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诅咒的勇者》咸鱼烤熊掌

11、第3纪元（一）

　　达蒙沉入海底，夜是黑的，海也是黑的。

　　没有人知道那片死亡海域究竟在哪里，有人说那是海神掷下的骰子，位置，出现的时间，完全随机。唯一不变的是，驶入那片海域的船只，永远不会归来。

　　它像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为失踪航船而幻想出的借口。

　　事实上，在辽阔无际的海洋中，真的有那么一片死亡海域。达蒙很清楚，里面有一只小人鱼，还有一只九头海蛇。

　　海蛇侍奉过海神，那么，它会知道更多，关于神明们的信息吗？

　　坠落，沉沦。

　　海水从鼻腔灌满他的肺部，很快，达蒙习惯了下坠的失重感。他的体温缓慢降低，逐渐和海水的温度持平，直到海水变得春天的暖风一样，轻柔温暖。尽管身体的压迫感增强，但是这些都没有带给他丝毫的不适。

　　就像那句诅咒中一样：“我诅咒你，永远不受痛苦的侵蚀。”

　　适应了海洋的规则后，达蒙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从卵泡中钻出，广阔的大海是他的温床，似乎他天生就属于这片海洋。

　　无光层就像海洋为自己披上的面纱，深海把它真正的绚烂全部隐藏在面纱之下。

　　一大群鱼儿紧紧挤在一起，从达蒙身旁游过，互相碾转纠缠，就要将他完全包裹。他用双手缓缓滑动，从鱼群中打开一条缝隙，随着手臂舞动，他的身体不自觉翻转，像一条灵活的鱼儿，从海面转向海底。

　　鱼群已然远去，微弱的蓝绿色光芒朝达蒙迎面闪烁，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

　　达蒙恍惚中以为自己落入了无氧的宇宙之上，从无边的未知之处坠向星河中去。

　　珊瑚、海草、水母、鱼群……每一个个体看起来都无足轻重，散发出的微光也只有薄薄一层，只够它们在黑暗中找到自己，但所有微小的个体集合在一起，合奏出一场绮丽的协奏曲。

　　这也是达蒙的安眠曲，他闭上眼，任由洋流裹挟着他，和那些发光的浮游生物，随着洋流迁徙。

　　他们约好了，假如达蒙再次来到深海，他们会为达蒙接风洗尘，只等海神的骰子落在达蒙身边。

　　上一次，进入大海的经历实在谈不上美妙，被关在逼仄的棺材内，只剩恐惧与他相伴。

　　这一次，在目睹过宁静祥和的海底后，他陷入了安稳的睡眠。没有美梦，也没有噩梦，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等他从沉睡中醒来，包裹他的不再是温暖的洋流，而是一片柔软的鳞甲，半透明的鱼鳍在他身旁两侧，灵活摆动，像两片巨大的帆。
　　他被托在海蛇的脑袋上。

　　“我的朋友，欢迎回来，这一次，你看清楚陆地上的罪恶了吗？”
　　海蛇另一个巨大的脑袋凑近达蒙，它眼睛的宽度足足有两个达蒙那么宽，暗金色的竖瞳就像一面巨大的铜镜，达蒙在其中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是的，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达蒙撇了撇凌乱的碎发，回答道。

　　“艾苏瑞尔很想你，这里除了我，没有生灵再能言语，在他熟悉了每一从珊瑚礁后，尽管没有开口，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孤单。”
　　“这一次，你会选择留在这里吗？”
　　海蛇开口，獠牙微微露出，分叉的舌头像蛇信子，从口中探出，划出微小的波纹。它面目狰狞，语调却婉转柔和。

　　艾苏瑞尔是小人鱼的名字，普通人鱼的寿命只有五十年，很明显，艾苏瑞尔早就脱离了普通人鱼的范畴。

　　“抱歉，逃避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达蒙再一次婉拒来自海蛇的邀请。
　　他倚靠在海蛇一侧的鱼鳍上，缓缓抬起左手，在微弱的荧光下，注视着掌心中的黑色烙印。
　　“况且，我有必须要找到的东西，那东西不在海里。”

　　据他所知，并没有演化出鱼鳍的魔族，似乎海中真的有什么魔力，隔绝了一切污秽，大海深处，一切安详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海蛇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能在海中行走，并不代表那东西一定属于深海。就像两栖类生物，在水中出生，在陆上成长。

　　“为什么海里是安全的呢？”达蒙发问。

　　海蛇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加快速度，卷起一阵翻滚的泡沫。达蒙抓紧它的鳍，在波浪中稳住身子。

　　“不要着急，亲爱的，让我找一个适合聊天的地方，给你倒上一些我酿造的海灵饮，我们有很多时间来慢慢聊这些。”
　　“先跟艾苏瑞尔打个招呼吧。”
　　海蛇调整鳍的位置，为达蒙搭出一片屏障，隔开翻涌的波涛。

　　浮游生物的微光逐渐衰弱，随着海蛇的冲刺，达蒙似乎撞上一层粘质的物体，浮光掠影，迎接他们的，是更绚烂的光彩。

　　这里像隐藏在海洋中的一个小世界，粉色与紫色的花朵拥簇着，扎根于起伏的海脊上，深蓝色的海成为这个世界的天空，发出耀眼的辉光，让这里明亮得不似海底。

　　死亡海域一片生机盎然，完全不像它的名字那样沉寂而萧条。

　　他们穿透这片天空，达蒙从海蛇的头顶轻轻一跃，缓缓漂浮在天空上，失重感提醒着他，他仍然泡在海水之中。

　　视野开阔，达蒙放眼望去，整个小世界一览无余。

　　那些花朵似乎是一种软体生物，不规则地蠕动，营造出一种花朵被微风吹过的假象。它们所扎根的地方也不是海脊，而是一根根白骨，庞大无比的白骨。

　　只有从这个高度，才能看出那些类似山脉的地形，是一副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骨架。它们无边无际，几乎看不到尽头。

　　“这是海神的遗骨。”海蛇在达蒙耳边轻语，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远去，准备属于他们的茶话会。

　　死亡海域，原来是海神的死亡。

　　从天空中缓缓落下，白骨的影子逐渐消失。似乎这里就是普通的，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巨大的珊瑚像是枝叶凋零的树木，随意腐烂在花丛中。山坡顶上似乎有一眼喷泉，在光芒的照射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彩。

　　他落在喷泉的旁边，那眼喷泉似乎动了动，有什么东西顶着它突然升起，喷泉底下露出一张近乎无懈可击的面庞。

　　“达蒙！”艾苏瑞尔欢快地甩动着它的鱼尾，扑向达蒙。

　　达蒙措不及防，但还是稳稳接住了小人鱼，那眼喷泉竟然是小人鱼的头发，他的头发就和海浪卷起的泡沫一样，飘逸而又梦幻。

　　“我好想你呀，你终于回来看我啦。”他仰着头，纤长的睫毛在亮晶晶的蔚蓝色眸子中投下阴影。

　　达蒙没有料到艾苏瑞尔竟然是这样的模样。和书籍中描绘的人鱼完全不同，似乎海洋中所有的美好，都被眼前的生灵所吸收，转化为他的一部分。

　　简直像神话生物。

　　艾苏瑞尔那一头浪花似的秀发太不真实，达蒙没有忍住，上手揉了揉。

　　泉水一样的手感，真是神奇，在水中还能感知到流水拂过手指。

　　“你还会给我讲故事听吗。”艾苏瑞尔眨巴着眼睛，眼中充满了渴求。

　　达蒙微笑着回答道：“当然会。”

　　他已经想好要给小人鱼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了。

　　一个关于魔王和勇者的故事。

　　任务世界的故事已经讲完，陆地上的其它故事太过残忍，他只剩下这个故事适合讲给小人鱼听。

　　“啊，海蛇喊我们过去。”小人鱼惊呼，他拉着达蒙，越过花海，来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洞口附近，周围的岩壁上布满了奇形怪状的软珊瑚，黑黢黢的洞口像深渊一样，凝视着他们。

　　这是海神的眼睛。

　　忽然，无数流光溢彩的轻盈气泡从洞口涌出，像瞬间绽放的烟花。深渊变成了一个泡泡机，朝洞口不断吐出泡泡。

　　海蛇耷拉着它长长的尾巴，像一滩液体一样，慵懒地躺在最大的泡泡里面，九个头一起吐着信子邀请他们进入。

　　他们一同飘向那个巨大的泡泡。

　　海蛇用贝壳给他们搭好了小桌，桌上摆了一套珍珠做成的茶具，显露出温润的白色光泽。

　　桌上只有两个杯子，达蒙问海蛇：“你不喝吗？”

　　“这就是我的杯子。”海蛇用中间的头指了指最底下。
　　随后，它的八个头越过气泡的边缘，向深渊钻去，长长的舌头像八条吸管，插进深不见底的黑洞中。

　　气泡内瞬间宽敞不少，海蛇只留下最中间的那个头，像太阳伞一样高高立起，为他们遮盖刺眼的光芒。

　　达蒙抿了一口杯中的淡蓝色液体，一股薄荷般的清凉从口腔传到全身，就像在沙漠中，浸泡在绿洲的泉水中那样舒适。

　　艾尔苏尔一口气喝完整杯海灵饮，然后傻笑着，仿佛沉浸在醉意中，软绵绵地蜷缩鱼尾，趴在身后的贝壳上。

　　“忘记说了，最好不要一口气喝太多。”海蛇提醒达蒙。
　　“唉，每次都是这样，如果不是你来了，还要再隔上三百个潮汐日，我才会允许他尝一口。”

　　达蒙捧着茶杯，又啜了一口，这次他品出了一丝香甜。
　　“我不明白，为什么海洋能保持永远的平静。”
　　他的视线从醉倒的小人鱼身上，缓缓地，投入底部的深渊。
　　“我本以为是海神一直护佑着这片大海，但……没有想到祂竟然早已陨落。”

　　海蛇俯下身躯，和达蒙视线平齐。
　　“是，也不是。”

　　它向达蒙提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神明是什么？”

　　“牧师们神术力量的来源，世界的主人们，自然规则的缔造者。”

　　“那你认为祂们为什么要创造出伊弗罗亚？”

　　达蒙沉默，作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在沉默中喝完了一整杯海灵饮，仍然没有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海蛇用舌头勾起茶壶的壶柄，为达蒙的杯中斟满海灵饮。
　　“那么换一个问题，你觉得所有生灵的共性是什么？”

　　思索片刻，达蒙回答道：“进食的本能，无论是哪种生物，都会感到饥饿。”
　　就算是现在的他，也会感到饥饿，但他可以克制住这种本能。

　　海蛇点了点头：“神明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一部分特质，投射在祂们所创造的生灵身上。”
　　“这样思考下来，是不是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所有生灵的共性，自然就是神明们共通的特质。”

　　达蒙双手捧着茶杯，他望着杯中的倒影，沉思。

　　海蛇抛出下一个问题：“所以，你觉得，要是神明饿肚子了，祂们会吃什么呢？”

　　“眷属的信仰？”他抬头，对上暗金色的巨瞳。

　　“没错，但在眷属诞生之前呢？”海蛇眼中透明的瞬膜迅速划过眼球，清除掉粘黏在上的浮游生物，让这双巨瞳更加明亮。
　　“想象一下，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出生在一个没有入口的洞穴里，这里空无一物，你的肚子饿了，没有母亲，没有奶水，你要如何填饱你的肚子？”
　　“你是这群孩子中最强壮的，你发现，其它的孩子是如此羸弱……”
　　海蛇在此刻停顿。

　　“所以……我杀死了我的血亲，用他们的血肉，驱散我的饥饿。”
　　达蒙自然地接过海蛇的话，说出这个唯一的可能。

　　他的心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