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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問良緣 ...

  •   韦瑛与柳子元的往来并不瞒着七郎,韦夫人在生他时血崩而亡,对他而言,长他十七岁的姐姐便是母亲。但是长到八岁,他也早看过几次婚礼,当他发现随便什麽样的女子都能结婚,而姐姐却始终没能遇到一个让他看得上的姐夫时,便觉得相当不服气。他很崇拜柳子元,崇拜这位老师讲话时总不疾不徐地点出他的问题,柳子元不只是叫他背书,也不停地问他问题丶逼着他想办法回答,七郎大部分时候确实答得不够好丶也不够完整,但是越是答不出来,他便越是生出一股拗劲,非搞清楚了不可。
      在七郎看来,凡事通透的柳子元,是一个完美的人,而姐姐韦瑛是他知道最好的女人,因此,他早早便动了主意要把他们凑在一起。
      某一日,他与和娘玩耍时,问和娘说:「妳娘是什麽样的人?」
      「我阿娘?很漂亮唷,像仙女一样。」和娘天真地说。
      七郎有点不服气,哼了一声:「一定不会比我姐漂亮。」
      「妳姐姐才没有我阿娘好看!」和娘说。
      「我姐好看!」丶「我娘好看!」…….他们吵着,和娘不及七郎口齿灵便,吵不过他,便气得大哭起来。
      七郎吓了一跳,摀住耳朵跑开:「妳干麽哭!」
      「你欺负我!」和娘哭着说,随即跑回院中:「阿爷丶阿爷。」
      等到柳子元无可奈何地牵着和娘出来,却见七郎依然傻楞楞地站在院中,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的样子。柳子元只好请来表弟妇调解,表弟妇像断案似地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问明了原因,各自安抚了一番,又放他们出去玩,便来到柳子元住的厢房外喊了一声:「阿兄。」
      「弟妇。」柳子元连忙出来,表弟妇才十六七岁,为了避嫌,虽然同住一处,却绝不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同处一室:「如何?」
      表弟妇生着一张圆脸,对柳子元而言,像个小妹妹,她笑着说:「说来说去,都是阿兄情债。」
      「这是何处说来?」柳子元摸不着头绪,听她说完情由,也不禁有些尴尬:「这……」
      「其实原也没什麽,便是韦家小郎自幼跟着父姐,不曾与年岁相当的孩子相处,没和人吵过架罢了。倒是和娘,吵不赢便哭丶哭了便去告人是熟门熟路的事。」
      柳子元离这种小儿女拌嘴的事已久,此时听着却觉得有几分温馨,柳氏家门性喜族居,去远处当小官的人,把自己的孩子寄在官位较显达丶或者学问特别好的亲族家中,或者还没当官的年轻人,寄住在长辈或堂兄家中读书,都是柳氏一族很常见的事。便是柳子元如今落魄,也有两位堂弟正要前来永州随他读书,因此柳子元幼时,家中堂兄弟丶表兄弟与他自己的兄弟姊妹成群,莫说吵嘴,就是一起去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思及此,柳子元温和地说:「和娘来此,不像从前西京时还有邻里玩伴,确实寂寞。至於七郎,让他学着和女儿家相处,也非坏事,只要不打起来,往後便由他们吧。」
      「我原想,七郎与和娘青梅竹马,若是结个早亲,也合适。」表弟妇抿嘴一笑,捉狭地看着柳子元:「可是今天发现他俩可不好结亲了。」
      「此话怎讲?」柳子元问。
      「七郎若成了阿兄的内弟,和娘可得叫他一声阿舅了!舅甥岂能为婚?」表弟妇笑嘻嘻地说,柳子元被她突来的话呛了一下,支吾起来,她又说:「阿兄既有小内弟相助,倒不愁事不能谐了。」
      高氏笑着走了,柳子元没想到自己和韦瑛的事会被表弟妇发现,但是转念一想,便发现又如何?士族男女的来往,若无恋慕之意便罢,一旦有,本就是以结婚为下一步,只有不正经的关系才不愿意负责。
      妻者丶齐也……此後,当携手於此浊世修行……这是亡父对他说过的话。
      亡父一世刚直,曾经得罪宰相,一下从朝廷中握有监察百官实权的侍御史,远谪到西川山区的夔州作司马,父子二人一路送到离西京三天路程的地方,与唯一的爱子作别,独身前往生死难知的夔州,父亲却说「我目中无泪」。
      当时的柳子元不明白,随後才知道父亲说的不是眼泪丶是後悔。
      身为官员,对宦途无泪丶则无悔。
      亡父是如此刚烈的男子,但是在他婚前郑重晓喻此言时,却饱含深情。
      柳子元想起数年前亡故的妻子,那是他少年时由父辈订下的婚事,虽然他早就知道未婚妻因有足疾丶行走不便,但是当他们在西京初见时,他一开始对她那平凡的姿容觉得失望,而後他在杨家作客数日,每每发现她虽一手伫杖丶步履迟缓,却依然笑脸迎人,也不掩饰自己腿脚不便的事实。
      等他们结婚後,有一回她正礼佛,他问她许了什麽愿,她说愿夫君平安,他淡淡地说:「娘子足疾时发,当愿身体健康才是。」
      「人生在世,谁没有三病六痛?有人病在心里,有苦难言,妾病在脚上,反得亲族疼惜,便有痛楚,也算不得什麽,妾反觉得,留着它倒好呢。」妻子微笑着说,他才发现她心地光明。
      原想一世厮守,本该在妻子有孕後一起走向另一段人生,谁知足疾发作导致流产,三载举案齐眉,终成梦幻泡影。
      妻子临终前,殷殷嘱咐:「妾为杨氏女丶柳家妇,自问无一事亏心,惟不得为母,恐死无血食,则做浮游浪鬼。夫君是至情之人,求君怜念於妾,早结良缘丶为妾立嗣,如此,妾在黄泉之下,也得安稳。」
      鬼神之事,他不信,但是对於体弱多病的妻子而言,禳灾驱鬼是常见的事,叮嘱之语,虽有一部分来自於对死後的恐惧,也明白妻子是怕他孤单丶想以此成全。但是他有时候不得不想,妻子一辈子循规蹈矩丶尽心尽力地为人女为人妇,甚至到死都要完成最後为人母的心愿,那麽除了男人们的女儿丶妻子与母亲,她到底还剩下什麽?
      柳子元漫步到院外,和娘与七郎又和好如初,身为父亲,对儿子的期许可以有很多种,但是对女儿的期许会是什麽?柳子元站住脚,此时才发现自己虽然疼爱女儿,却从没想过她的未来。
      他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却听七郎喊了一声「姐姐」,抬头却见韦瑛素衫下系着湘黄裙,身上披着一件丁香色毛氅,和娘跟着七郎过去,甜甜地喊了一声「韦姐姐」,他想起表弟妇刚才说的笑话,等韦瑛过来,便笑着说:「和娘喊妳姐姐,那妳该喊我什麽?」
      两人经过一月相处,除了称字之外,称呼也不再客套,韦瑛一愣,却笑着啐了他一口,眼波含情。她是来带七郎回去的,敦促着七郎回房收拾,她与柳子元散步到枫林间,蹲下身去拾了几片红叶说要做成花笺,柳子元帮着捡,选了好的就递给她,片刻後,却听韦瑛软软地嗔他:「让你捡叶子,怎麽捡到妾手上来?」
      「这是妳的手?凉丝丝的,比叶子摸着还薄。」柳子元在她发髻边低声说,韦瑛轻轻一挣,他没放,便由着他去:「这几日,我便去见府君。」
      韦瑛脸上飞起淡淡晕红,直红到颈背上,却只低着头,明知故问:「阿爷忙着呢,做什麽去?」
      「去问他,府君家中可有多的女儿好嫁下官。」柳子元轻笑着说,韦瑛屈肘轻撞他胸腹,却感觉他的另一只手小心地落在她肩上,而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小声却坚定地说:「玉珑,我是认真的。」
      「锺情一点,便是良缘。」韦瑛抬头看着他,说着从前一位族中长辈说过的话,轻声说:「去罢!」
      时至深秋,山林中金风带霜,柳子元握着韦瑛冰冷的手,他的手跟她一样凉,将她的手持到唇边呼了几口热气,压在自己心口,倒是温热的:「玉珑,我必不负妳。」
      韦瑛不知道为什麽跟他在一起就生出许多连自己都惊讶的大胆行为来,她轻轻偎在他胸前,低低地对他丶也对自己说:「妾既定意要嫁你,便是阿爷当面不许也不要紧,你且退去,待妾好生与他说。阿爷最是疼爱於妾,眼下或不乐意,便有数年,肯定能回心转意…….便是三年五载丶乃至十年,妾都会熬下去,直到阿爷首肯为止。」
      不是没有听过山盟海誓,只是往昔在酒肆歌榭的话,不管是听者或说者都不会当真,此时听她的话,却让他心头震荡。他知道自己落在这个极其难堪的境地,或许十年都翻不过身,除了爱情,他不能给韦瑛任何她配得的东西。他也想过悬崖勒马,只要远远地保持君子之交就好,但是他就是无法做到。
      午夜推枕,他多次自剖己心,年少时一心追逐名位,对风花雪月十分鄙夷,妻子死後更显淡薄,便是对和娘的母亲,也是半缘故人相托丶半是欲望所驱。却为何人近中年,反对韦瑛痴迷如此?是在失意中得一红粉知己?是爱上她的品貌才德?还是韦瑛的回应满足了他的虚荣?他分不清楚。可是他就是不能放开她,即使得罪她父亲是不智之举,也难舍此情。
      「纵做荒山土,不弃此间情……」柳子元在她耳畔低吟,韦瑛眸中泪光莹莹,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别怕,会好的……」
      寺钟响起,两人才发现天色已晚,慌忙地往回走,韦瑛挽着柳子元的手臂,匆匆赶回别院,韦瑛抓了七郎便赶紧离去。柳子元站在山门外目送他们下山,依稀听见她身上环佩叮当,鼻中还能闻到梅蕊香,或许是刚才沾在他身上的。柳子元转身回院,匆匆吃了几口饭後,回到房中,提笔仔仔细细地拟起求婚的说词来。

      ※※※

      韦瑛与七郎虽然回家太晚,但是韦刺史也才刚下晚衙,所以并未发现异状,吃过了饭丶考问七郎的功课又赞了柳子元教导有方後,韦刺史便回自己房中去了。韦瑛把七郎送回房中,又安排了家中的一些琐事,便到後堂里,拿父亲今日要她誊写的东西。
      韦刺史交代过後,倚着薰笼,看着女儿说:「已然要入冬了,怎麽不见妳穿新衣?过几日有集市,去买些皮面,做件皮袍子罢。」
      「去年做的还不旧,不急着做。」韦瑛说,实际上是她今年发现父亲有些咳嗽,医博士说要注意保暖,便给父亲多做了些衣裳,自己这边就克扣了些。
      韦刺史对於女儿的说词了然於心,皱着眉,半是埋怨半是疼惜地说:「妳总是这麽说,女儿家,固然以素朴为美,不用穿金戴银丶珠玉盈头,但是脂粉衣裳总是要的,永州俸禄虽薄,这点东西还是置办得起的。」
      韦瑛又推托了几句,移到父亲身後给他推摩肩膀,琢磨起柳子元的事来,猛然想起柳子元还在丧中,如果此时来找父亲议亲,父亲不允丶反而告上朝廷,说他居丧勾引女子可怎麽了得?她想了想,一狠心,试探着说:「阿爷觉得那柳司马是个怎麽样的人?」
      「唔?怎麽问起我来?妳比较常见到他不是吗?」韦刺史舒服地闭着眼睛,想了想说:「其实他的主张,我倒是赞成的,本来嘛,这世道不改不行,神皇陛下倦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为政之道一张一弛,弛了这麽多年,就该得干些大事才是。只是他坏就坏在跟错了头,若是跟着妳十一叔祖多好?怎麽跑去跟那什麽也不懂丶待诏出身的二王?便是他们的主张好,士人有谁服肯他们?政通需得人和,没有人和,政就通不了。柳司马的文章我见过,是个有才干的人,性格刚直,是个做御史的材料,就是押错了宝,可惜了。」
      「他的遭遇,倒真符了易经里说的亢龙有悔,极盛不悔则反。」韦瑛继续试着水温。
      「这话没错,可惜他不知存身保泰,如今只能是潜龙勿用,假以时日,或许还能出头。」
      又闲聊句,韦瑛看时机差不多,低声说:「女儿觉得……柳司马倒不坏。」
      「不坏?当然不坏了,出身名门丶又有才华也正当盛年……」韦刺史一边说,突然住了嘴,回头看向韦瑛:「等等,妳说的是什麽意思?」
      韦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韦刺史愣了片刻,微笑着说:「这麽多年也不曾见妳说起婚事,到底女大不中留,柳子元是不坏,可惜如今正居母丧,最快也得两三年,这事才能成。」
      「女儿也没想太快离家……」韦瑛绞着手,紧张地看着父亲说。韦刺史似乎有点讶异她的反应,不太自在地移开眼睛,倚着薰笼,左手揉着右肩,背对着韦瑛,她连忙移近轻轻揉着父亲厚厚的肩膀,拿捏着说:「女儿知道,他如今不得势,此事就是成了,也不像其他姊妹们那样风光,可是……」
      「京兆韦氏,难道靠女儿官高爵显?」韦刺史不悦地说,他平素温和,就是对一般皂吏也不曾严厉。但是韦瑛知道,交友是个人的选择丶婚姻是两家的结合,个人如何丶自己负责,可是牵涉两家,就不得不慎丶就不能不有原则。果然,韦刺史一手轻轻握拳:「旁的寒门小姓攀裙带丶卖女儿,我们家向来只有女婿靠丈人!妳又不是不曾议过好亲,那事若成,如今妳……」
      「阿爷……又何必说起那事来?」韦瑛轻声地打断,韦刺史啧了一声,伸手到肩上拍拍女儿的手,又听韦瑛说:「柳司马是个正人君子,家里既无婆母丶也无侧室,虽是困难些,女儿也不在意。」
      韦刺史叹了口气,起身正坐:「阿瑛,妳知道吗?他在永州可不是三年五载的事而已,只要朝廷还有人压着,他可能死在这里,妳懂吗?」
      「永州也没什麽不好……寻一处田园,晴耕雨读,不比在朝中打滚舒适?」韦瑛的话虽然委婉,但是心意已定。
      韦刺史显然也听出了这份心意,他的表情有几分哀伤:「我儿,如果柳子元安於田园,他就不会不惜背上骂名去帮永真帝。他当年是御史台中的红人,如今的淮南大帅丶妳十一叔祖的得意门生李秋霜便是台主,秋霜对他寄予厚望丶拼死命地提拔他,可他明知永真帝与秋霜是死对头,却叛了上司去投靠永真帝,秋霜是何等样人,妳不是没见过啊!如今秋霜成了淮南大帅,与今上又是过命的交情,他怎麽容得下柳子元?妳怎麽就不想想,妳十一叔祖把柳子元送来我们这里是为什麽?」
      「是知道秋霜世叔看在与阿爷同榜进士的面子上,不会在永州境内对他不利。」韦瑛低低地说,这番原委,她早已明白,只是那人见人怕的淮南大帅可以迫害朝中万千官员,却压不住这一片爱慕之心。
      「阿爷不是不惜才丶也不是不愿成全妳的心愿,只是但凡才子必不安份,若得伸展便罢,郁郁不得志则古怪,妳叫阿爷如何忍心把妳交给他?妳在家中这些年日,阿爷几曾骂妳一句丶打妳一下?他家没有长辈,固然不必奉侍翁姑,但是若受委屈又有谁给妳作主?」韦刺史长叹一声,沉重地说:「儿啊,妳年华正茂,性格见识也非一般……」
      「阿爷,女儿已经二十五了……」韦瑛低低地说,她无奈地望着父亲,韦刺史便转开了眼睛,韦瑛不得不强迫自己把对柳子元的心思说出来:「永州地僻,没有多少士族,要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撇开这些,十二岁时随阿爷入京冬选,三叔祖曾设家宴邀请秀士,当时便曾见过他,只是他当时已有婚约丶女儿随後议亲,便死了心。谁知天旋地转,十三年後又在此处相遇,岂非缘份?阿爷此时不允,女儿不怨,但要女儿舍了他,也断然不能。」
      韦刺史此时方知情愫早生,对照柳子元来後诸事,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女儿出於恋慕的安排,他不动声色,淡淡地问:「这事是妳自己喜欢人家,还是他也有此意?」
      「柳司马对女儿不曾踰矩,只在今日对女儿说,这几日便想来此,与阿爷谈一谈。」韦瑛小心地回答。
      韦刺史看她一眼,到底是看出了女儿回护柳子元的意思,便说:「好罢,妳让他明日就来。」
      韦瑛答应了,韦刺史让她回房去,出门前,她又怯怯地喊了声:「阿爷……」
      「嗯?」韦刺史一手放在薰笼上,木着脸不知在想什麽,心不在焉地应声。
      「他来了,你别骂他……」
      韦刺史抬起头来,见女儿一手扶在门上,回眸凝睇,带着期待又有些忧虑的眼神,与亡妻十分相似,他没有办法不心软,可是出於父亲的理性告诉他,他不能把女儿让给一个可能让她不幸福的男子。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忍伤她,所以只是微微一笑,像从前答应她丶去了西京会给她买个新的妆匣:「好。」
      韦瑛带着微笑走了,而韦刺史独坐堂中,闭上了眼睛,他的表情异常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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