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小春时》白槿湖

2、[楔子]住院医师手记

　　今天是入科第八十九天。
　　夜班，抢救、写病历、整理医嘱，忙到现在没吃口饭。天快亮了，此刻我必须把这一天在科室所经历的记录下来，否则我无法缓解平复。
　　昨天休班，早上来科室江老师告诉我三十三床爷爷于凌晨00：15过世。尽管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我听着愣了下，异于平常的冷静。
　　可我腿软了，后背发凉。
　　四天前，我跟在江老师后面查房，查到三十三床，早期肺癌病人，88岁了，是位消瘦的老先生。心电监护血压血氧都正常，他靠在病床上，总是咳嗽，断续呼吸着。
　　“望医生，能不能麻烦您跑一趟七楼，替我看看我老伴，你叫她好好吃饭，快些好起来，我接她回家。不然她不听话。”
　　他白发一丝不苟，即使病中依旧保持知识分子的洁净体面，戴着老花镜，彬彬有礼告诉我他老伴的名字，这番话耗了他不少力气，向我致谢后才合眼休息。
　　我在纸上记下，眼光不经意扫过他的颈动脉搏，我察觉搏动明显比前几天快，带着疑问我探指搭了他手腕脉搏，应指强有力，顺着脉象，十二年前那晚终生难忘的脉象之感袭来，杜老恩师的叮嘱犹在耳畔。
　　我赶忙按铃，让护士过来盯住三十三床的监护仪。紧跟着我跑到办公室找江老师，他不明就里被我拉着往病房奔。
　　等我们冲进病房，护士正给病人掖被子。
　　病人状似睡着。
　　“老爷子，喂，老爷子醒醒。”江老师边唤边推病人，喊不醒。
　　再瞅一眼血压，发现低压上一秒还是70，现在是60，接着不停徘徊往下掉，60，50，40，就在这时心电监护报警响起，血压急速掉，掉到40，30！
　　“心衰休克！赶紧抢救！”
　　江老师当机立断采取抢救措施，万幸及时，病人被我们救过来了。
　　一通抢救操作下来，老爷爷的身体逐渐插上各种管路，仪器显示屏上闪烁着数字和符号，就差气管插管了。
　　我没有把病人救活的欣喜，只是心酸，面对死亡的无可奈何，三十三床病人最后时光估计就这两天了。
　　我见到余珺兰奶奶，她因慢性病长期住院坐轮椅。我趴她耳边把爷爷的话重复遍，她眼里立马有了精神，问爷爷情况好不好，我不知如何作答。
　　“小姑娘，我拜托你，万一他不好了，让我们见最后一面，我们没有儿女，我不能让他身边没人孤零零走。”
　　我把情况报告给江老师，恳请能不能上报医院让两位老人见一面。这涉及跨科收治，考虑两个病人的特殊情况，而且老爷爷的病情随时变化，恰好三十三床旁有空床位，几经周折在各科室老师的协调下，医院破例暂将余珺兰老人安排三十四病床。
　　两位老人住同间病房的第一天，护士长还给他们拍了照片。
　　下午我去看望三十四床奶奶，不敢想象她亲眼送走老伴是怎样的受难。悲伤、自责、无助、歉疚背负心头，使我无比沉重地推开病房门。
　　奶奶换病床了，换到爷爷生前睡的那张病床，正靠着窗户，二月广州的午后，阳光照进来。
　　她戴着老花镜坐在病床上。
　　病房没有了闪烁的仪器，她的轮椅歪歪靠在旁边。
　　我走近她，她捧着一本沉甸甸的老相册。
　　“奶奶。”
　　“小姑娘，你是来叫我节哀吗？”
　　我低头说不出话。
　　“我不悲哀，我得感激你。护士们说了，要不是你及时发现不对劲，我们老夫妻恐怕连最后一句话都说不上。这三天啊我们的手没有松开过，我送走了他，我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完成了，我也终于可以闭眼了。”奶奶手心在年轻面容时的先生相片上来回摩挲。
　　“他是翻译，我是中文系老师。六十八年了，我做过他的未婚妻，妻子，老伴。很快翻译院他的讣告要出来了，我不要看到他的讣告上面写着遗孀——我的名字。我不是他的遗孀，我是他的爱妻。”
　　她平静朝我笑，眼里满含泪花。
　　我那时竟不知那是对死亡的憧憬。江老师的电话打来，我得忙了。走出病房，我继续看病人，换药。
　　夜里护士站传来三十三床陷入昏迷的消息，从呼吸急促到呼吸衰竭，从抢救到侄儿来了签字放弃治疗，直到心电图呈直线，血压血氧心率测不出，凌晨03：45宣布临床死亡，我跟着江老师处理完一切相关事宜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椅子上，我完全没有丝毫力气了。
　　这中间没留给我半秒空白喘息时间，我根本无法从余珺兰老人的离世中回过神。一日之间这对老夫妻相继在三十三床走了，我既有被至死偕老的感情深深震撼，还有初为医生满腔激昂却同死亡搏斗失败的沮丧，还有我精疲力竭太累了。
　　我整个人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
　　过了好一会儿，我摸摸白大褂找面巾纸，发觉口袋里有张纸条，隽秀字迹。
　　“小姑娘，你是好人。”
　　余珺兰老人在面临丧偶巨大悲恸以及自身病况岌岌可危还不忘安慰我。
　　我无法自控，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