中掉出了什么东西。

      ‘不好’两个字在他脑中闪过时,那个东西已经顺着破开的地板滚到了底下的谷仓里,然后只听轰的一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

      “我以为你会让人出手,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怕他死?就那三只猫猫狗狗,也杀得了他?”

      “......我就多余求师尊给陶俑上保命的法阵。”

      “你根本不是为了兄长吧。你不是怕他真杀成了吗?”

      “咳咳,我们还是来谈谈这次的赌局吧。”

      “你赢了。交州刺史的位置给张氏,我没意见。”

      “光是没意见可不行,剩下的你负责。不然,某位长公......家主推上去的人,我可没本事给他换下。”

      “张邈布的局,给袁基推了杨氏,再让你找我想办法换成张氏,这么明目张胆事二主的人,你也敢用?”

      “他要是说一颗忠心从此就给了我,我还不敢用了呢。不过你对他意见怎么这么大?要不是他,你多年心结能解?你哪能见着君异这一面——不要命也要让人知道,敢动我弟弟就是动我?”

      “哼......我会记得送礼的,最好的海珠是吧,知道了。”

      “哎士燮你等下!元龙拖我给你带句话。”

      “怎么这么多事?孟卓,元龙,天天念叨这两人不说,真是麻烦。”

      “他说,董奉就是董奉,他愿意做你的士壹,他也还是董奉。”广陵王说完就摆了摆手,赶忙跑路了。不远处已经醒过来的诸葛瑾正期期艾艾地站在那,一会儿拍拍袖子,一会儿整理着发冠,在等着见她。

      士燮哼了声,低头朝怀里的兄长看去,只见董奉整个人灰扑扑的,形容有些憔悴。

      “你这么心疼我的吗,哥,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呢?”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在锢住董奉手腕的那只玉镯周围蹭着,描画着,一遍又一遍。

      他好像终于可以在抱着这个人的时候,不害怕了。

      ******

      董奉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晒醒的。士燮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却嫌下人跟进来碍事,难得亲历亲为把董奉放倒在那张竹榻上后,都不记得把正对着格窗的帷帐拉上一半。

      醒来时他身上没什么伤痛,只有累到极点大睡一场之后满身的疲惫和恍惚,叫他在被阳光晃到睁开眼的那一刻几乎分不清此身何在、又是今夕何夕。

      他似乎躺在一间不大的民居里,透过对面窗户能看见外头是一个开满了石榴花的庭院。快到小暑的时节,日头已经挺毒了,那一片石榴花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开得分外娇艳。

      他忽然想起来,济生舍的杏花早半月已经谢了,杏林里现下应是结满了杏子吧。去年冬天士燮耍赖问他讨杏子吃,他说过什么......等明年再来,给你留几个?

      真的要给他留吗,可不好吃怎么办呢?士燮从小就不爱吃酸苦味的果子,荔枝可以一日吃十好几颗,放了半碗蜜糖的酸枣汁最多也就喝上一碗。

      可是荔枝确实好吃啊,我也喜欢吃呢,小时候漫山遍野地带着弟弟们摘完了,就坐在树下剥了吃,大家一口一个,吃不完的就带回去酿酒,连酒味都是甜丝丝的。

      被剥开后雪白团圆的果肉就那么撞进了他脑子里,董奉一下子就感到饿了,肚子里空空的,许多天以来,他头一回很想吃点什么。

      他动了动坐起身来,起来时却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腕上空白一片,那只一直戴着的玉镯不见了,连留在手腕上的痕迹都像是被涂过膏药后,变得浅淡了许多。

      董奉的呼吸停了停,一半的身体把他撑在榻上,另一半却似乎不知道丢去了哪。

      陶俑上的阵法和猛火油的爆炸是同时发生的,董奉晕过去时其实说不上意外 —— 他虽然没有孟卓那么聪明,但也并不傻,仙人法阵和梦境发生的一切被她事无巨细地主动告知,甚至说得添油加醋生怕自己无动于衷,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同他‘闲聊’。

      既然是一开始就布好的局,执棋之人怕棋盘真被掀翻要防他一手,也是寻常。可那个时候他没有力气去想那么多,心里很空,太空了,他必须知道些什么把自己填满。

      士燮为什么会答应赴宴,那个仙人法阵又是为什么变作了一群人险些有死无生的噩梦,士燮在梦里为什么会惨死那么多次,最后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听来的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去咀嚼士燮尸体被发现的每一夜,他得去想,那人在梦里,身边一个人也带不了,连梳洗都不会、打水都差点摔进井里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

      士壹不敢去想他的弟弟在杨氏遭过什么罪,只会一遍遍向自己重复,我没错,我没有得选。那董奉呢?董奉......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敢去想了吗,想他怎么害怕,怎么恨自己的不在,怎么求自己来救他,又怎么一遍遍失望、绝望、最后全部化作了恨。

      我没错,可我后悔了,士燮。

      “醒了?”

      董奉慢慢抬头,只见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就倚在从庭院进来的那扇门的门扉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没有答话,可看见士燮时,方才发现玉镯消失时那一瞬的心慌和心痛也消失了。

      他只是贪婪地,用近乎赤裸的眼神一寸寸地扫过士燮的脸,他的躯干,四肢,他身体的每一处。

      在董奉那样的视线下,士燮发现自己按在门扉上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他松开了手,几步走到榻边跪下,然后将头伏在董奉膝上,像很多年前那样唤了声:“哥。”

      董奉闭上了眼。

      他听见士燮在说,带着鼻音地在说:“我好想你啊,哥。你那时要是在就好了,你要是在就没人敢杀我,我们一定可以活很久,一直活到最后一天,和广陵王他们一样。”

      董奉的手就很慢很慢地搭到了他的头上,然后很小心地摸了摸他满头的长发。

      他恍惚间意识到,士燮的头发原来已经这么长了,和小时候那个埋在一团团昂贵的丝绸织物里粉白团圆的小公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对不——”董奉的话被封在了嘴里,他整个人被猛地按倒在了榻上。

      士燮压了上来,他眼角的水汽配合着那点泫然欲泣的珍珠妆,让董奉什么力气都没了。

      在一个长到令人窒息的吻过后,士燮一边舔舐着他的眼角,一边疯魔一样不停同他说:“你骂我吧哥,打我吧,杀了我都行,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董奉在他野蛮的控制下,连抬起手摸摸他安慰一下他都做不到。

      他便放弃了徒劳的肢体语言,直接反客为主,深深回吻了上去。

      屋外石榴红艳艳,屋内春光一片。

      董奉被折腾得浑身是汗精疲力尽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到,又一个酷暑要来了。

      再想起去年在士燮面前一口口吃下了满盘荔枝的自己,他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士燮笑着从身后搂了过来,手还搭在他的肚皮上故意使坏揉动着:“还没喂饱你吗,哥?”

      董奉又饿又累,没好气道:“完事了就起来。我饿了。”

      士燮舍不得动,继续撒着娇蹭了蹭他:“又到夏天了啊,哥,还记得去年答应过要给我留杏子吗?”

      董奉便道:“你不是不喜欢吃酸苦味的果子吗?”

      士燮笑得眯起了眼睛:“不是说了嘛,来关中,就喜欢上了。”

      董奉无奈地拍了拍他的手,刚想说那等你来济生舍吧,却忽然感到手上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套了上去 —— 士燮附在他耳边柔声说:“先头那个太小了,勒着你不舒服,换了个大的。我也换了。这回的,还是一对。”

      “......碎了怎么办?”董奉问。

      士燮满不在乎:“碎了就再打一对新的。”

      一如昨昔。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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