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36、第三十六章 求情

　　余下的事不过是顺理成章，在突厥被俘五年的庆明帝，朝中的势力、威望，都远远不及铁血手腕的武明帝。

　　谢询的年轻、隆宠、才华、血性，让他变成一把最好的兵刃，缓缓亮开了的刀锋，冲着那些龇着牙、觊觎主人宝座的恶犬猛扎下去。

　　谢询是最年轻的权臣。武明帝给他的权势太重、给他的信任太多、给他的地位太高，而他又实在太年轻，让他飘然自得地以为什么事都能做到，忘了一把刀是只能用来杀人、不能替人求情的，更忘了刀是可以随时被折断的。

　　谢询闭上眼睛，又睁开，垂眸望着手中的酒盏，酒中倒映着他漂亮但有些怅然失神的眸子，不知是酒还是往事更让他沉醉。

　　温棠宁两颊绯红，一笑嘴角便荡漾了小梨涡：“师兄你……去向武明帝求过情？”

　　谢询苦笑了一下：“很天真是不是？”

　　温棠宁点了点头，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很像你会做出来的事，但我想，你既然站了队，就应该站的彻底一点，不然两头不讨好。”

　　“你说得对。但老侯爷那句话也说的很对，世上的事总有人要去做。我不认为我做错了，要说真有什么错，大抵是我当时太自以为是。”谢询缓缓道，“自以为皇帝会听我的。我低估了他的野心，也低估了他当时承受的压力。”

　　温棠宁：“武明帝不愿意留着萧家，有他的顾虑和考量，我倒是可以理解。”

　　“嗯。”谢询颔首，“只是我没想到，他会骗我，更没想到他会借我之手杀了他们。”

　　“他本已答应我，放老侯爷回塞北。他们回塞北的那条道，也是我亲定的。”

　　一切当然不会如谢询所愿，只是他当时身在局中，看不清楚。

　　萧定方离开长安后的第二天，夜里突然响起雷，如几记重锤似砸在夜幕里。

　　闪电撕拉一下，风刀子似的捅进窗户，把谢询案上的烛火给扑灭了。

　　谢询无端一阵心惊。他从破开的窗纸，看向浓云裹挟的夜幕。

　　萧靖初还留在江南，不日就要赶回来。萧定方启程塞北，也已平安无事。他在心慌什么呢？

　　谢询在暗处里摸了摸烛台，喊家仆：“韩伯！”

　　韩伯匆匆进来了：“少爷，怎么了？”

　　谢询一边点蜡烛，一边问：“老侯爷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韩伯：“送信的小厮去过了，到现在也没个儿音信。”

　　谢询动作一顿：“按路程，他们今天才走到临县，送信的是加急赶过去的，脚程应该更快，怎么走了一天了还没消息？也没放只信鸽回来？”

　　“没有。”

　　他忽然心头猛跳，手一抖，把烛台扫了下去，灯油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桌沿上往下滴，一颗一颗像敲在他心上。

　　韩伯吓了一跳：“少爷？”

　　谢询的心似乎被栓了石头沉下去，他掐住韩伯的手腕，说话都在哆嗦：“你立刻派人去江南给初儿传个信，去哪儿都好！别回长安！”

　　韩伯忙连声道：“是是是，老奴现在就去……”

　　苍白的闪电划过天际，照出谢询更加惨白的脸。

　　“进宫。”谢询像被烫了似的抽回手，整个人魂不守舍，“我要面圣。”

　　让他心更往下沉的是，武明帝不愿意见他。

　　谢询再怎么不愿相信，心里也了然了大半。

　　宫门紧闭，长阶萧瑟，一场大雨似乎来势汹汹。谢询跪在青石板上，石板冰凉，硌得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一位太监去了又来两三回，走到谢询面前低声劝诫好几次：“谢大人，陛下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谢询声音嘶哑：“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陛下，求陛下……见臣一面。”

　　太监无奈，只得退下。

　　半个时辰后，雨点密集如瀑布，从铅样重的乌云里落下来，咆哮似的风将地面积水和空中雨水卷得乱飞，谢询被雨幕遮挡了视线，直到鼻腔里呛进了雨水，他弯腰咳嗽起来。

　　太监又来了一次，这次带了一把伞，心有不忍：“谢大人，雨下大了，回去吧，这又是何苦。”

　　谢询即使得势，素日待人也非常宽厚和善，便是宫里的太监、侍卫也对他多生好感。

　　但今夜谢询一扫春日融融似的笑意，带着点冷冽刺骨的寒意：“陛下如若不愿意见臣，臣有一句话，请公公代为传达。”

　　“恕臣僭越，陛下此次要杀的人，臣一定竭尽全力去保。若陛下怪罪，臣……甘愿受着。”

　　这位太监肝胆俱颤：“谢大人啊，你这……”

　　谢询坚定地说：“请公公代为传话。”

　　武明帝终于出来了。太监给他撑着伞，他用脚拨开被雨打落的黄叶，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询。

　　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只有天家素有的凉血。

　　武明帝阴恻恻地问：“朕倒要听听，谢大人有什么能耐，想如何竭尽全力地保。”

　　谢询不答，只狠狠地磕了个头，伏在地上，地上的积水溅到他脸上，额前的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谢询苦涩地开口：“陛下……塞北的势力早换了一批，新兴的将帅有战功有声望，唯陛下马首是瞻。定安侯久不在朝野，年纪又大，绝不会对陛下有什么威胁。就算陛下对定安侯不放心，派人盯着便是，为什么一定要他们的性命……”

　　武明帝声音冷了下来：“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谢询抬头，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您明明答应过我，初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他刚等回他的父亲……”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顿悟这种承诺和感情在皇权面前实在太缥缈无力了。

　　谢询嘴唇微颤，换了个理由央求道：“定安侯毕竟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他在突厥劳苦受累五年，没有死在突厥，却死在自己人手里，岂不是令天下人寒心！”

　　武明帝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定安侯会死在突厥人手里，朕会以国葬之礼待之，九泉之下也不辱没了他。天下人，也不会觉得朕辱没了他。”

　　谢询暗暗抓稳湿透了的衣摆，他终于明白武明帝为什么明面上答应他赦免定安侯，甚至保留门荫和爵位。

　　他早就下了杀心，却要在门面上下足功夫。

　　谢询心灰意冷：“死在突厥人之手……陛下，您想派人假扮突厥人杀定安侯？可天下人就不会有一点怀疑么！”

　　武明帝没有被他尖锐的问题激怒，只是说：“天下人只会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事，你聪明，但却没想明白。比之黯然退场，英雄迟暮，天下百姓更想看到定安侯死于敌手，将军马革裹尸，自古就是慷慨悲愤的佳话，军心激励、民愤滔天，人人恨不得生啖突厥其肉，届时民心军心指向一处，何愁北伐大业不成？”

　　武明帝柔下了声音：“谢卿，你性子太好，事事都对别人留着情面，人人也都仰仗着你、念着你的好。平日也就罢了，可有些事有些人，朕希望你有分寸。”

　　“朕对你的期望不一样，朕希望你做朕的孤臣。”

　　谢询心中如有惊雷霹雳，面色却惨白平静如死灰木，他怔怔看着武明帝，武明帝也垂眸看着他，眼中没有往日的和煦慈爱，只剩近乎残忍的冷酷。

　　什么是孤臣？
　　世人都以为，不趋炎附势、不结党营私，于浑浊的宦海抽身而过，不染一点污泥；但在天家眼里，是被拔干净羽翼、被拴紧缰绳，孤立无助、千夫所指，一心一意做一把皇帝手中的孤刀。

　　谢询在雨中伏下身，叩首，一字一顿道：“臣明白了。”

　　武明帝稍稍示意，身旁的内监忙给谢询打伞，弯腰去扶他：“谢大人请起，千万别淋坏了身子。”

　　谢询扶住他的手，失魂落魄地朝他点头：“多谢。”
　　他又朝武明帝躬身：“臣告退。”

　　谢询没接过内监手中的伞，转身没入苍茫的雨雾里。天地间昏暗无光、风雨飘摇，他像是摇摇欲坠的枯叶，在层层深锁的宫墙里踽踽独行，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韩伯一直在宫外焦头烂额地等他，见谢询出来，慌忙拿了油衣跑过去，结果谢询摇摇晃晃往前一栽，按住他的手，差点屈膝倒下。

　　韩伯：“少爷！”

　　谢询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去江南给初儿传信的人，要几天才能回来？”

　　韩伯紧张地握住他的手：“最迟也要两三天。”

　　谢询：“再派个人快马加鞭去找他，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他忽然弯腰咳嗽起来，咳得背都在剧烈起伏，他擦了下嘴角，被雨水浸湿的指尖上沾了血。

　　韩伯：“少爷！你这是……”

　　谢询失去了意识。

　　他浑浑噩噩躺了许多天，气急攻心、高热不退，烧得耳朵嗡嗡地鸣。等到第三天，他才迷糊糊地转醒，口干舌燥，还没来得及舔舔嘴唇，他先问韩伯：“靖初有消息吗？”

　　韩伯急得老泪纵横，但他知道谢询压根不会听他劝，只能说：“少爷，谢府的人刚出城就被皇城司的人扣住了，信鸽放出去了两只，也没个音信儿。崔大人也偷偷派人去寻了，但他的人在江南打听了个遍，没有小公子的消息。”

　　他本以为谢询会着急，正打算安抚他，但谢询比他料想得平静许多，他捏了捏还有些发烫的眉心，叹道：“意料之内的事，陛下猜到我会给靖初传讯，他要想拦，我们当然送不出去。崔戚风的人打听不到……那反而是好事，靖初聪明，他是觉得事有蹊跷，提前藏起来，谁都不见，反而不容易被陛下先找到。”

　　“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会回长安来找我，那样就危险了。”

　　韩伯抚着他的背，摸到他的里衣全是冷汗热汗，浸透得能拧出水，心下酸楚，说：“少爷先休息吧，小公子的事，我和崔大人再商议。”

　　“来不及了。”谢询一脚下了床，“帮我拿笔墨来，我要写信给穆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