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袅晴丝 ...

  •   在刺史第中,後堂西厢总是最晚熄灯的地方。
      侍奉父亲睡下丶带着家丁和仆妇巡完灯火,回到西厢擦澡篦头洗脚,把小婢赶去睡觉丶放下内室的帐子後,韦瑛才可以把光脚搭在薰笼上暖一暖。她有记忆以来,每天都要在指缝间洒上矾粉,套上细针密线缝成的小袜,门第仕女的脚不能和一般农妇的脚相比,必须要指敛底平,这样在室内去履袜行时,也不会因为足背过高丶脚趾上翘而看来粗蠢,走起路来要轻巧无声,这是祖母和母亲一再嘱咐的事。
      祖母和母亲都出身城南杜氏,韦杜两家是西京的最大士族,累代通婚,虽然在所有的氏族志中,韦杜都因为崔卢王郑李五姓排在前面,而必须与柳杨裴薛并列为次一等的关中六姓,但是数百年靠近梁国的首都,韦杜两家早已养成了与其他士族不同的传统。
      一代一代的韦杜两家人,最大的使命就是保护住家门,为了保护家族聚居的城南,他们就必须保住西京丶保住朝廷。
      因此,韦杜两家与朝廷的利益始终一致。先祖如何来到西京丶派下有多少房头,是韦杜两家的人刚开始懂事就要清楚的事情,他们虽然会与其他的士族通婚,但是女儿们与本家的联系是出名地密切。许多在西京没有底子的年轻人会争相求取韦杜女,就是因为娶了一个便陪嫁来整个家族的人脉,妻子的叔伯兄弟会愿意拉拔这些女婿妹婿,甚至使他们与自己的家族渐渐淡薄,成为韦杜家族的一员。反之,如果与妻子感情不睦,那麽就算捅了马蜂窝,韦杜家族的男子会积极地破坏婚姻丶把女儿姊妹带回本家,然後再想办法摧毁对方。
      有一个着名的传奇故事,说的是龙王嫁女,女儿女婿感情不好,龙王倒不敢做什麽,龙王之弟却杀向侄女家,将侄女带回丶将侄女婿吞吃入腹。这个故事深受韦杜家族的喜爱,他们如果想尽办法迫害了胆敢欺负他们女儿姊妹的男人後,总是故意在家族聚会时问:「无情郎安在?」
      「食之矣。」另一人会得意地回答。
      那韦杜家族内部的婚姻不协呢?青梅竹马丶累代姻亲不一定就能一世相守,只是顾及着双方家族,不管如何都必须维持下去罢了。
      韦瑛看向床边的衣箱,最底下的衣箱里,放着十二年前就做好的嫁衣,当年父亲返京参加冬选,家族里便订下了她的亲事,她曾经是家族中的荣耀,只是如今谁都不记得她了……多年来,先至西北丶後至太原丶如今落脚湖南,辗转流离,在家用短缺时,她毫不犹豫地把当时下订的首饰连箱笼全都质当,只留下嫁衣还塞在衣箱底,像一只死老鼠。
      不是不想当,是没有人会收那样的衣服丶那原是不该当也不可能有人会买来穿的……
      韦瑛穿好袜子,端坐案前,展卷而读,案上的《龙筋凤髓判》是她从父亲书房中偷来的,明日还得放回去。她读完了几篇民讼,把书收好,又搬来一包卷宗,是父亲拟了草稿丶命她代誊的,她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研读後再誊写。
      也是十二年前,她第一次在京中看见跨马游街的女进士,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极其艳丽的女子,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於是与阖族未婚女子一起,坐在临街高楼上的她,把手中应当扔给男进士的香囊抛给了那个女进士。
      天门街上顿时欢声雷动,那个女进士大笑起来,她笑得那麽爽朗,叫全部队伍都停下来,大方地摘下了鬓边的红花:「送去给那位小娘子!」
      好像半个西京都看过来,看着那个帮忙的闲人奔入楼中,有人大喊:「喂!小娘子,把花拿出来我们看看呀!」
      楼外突然都嚷起来,而楼中只有未嫁的女子,因此她们也跟着起哄,於是韦瑛接过小婢传上来的花,坐在楼边,红着脸偷偷地挥了挥。
      西京城的百姓鼓起掌来,那位女进士伸出手来示意众人噤声,清朗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小娘子,要嫁人就嫁我如何?」
      众人大笑起来,韦瑛也忍不住掩口偷笑,当然後来与那位女进士再也不曾见面,只是那一天的景象至今难忘。
      花无百日红,她用个小香囊收着那朵红花的碎片,十年宦游,早已不知散落何处。
      她誊完了一张,仔细封好,又拾起另一张,却是父亲回覆统领湖南七州的湖南观察使的信,心中一惊:「神策军行营同山南西道节度使攻破西川了?」
      西川镇在梁国的西南,位在群山之中,是朝廷抵御土蕃的防线,但是从西或者从朝廷方向的东方,都易守难攻,数十年来由韦大帅一人统领。在西京那场政变,促成永真帝将帝位内禅给皇太叔後,便传来韦大帅去世的消息,副使亟欲自立为帅,朝廷不许後,副使便派兵阻挡朝廷派来的新任节度使,并揪结同僚,占领已归入朝廷的东川。
      新君并没有容忍这件事,一改元就派出了神策军,先收回东川,原先想着要攻到西川的中心成都并不容易,毕竟西川镇经营数十年,军力并非一般。三个月後就听说官军攻破汉州,其实离成都已然不远……
      韦瑛叹了口气,韦大帅是韦氏家族在西京之外最大的官,也是一位毁誉参半的人物,他为人蛮横凶暴,但是始终忠於朝廷。由於韦大帅的关系,韦杜家族与西川镇的官员常有联姻,西川镇对抗朝廷失败,镇中的官员与其妻儿都势必受到牵连,这对韦杜家族的冲击不可说不小。
      但是……韦瑛侧着头,看着父亲另一封信的收件人『上同中书门下三品丶吏部尚书丶彭城郡开国公韦公奉正敬览』,这位十一叔祖在新君身边是重要的角色,他肯定参与了剿灭西川的决策。
      同是韦家的人,为什麽十一叔祖没有劝说新君和谈?韦瑛读着父亲的草稿,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而已,也没有只字片语问及西川,她的印象中,父亲也不曾向西京的家族提问西川的事……
      当她隔天把卷宗还给父亲,问及此事时,韦刺史从案牍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这是何处之语?」
      「庄子外篇,天地。」韦瑛回答。
      「越是看重的东西,有时候越要看得轻,从前南边的世家,谁不看重家门,为了维系家门而揽权者,比比皆是,而今安在?天运有势,人顺势而为。」
      「诺。」韦瑛点了点头。
      韦刺史用一种温馨的目光看着女儿,温和地说:「昨晚七郎回来,我考校了他的学问,『易子而教』果真不虚,字也看得过去了。」
      「听七郎的小厮说,柳司马命七郎早起临帖半个时辰,接着温习前一日的功课半个时辰,等柳司马来考校,然後才是今日功课一个时辰。吃过午食,休息半个时辰,下午则是柳司马出题命七郎写策论,写完了再改。要是还有时间,或是临帖丶或是去寺中参禅……」韦瑛往父亲的杯中续了水,缓缓地说。
      「参禅?」韦刺史有些讶异地问,看见女儿含笑点头,不由得笑了出来:「是我们家那一日不打就上树丶三日不打便拆房的七郎吗?这柳司马怎麽就把他给制了?」
      韦瑛抿嘴一笑,将案头的卷宗整理好:「上回七郎回来,小厮说了我不信,这回亲自去,柳司马正要他临帖。记得从前我们教他临帖,简直像打仗,在柳司马那里,安份极了。」
      「真是祖宗保佑啊!」韦刺史一叠连声地说,又转向韦瑛:「後日休沐,衙内诸官不是要去钴牳潭吗?妳写个帖子,邀柳司马一起去罢?」
      「人家还在丧中呢。」韦瑛提醒。
      「啊,我倒忘了。」韦刺史一拍额头,又想了想:「要不送些东西去?」
      韦瑛早有预备,却装做想了想:「前些日子善和坊中饼肆制的方破饼,记得阿爷说吃起来有几分西京的滋味,不如我订几盒,过几日送去。」
      韦刺史称善,韦瑛又说了些话,便辞去了,横竖无事,便带了小婢去善和坊中。说是饼肆,其实也是作坊,前院砌了炕贴胡饼,一叠一叠地放在外面的榻上,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在旁顾着,扬着嗓子喊着「五个一钱」。韦瑛走进饼肆,低矮的院中除了夹着炭气的饼香,还隐隐浮着一层熬煮果脯的甜腻香味。
      肆主娘子连忙陪笑过来,用不甚标准的官话招呼她,韦瑛并不入肆,站在庭中说:「上回做的方破饼,府君吃了甚好,再做五盒,几时来取为好?」
      「娘子是自用还是赠人?」
      「两盒自用丶其他送人。」韦瑛说,问了要等多久,肆主娘子说要等五日,她哦了一声,心中一阵烦躁。
      正说着,肆主经过,连忙过来,拱着手说:「周县令太夫人大寿,订了五十盒,小人这里多做了些,本是备着刘参军丶郑别驾家来,既是娘子亲自前来,小人也只能得罪二位官人了。」
      「唉唷,倒连累你了。」韦瑛微笑着受了,付了一百钱,回家的路上,转念一想,对小婢说:「妳把这两盒拿回去,给府君做点心,我这就去龙兴寺。」
      「娘子独身前去,不好吧?」丶「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小婢想想也是,衔命而去。韦瑛提着三盒饼,拾阶而上,却见两个相熟的官眷带着婢女和孩子说笑出来:「岑夫人丶刘夫人。」
      「韦娘子。」那两位夫人向她见礼,有点稀奇地说:「妳一个人来?」
      韦瑛愣了一愣,随即说:「原是与乳母同来的,她说脚疼爬不上来,便在外头的茶肆稍坐。」
      那两位夫人也不知信或不信,看看她手中的盒子,又问:「这是善和坊阿吴的饼?如今真不容易订,要等好久呢。」
      韦瑛敷衍了几句,另一位夫人突然问:「适才犬子说在别院附近看见令弟,说在这里读书,往昔并不知令弟在此,先生是何人?怎麽不请到家中去?」
      「是呀,犬子也有十二三岁了,甚是顽劣,若是这位先生教得好,不如我们也把孩子送来?」
      两位夫人一齐看向韦瑛,见她带着一点抱歉的神情说:「前些日子正是亡母忌辰,舍弟便留在寺中抄写经文,请寺主教他一些佛理,好为亡母荐福。」
      「是这样……」丶「娘子姊代母职,也不容易。」
      两位夫人说了几句,便辞去了,韦瑛入寺,先拿了一盒给寺主,谢过他的照顾。随後便转到别院去,七郎坐在一幅地图前,入迷地听着柳子元讲学,韦瑛把东西拿给柳家的仆妇,便站在门边偷听……
      「…….朝廷於至德元载设淮南节度使,统扬丶楚丶滁丶和丶寿丶庐丶舒丶光丶蕲丶安丶黄丶申丶沔十三州,治扬州……你知道为什麽要设淮南镇吗?」
      「嗯……老师,至德是肃宗皇帝的年号吗?」七郎有些困惑地问,柳子元答是,他又问:「那肃宗皇帝与如今的皇帝,是什麽关系呢?」
      「肃宗皇帝之子便是如今的太上皇,在位时,称大历天子。上皇传位给长女,便是如今的神皇,在位六十一年,乃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皇,在位时,人称弘晖天子。神皇退位,传位长子永真帝……」柳子元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些,门外的韦瑛的心也提了一下,正当她想要进去打圆场时,柳子元咳了咳:「永真帝又把皇位传给了他的舅舅丶太上皇的庶子,便是今上丶圆和皇帝了。因此,肃宗皇帝便是今上的祖父。」
      七郎似乎没察觉老师的异状,继续追问:「那如今到底有几个皇帝呢?」
      「皇帝只有一人,但是皇帝的父亲太上皇丶姊姊神皇与外甥永真帝都尚在人世……」柳子元回答。
      古往今来,向来是天无二日,可是如今却有四个太阳……韦瑛想着,虽然永真帝已然退位,降为成王,听说幽居於兴庆宫中,但是永真帝的长女汉阳公主却被立为皇太孙。换言之,这个朝廷中仍然存在着太上皇丶今上为主的一系,和神皇丶永真帝与汉阳公主为首的另一系,虽然暂以今上的派系占上风,但是往後会如何呢?
      见七郎还要追问这些宫中的事,韦瑛怕他触动柳子元的心事,轻轻叩了扣门,七郎欢喜地喊了声姐姐,韦瑛向柳子元一笑:「柳司马。」
      看见那熟悉的黛色身影,柳子元原先带着心事的脸,绽出一丝暖意:「请坐。」
      韦瑛坐在七郎旁边,看着那幅地图:「七郎,你还没回答老师的话,为什麽要设淮南镇?」
      七郎哦了一声,黑豆似的小眼睛机伶地转着:「嗯……和荦山之乱有关?因为范阳节度使安荦山造反,攻破东都西京丶逼迫开天皇帝和肃宗皇帝父子逃走,天下大乱,所以……」
      柳子元安静地等着七郎说下去,但是七郎似乎不知道怎麽把荦山之乱与淮南镇连结,所以想了又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柳子元正待解答,却瞄见韦瑛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逗着她说:「七郎答不出来,那姐姐代答?」
      「因为荦山之乱使关中关东税赋无法供给朝廷,於是江南丶湖南丶四川等未遭患难的地方变成为朝廷的命脉,所以在运河枢纽的淮南设镇,以重兵把守,使天下财货在此转运,好由其他路线补给朝廷……」韦瑛突然被点名,回过神来答道,见柳子元惊奇地看着她,却紧张起来:「妾说错了吗?」
      「说得甚是……」柳子元回答,这是士人的基本常识,但是对女子来说,并不常见,他问:「娘子怎会知道此事?」
      「韦杜家学,父不教女丶母不传子,因此妾自幼从家祖母丶家母读书,她们嗜读史书,常说与妾,因此得知……但也不知正确与否。」韦瑛绞着手说。
      柳子元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禁微笑:「淮南镇的缘由确实如此。」
      「我总对姐姐说,她的学问甚好,她总是不信。」七郎皱了皱鼻子,对柳子元告状:「姐姐的诗文写得比我好,字也很漂亮,我那日说要拿些给老师看,她却不肯……」
      「七郎!」
      韦瑛连忙制止,柳子元却一笑:「娘子若肯,我倒想拜读大作。」
      「妳看!老师都说了想看!」七郎扬着脸说,把笔塞到韦瑛手上:「姐姐快写!」
      面对柳子元的笑脸,韦瑛却没来由地一阵惊慌,手足无措地把笔一抛:「闺中戏笔,怎好示人……」
      柳子元还没说话,七郎却大声地抗议:「有什麽要紧!」
      「七郎!」韦瑛斥了一声,不安地看了柳子元一眼,四目相对,柳子元却发现她并非做作,而是真的不愿意:「无端搅扰,实在不该,妾这就告辞了。」
      说完,她不敢再看柳子元,起身仓皇离去,走到山门处,却听後面柳子元喊她,只好站住脚,因为知道他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不能像她一样快走。
      「若有冒犯,还请娘子见谅。」柳子元过来,关切地望着她说,韦瑛摇了摇头,他又问:「娘子气度高华,在下知之,听娘子谈吐,可想下笔为文必然精妙,因此……」
      「柳司马……」韦瑛轻轻地唤了一声,低着头说:「柳司马系出名门,岂不闻宦门女训有『秉撝挹丶耻炫耀』一说?」
      柳子元这才明白过来,撝挹便是谦抑,把这两条放在女训中,意思就是宦门女子虽然可以饱读诗书,却不该自恃文才,而该谦虚自抑,不以炫耀为美。这两条训诫原本男女通用,但是放在女子身上时,却发展成文才只能被父母丶手足丶丈夫与儿女看见,除了这些近亲之外,不该有任何人发现这些士族女子的才华。
      这件事其实是大部分的士族都尊奉的,只是柳子元的母姊妻子都能读书,男子粗疏,早已忘怀此事。这些年所认识的女子,又多是名妓乐人和女进士们,因此知道了太多才情高妙的女子,也早已习惯她们与男子竞文的场面。
      「原来如此……」柳子元点点头,有几分惋惜地说:「既有女训家规,自是不该勉强娘子,只是觉得可惜了。」
      韦瑛好像缓过气来,小心地说:「可惜什麽?」
      「在下以为,诗文除了才情之外,还需要与人切磋方能精进。西京女士子也有不少士族出身,论文论道亦不让须眉,娘子天资聪颖,如能精进,必不逊於她们……」柳子元说,他看着韦瑛缓缓抬起头来,似乎欲言又止。他想,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些女士子们,或许这样的鼓励对她来说是一种冒犯和负担,於是他退开一步:「娘子莫作难,若是不愿,在下往後不提便是。」
      韦瑛望着柳子元,他今天穿着一件苍青道袍,气色好了许多,原显得清矍的容长脸,因为含笑露出了酒涡。如果他不是因贬谪来此丶而是正在往上升迁,那麽今日不会只有韦家与他来往,只是韦瑛虽深知他的处境艰难,也知道这样的往来并不恰当,却还是来了,不为什麽,就是想来。
      韦瑛垂下眼睛,小声地问:「承公谬赞,愧不敢当,妾实不擅诗文……读书却有一点执念。自家母去後,便一直自学,难免困惑难解,往後若是来此,妾能否只在旁听讲?」
      「娘子愿来?」柳子元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韦瑛抬起头,直视着那双笑出卧蚕的眼睛,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听完了今日的课再走吧?」柳子元说。
      见她颔首,柳子元转身往别院走,午後寺中人都在忙着劳作,或是拾柴挑水丶或是耕作采撷,因此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别人。
      今日天晴日暖,他们安静地走着,不时向对方看去,或做不知丶或是浅笑,南方的秋天不像西京那麽分明,阳光明亮得过了头,将空气中悬浮的尘粒都照德清楚。或许是适才穿过小树时没注意,一缕袅袅晴丝悬在韦瑛髻上,此时被微风吹起,落在柳子元已稍显灰白的鬓边。
      「娘子既来听讲丶又非师生,何妨平辈论交?往後莫再称呼官衔,在下以名为字,直呼子元便是。」
      韦瑛站住脚,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有点为难地说:「妾……从未直呼他人名字……」
      「那便以在下练习看看如何?」柳子元毫不介意地说。
      韦瑛张了张口,很别扭地说:「子丶子元……兄。」
      「好端端地,又怎麽多了个兄字?」柳子元笑出声来。
      韦瑛苦笑着,对自己无法爽快地与人结交感到无奈:「不加个兄,实在喊不出口。」
      「兄便兄罢,那娘子的名字呢?相识至今,在下尚不知娘子名字。」柳子元又往前进逼一步。
      韦瑛睁大了眼睛,除了亲戚,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名,除了父祖,也没有男子喊过她的字,其实就连父亲都很少喊她的字,她更为难地望着柳子元:「恐怕不好?从未有亲族以外之人呼妾名字……」
      何以见得在下便不会是娘子亲族?柳子元本想说这句,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微笑说:「虽非亲族,也算朋友罢?以字互称也是常见的事。」
      朋友……韦瑛低了低头,她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同州的官眷虽然有来往,但是她们都只以排行称呼,因此她不管在哪里都是韦大娘子,边关也好丶永州也好,能与韦家比肩的士族都不多,男人可以与其他人为友,但是韦氏家门不能与当地土豪来往,因此,她的人际网中,只有亲族丶没有朋友。
      而柳子元是第一个说要做她朋友的人。
      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弦颤动,当她再抬起头来时,带着几分羞涩,却坚定地说:「妾单名为瑛,字玉珑。」
      「名英丶字玉龙?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个侠客。」柳子元说,玉龙用在诗文中,常拿来代称长剑,取长剑舞动时矫若游龙之意。
      「妾因是同辈中首生,长辈们自都希望是个男儿,早早便取了名字,谁知生出来是个女儿,就都加了斜玉旁。」韦瑛又绞着手,自嘲着说:「或许是总有点名不符实,在家中无人称字,都称名而已……」
      柳子元一面听着,一面想,他认为每个人的名字多少代表着人的性格,人们或许看到的都是她雅致秀气的那一面,但是他并不认为娇贵如玉的闺阁千金会说出他们初见时的那番话,她真正的性格,令他亟欲一探究竟。
      於是他笑了笑,心中为自己能是第一个这样喊她的人感到欢喜:「玉珑。」
      韦瑛已经很久不曾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但是被一个不是亲族的人称字,好像没有她想像的那麽奇怪,於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子元。」
      减去了一个字,像是一刀剪断多馀的布边,一点都不困难,於是他们既不是亲戚丶也不是师生,而是朋友。
      或许是迈出了一步丶就想再走快一些,韦瑛突然说:「走吧!」
      「去哪?」丶「去赏红叶。」
      这下子换柳子元错愕了,他看着那突然变得开朗的韦瑛:「赏红叶?」
      「嗯,龙兴寺後有一处枫林。」韦瑛说,她笑着掩饰住胸中过快的心跳,因为那处枫林中便是龙兴寺僧的石塔,向来人烟罕至,她想去丶也怕去,而且乳母婢女们没人愿意陪她,如果旁边是个男人,应该不用怕了吧?她暗自希望他不要拒绝。
      「从来只听过逃课的学生 ……」柳子元看了看她指着的方向,提起衣角,便往枫林奔去:「好!我柳子元便做一回逃课的老师!」
      「啊!你怎麽先跑了!」韦瑛喊了一声,他跑得一点都不快,她三两步便追了上去,穿过一处缓坡时,从来都有婢女在侧的她,很自然地伸出了手。
      於是他们很自然地牵着手,数着石塔的数目丶蹲在塔後看塔铭,像两个太早长大的孩子丶却终究是孩子。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