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香非》半折笔

26、送魂

　　没过一会儿，女官又端了一壶新茶过来，给两位重新满上新茶盏里，退到一边继续站着。

　　“下去吧！”易青非挥了挥手，女官点头退了下去。

　　唱戏的小娘子音调很高，悠扬的曲调回荡在包厢里，入耳清脆。易青非趴在狭长的窗边，听得认真，手指跟着曲调敲打着窗沿。

　　奢华的内饰，艳丽的图腾，穿着花哨的男男女女，个个沉迷酒色弥音之中，亭栏楼阁，歌舞酒宿，从不会消匿。那些游魂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区别。

　　小娘子的声音停了，大概是唱完了，她穿着粉色的纱衣，腰上系着一根同样粉色的叠色丝带，勒出纤细的腰身，纱衣穿的薄透，露出肩膀和锁骨处雪白的肌肤，透着股妩媚的姿态，与她唱的农家女形象倒是完全不同，她开始翩翩起舞，舞动的纱衣撩拨的楼上楼下发出阵阵尖叫呐喊。

　　琴陌被叫声刺的耳鸣，颇为无奈的瞥了窗外，易青非聚精会神的看着，有节奏的敲着窗沿。静逸的三楼也变的吵闹起来，一群人伸长了脖子往中间看，又是叫又是笑，疯癫的很。

　　琴陌说话略有怪调：“看不出来，你有这般喜好。”

　　易青非最喜听戏，余下的节目也只是打发时间，谈不上喜欢，况且他早就看腻了，却故意道：“嗯，好看！”

　　琴陌端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那日与你一起的是。”

　　跳舞的舞女舞完一段，悠悠的散场了，易青非转过了身子吃起了点心，直到点心下了肚，才慢慢的道：“我哥。”

　　琴陌放下心来：“你们不像。”

　　易青非突的叹道：“我更像我娘！”

　　琴陌瞧着窗外的舞台，新来的小娘子正摆动着婀娜的身姿，还在跳着舞，不消片刻，小娘子的舞也跳完了，那些尖叫吵闹声彻底没了，只剩下茶余饭后的低语之声。

　　听完了曲已是午后，今早起的早，易青非早已哈欠连天，他倚在窗边，托腮欲睡，此时没什么比安静的打个盹更好的了。

　　只是没一会儿，外面又唱起了曲，这次唱曲的是个男声，声音略微粗哑，尽管音调不高，还是吵人，两人的包间本就是听曲看戏的绝佳位置，声音入耳最是清晰。

　　易青非睡的不沉，阖上的双眸听着声就不觉皱了皱眉，沉溺于半睡半醒之间。

　　看着他微皱的眉头，琴陌上前拉了帘子，唱曲的声音才被隔在帘外。

　　只见易青非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趴在靠窗的桌上，腰骨却在软椅中间，斜成歪了的树枝般，这姿势若是换了旁人肯定睡不熟，可易青非却睡的香。许久之后，易青非才打着哈欠伸了懒腰醒了，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我怎么睡着了！”

　　嘎吱一声，腰间传来错骨的声音，易青非扶腰沉沉的靠回了椅子上。

　　“看你睡得香，没叫你。”琴陌摆弄着茶盏道。

　　“我的腰快断了！”易青非皱眉叫唤了声。

　　“以后别这么睡了，对腰不好。”琴陌说。

　　易青非双手扶在腰间，坐直了道：“好着呢！琴陌低笑了声没说话。

　　易青非眨了眨眼，侧过脑袋：“你在笑？我还以为你不会笑。”

　　琴陌立马收了笑容：“我又不是木头，怎么就不会笑。”

　　易青非连连摆手：“木头会笑不稀奇，你会笑还真挺稀奇的！”琴陌微微勾着唇角也懒得跟他争辩。

　　易青非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早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他招了招手：“带你去见个人。”

　　门外候着的女官得了易青非的传唤，进来撤了茶水，又将帘子拉开，琴陌跟着起了身：“见谁。”

　　“去了就知道了。”易青非没再多言，就领着他去了造梦界的绣衣坊。

　　果然李页连就蹲在绣衣坊的侧墙边上，他垂着一头凌乱的白发，被风吹得更乱了，一看就是等了许久。

　　造梦界没那么多人，但也挺热闹，绣衣坊里都挤满了人，老头子始终哪也没去，就静静地待在侧面的墙角，身影落寞。他花白的头发很是显眼，易青非一眼就看到了他。

　　琴陌看着墙角的人，那人侧着脑袋，只能看见布满褶子的侧脸。

　　“李页连。”琴陌看着易青非问了一句。

　　“嗯。”易青非点头应了声：“今早遇见他的，我答应了送他走。”

　　送他走？琴陌斟酌了一下他说的话，大概明白了一些。

　　两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李页连缓慢的抬起头，见易青非领着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来了。他拖着不太利索的身子站了起来，刚才还阴郁的表情抹去不少，乐呵呵道：“你来了！”

　　“这位是？”李页连觉着他旁边的少年看着也是眼熟，忍不住问道。

　　易青非瞥他一眼，半天才道：“朋友。”

　　“哦哦，好。”老头点了点头，也没敢多问，老老实实的跟在琴陌和易青非身后，不敢靠近，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着。

　　“他不记得了。”琴陌问。

　　“嗯，到这的人都不会记得生前事。”易青非道。

　　李页连性格比生前温和，不像个曾经开山立派的修道之士，现在只是一个孤独可怜的老者，面目慈祥。

　　几人到了四楼，华丽的金门立在眼前，雕金刺银，雕的是神兽，刻的是天龙，琴陌止了步道：“我在这等你！”

　　易青非拉着人，露出一贯弯眼咧嘴的笑道：“这里除了我爹和我哥，只要我想，带你去哪都行，进来吧。”也不管琴陌怎么想，就将人拽了去。

　　送魂殿与凡间描述完全不同，本以为是阴森如同鬼蜮，黑鸦盘旋，鬼魅嘶鸣，实际上金碧辉煌的跟宫殿一样，不但没有传闻中的阴森恐怖甚至亮丽的有些过分了。

　　送魂殿的尽头是一条长长的黑色河流，河流的一端在宫殿的正中央，另一端则是穿破了墙壁，连接着没有方向的白昼之中，那刺眼的白光形成了一道圆门，没有边界，门的另一头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天堂。

　　记灵官拿着本子一颠一颠的朝这边跑来，他慌里慌张的看着易青非旁边和身后的两人，脸上的冷汗顺着脑门滴落。

　　“少主，您怎么过来了？”记灵官问。

　　易青非指着李页连道：“送他。”

　　记灵官瞅了眼老头没说话，转而又看向琴陌，一股来自人的气息在琴陌身上飘出来，他小心翼翼问：“那这位？”比起老头，他对这位看起来不好惹且没有死人味的人更好奇，瞧着琴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别看了！”易青非厉声道：“其他的你不用管！”

　　记灵官赶紧低下头，连连道：“小的知道了。”他退到老头身边，咬开了笔帽，翻了翻本子问：“什么时候死的？”

　　李页连还沉浸在惊愕之中，说不出话，好像突然又没那么可怕了。

　　还没等到李页连回话，易青非就不耐烦的将本子拽了过去，在上面飞快的写了李页连三个字。

　　记灵官瞅了瞅李页连，又瞅了瞅易青非，不再问话，前阵子他也听说这位小少主去了人间的事，想必是在人间认识的人，他自然也不敢多问。

　　李页连惊叹道：“美！美!”说话间眼里竟然噙着泪，他及着步子四处张望，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高兴。

　　易青非屏退了记灵官才又回过头喊了李页连，李页连回过神笑呵呵的跟在易青非身后道：“谢谢。”

　　易青非领着他上了黑魇船，老头坐在船上，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你是这里的主人吧，我生前认识你们对不对。”李页连紧接着又说了一句。

　　人之将死，才能看清一切。

　　“他是活人，我能感觉到。”李页连笑着道：“真羡慕他啊，可以认识你这么个掌管生死的人！”

　　他眼中满是羡慕的目光投递过去，琴陌穿着银白色长衫，如水墨丹青不染尘埃，他微微上扬了嘴角，只一霎那就让易青非看了个着。

　　他在笑。

　　易青非连忙收了目光对李页连道：“好好上路吧！”推着那艘黑魇船，小船随着黑河水缓缓的流淌着，李页连闭上双眼，嘴里挂着笑容，花白的胡子和头发在微风中颤动着，好像在沐浴着春风，渐渐消失在那硕大的圆门之后。

　　琴陌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他们，看着消失在苍穹的亡魂。

　　突然手指微蜷，琴陌腕处刺棱，他低头看去，那个消失的白色印记又重新刻在了他的腕上，比之前更深更白。

　　李页连就这样离开了，他说来世不要再做人。

　　记灵官偷偷瞧着琴陌，往他手腕上看，还没瞧着，易青非就过去了，对着记灵官寒光一闪，对琴陌低声道：“毁不掉的！除非他的主人死了，也许它能消散。”

　　记灵官吓的一哆嗦，手上的笔差点没掉，急忙跑开了。

　　琴陌叹道：“天命如此。”

　　随着二人出门的脚步送魂殿的大门立马合上，易青非突然问：“我一直都想问，你当时为什么要销毁它。”

　　走出送魂殿天色已黑，晚上的享乐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那些勾栏酒肆门前都挂满了灯笼，花红柳绿的，给街道点满了光。

　　夜色里，琴陌挂在腰间的玉髓正忽闪忽闪的发着光，浮着几个字：师兄，安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