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35、第三十五章 欺骗

　　正是春季，夜里满树梨花香袭人。

　　谢询和衣坐在太师椅上，膝盖上披了一条毯子，搁着一本书。院里掌了灯，他提起一盏琉璃灯，里面抓了一把萤火虫，见一些流萤粘在灯壁上，他用小钳子拨了拨。

　　萤灯明耀，谢询一抬头，就见萧靖初迈过门槛走进来。

　　萧靖初是真的不大一样了。前一日是玄色锦衣，今夜又是银灰色的剑袖圆领袍，袖口还有百叶云纹，个头比以往更高，比谢询还要高出半个头。

　　一身野气被换洗成贵气。

　　“怎么回事？”谢询心道，“他这半年游历是跑去学穿衣打扮了吗？”

　　谢询把那盏萤灯搁在桌上，抬头道：“你不是很忙么，我还同韩伯说你今夜来不了呢。”

　　萧靖初不答话，看着桌上那盏萤灯，问：“谁送的？”

　　谢询：“是韩辰。以前你爱抓着玩，后来你走了，我嫌府里太清净，就让韩辰去抓，不过他做的萤灯，可不如你做的好。”

　　萧靖初暗暗笑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又说：“以后我来做吧。”

　　谢询：“等你长大一些，就会嫌这玩意无聊了。”

　　萧靖初：“……我现在也不小。”

　　“是吗？”谢询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凑过去抬手点他的额头，萧靖初下意识躲了一下，那表情分明写着“如坐针毡”。

　　谢询愣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他很紧张，远不像以前那样松弛，难道半年不见，这就生分了？

　　他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思忖道也许喝两杯酒、把话匣子打开，能让两人亲近一些，于是唤道：“韩伯，温两壶酒来。”

　　梨花香沁着酒香，两杯酒入喉，萧靖初看起来才没那么局促，谢询又问：“这半年上哪玩去了？”

　　“我没玩，我回了趟塞北。”萧靖初道。

　　谢询：“是吗，我听听。”

　　萧靖初：“我觉着和突厥的仗，我们拖得还是太久了。塞北现在能打得赢，但他们的将帅不愿意打，对武将而言，太平等于断送功勋，所以他们宁愿松着打、养着突厥。可如果一拖再拖，迟早养虎为患，我爹和庆明帝回朝，塞北四州正斗志昂扬，一旦安逸下来，士气就没了。所以最好是五年内打完，越快越好。”

　　谢询停下酒杯，有些惊讶地抬眸看他。

　　萧靖初看到他诧异的眼神，嘴角绷紧：“……不是，你真以为我出去玩了？”

　　谢询心虚地给他斟了酒：“你说的这些陛下都知道，但就算塞北将帅养寇自重，陛下也不会拿他们怎样。他们需要功勋、要名望，陛下也要有理由扶持他们做自己的势力。说白了，这是他们双方互需的……”

　　“迟早要玩火自焚。”萧靖初不屑道，“突厥势力壮大得很快，不出几年，他们就真的打不赢了……你别打岔，你真以为我去玩？”

　　谢询叹了口气，又问：“外面这么久，你遇到心仪的姑娘没有？”

　　萧靖初登时像被堵住了喉咙，谢询还是成功地把他的注意力绕开了。

　　“有啊。”
　　红晕蔓上脖颈，萧靖初半抬眸看着谢询，眼中荧光流转，像燃着炙热的火，比一旁的萤灯还要明媚。

　　谢询讶然，他不过是想转移话题，没料到还有意外收获。但他实在想不出萧靖初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塞北遇到的，难不成是什么将门虎女？

　　“那行啊，你要是真喜欢，那就求陛下赐个婚。”谢询差点不知道怎么回话，斟酌了一下又问道，“不过你有没有问过人家姑娘愿不愿意？”

　　萧靖初紧盯着他，苦涩道：“我猜……他不愿意。”

　　“那不行。”谢询不无可惜地说道，“不管对方贫富贵贱，这种事也得两情相悦才行，就算你是小侯爷，也不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强迫别人。”

　　萧靖初根本不想回他的话，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谢询感觉这氛围有些凝重了，又道：“别灰心……”

　　萧靖初几乎同时开口：“我爹找你……”

　　谢询玩弄着杯盏的指尖一顿，刚刚调笑萧靖初那点戏谑的眼神，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
　　温棠宁用小夹子去拈炉芯：“让我猜猜，老侯爷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

　　谢询：“不错。当时我们的打算是，把初儿支开。”

　　“把他支开？就因为觉着他还小？”温棠宁把夹子放在桌上，定定地看着谢询，“师兄，如果我是他，不论你们最后谁赢谁输，我都会恨你们一辈子。”

　　谢询有些怅然地笑道：“他现在不就在恨我吗？”

　　“是吗？”温棠宁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师兄，从你刚刚讲的那些事儿来看，从我看他对你的言行举止来看，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是什么感情？你……真的不知道？”

　　谢询有些没明白：“嗯？”

　　温棠宁讶然：“你真的一点感觉不出来？”

　　谢询无奈：“你在说什么？”

　　温棠宁流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戏谑的微妙笑意，越想越觉得好笑，但不想和他讲的太明白，只道：“没什么，你继续，继续。”

　　谢询推门而入，见到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时，心头还是微微一悸。

　　萧定方虽年不过半百，但被突厥俘虏辗转折腾五年之久，不见魁梧，只见清瘦，鬓生华发、老态龙钟。若不是深陷眼窝的双目依然神光炯炯，倒会让人忘了这曾是镇守一方、威名赫赫的老将。

　　谢询心头钝痛，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之礼：“侯爷。”

　　萧定方打量了一下谢询，倒是笑意染上眉梢：“谢大人竟是小儿的老师，久仰，果然仪表不凡。”

　　他一挥袖子，直奔主题：“老夫是战场里爬出来的粗人，不管什么虚礼。此处也无别人，谢大人请坐，老夫想和你单独谈谈。”

　　谢询落座：“侯爷请讲。”

　　萧定方开门见山地道：“如若老夫输了，还望谢大人看在与初儿的情分上，好好照顾他。”

　　谢询身子一顿，他了然萧定方的意思，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最后迟疑地开了口：“侯爷……当真要如此？”

　　萧定方颔首，苍老但不浑浊的双眸里满是笃定和从容。

　　谢询劝道：“晚辈知道有些话不当讲，但还是想说。五年前庆明帝不顾劝阻，非要御驾亲征，若当时他听得进去老侯爷的建议，听得进满朝文武的劝谏，根本不至于害得塞北惨败，侯爷也身陷敌手，庆明帝此举实在任性妄为，说得再难听些，庆明帝一向如此，想一出是一出，绝不谋全局，更不会想长远，他只是把朝局和战争当做……玩乐。”

　　谢询擅长察言观色，也明白这番话可能惹得萧定方不悦，但毕竟年纪轻轻、血气方刚，不吐不快。

　　他继续说道：“大齐需要一位英明的君主。而不是一个将战争视为儿戏、不理万民疾苦的昏君。”

　　出乎意料，萧定方并未动怒，但语气却不容置喙：“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只有不称职的臣子。君王由先帝所选，臣子只有辅佐之责。当年先帝将陛下托孤于我，扶陛下继承大统、将陛下引入正轨，是老夫职责所在。”

　　谢询轻蔑一笑，心道这番话未免迂腐。

　　“谢大人自然觉得老夫迂腐。”萧定方淡然道，“但世上事总要有人去做，谢大人择武明帝为明主，是为你心中的苍生万民，老夫扶陛下正位，是为心头的忠义，更是为不负先帝殷殷期望。”

　　“你我各有坚持，老夫不会勉强谢大人，谢大人也不必再劝老夫。”

　　谢询咬了牙，还是问道：“那初儿呢？”
　　最后的结局是，他要么失去父亲，要么失去老师。

　　萧定方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悲伤，最后却只叹道：“谢大人，听说你去塞北游历过，你可见到过战后百姓的模样？从年初到年尾，家家户户丧葬礼未断，有时候我在那街上走走，那老百姓看着我就哭，我到现在记得，有个那么丁点大的孩子，比当时的初儿还要小，抓住我就问‘大将军，我爹在哪，你有没有见过他’，我该怎么回答他们呢，谢大人。”

　　人人都可能失去亲人，为什么萧靖初不可以？
　　战火之下，妻离子散大有人在，如此悲痛，垂髫稚儿尚要承受，为什么萧靖初不可以？

　　谢询是个聪明人，话已至此，他也明白没有转圜的余地，抬手敬他一杯茶：“晚辈明白了……此事当与初儿无关。”
　　等谢询阖门离开，就看见萧靖初抱着胳膊，半倚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树枝。

　　看起来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谢询看见他就觉得难受，连融融春日都觉得寒凉。

　　萧靖初抬头看到他出来，抬脚疾步走过去，忽然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抱住他，头埋在谢询颈间，轻轻吸了一下。像是忍了很久。

　　谢询瞳孔收缩，心尖上像是被狠狠掐了一下，又酸又痛。

　　“那夜我有话没说清楚。”萧靖初伏在他肩膀上，呢呢喃喃地说，“这半年我很想你，谢询。”

　　谢询只觉得心痛的无以复加，像是有一把小锤子往心口敲钉子，一下下钝痛，但他表面倒还是云淡风轻，笑道：“没大没小地叫谁呢？”

　　“老师。”萧靖初从善如流地喊了回去，规规矩矩地放开他，“那些事我想清楚了，我想和你说一说。”

　　他低下嗓音：“我们很久没一起去踏春了，听说龙首山春色很好，我们一起去看看行不行？要是赶得巧的话，还能找两株梨花树苗，你不是觉得后院太空旷了吗？”

　　“好啊。”谢询想也不想就答道，飞快地眨了下眼，没忍住眼角出了晶莹，萧靖初霎时手足无措：“你怎么啦，是不是我爹太凶了，说了你什么？”

　　“不是。”谢询很快就平复下来，打断他说，“但我有件事托你去办。你去一趟江南，替我做些差事……”

　　萧靖初困惑地看着他。

　　谢询皱了下眉，已经不忍心看他：“不会太久。况且就算你四月才回来，也还是阳春好风景。”

　　萧靖初见他答应，忍不住嘴角飞扬，神采奕奕地看着他：“那说好了，我回来就一起去。”

　　谢询冲他勉强笑了一下：“好。”

　　然而两人都没料到，下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后天寒地冻的塞北，一个是袭爵的定安侯，一个是被充军的阶下囚。
　　至于萧靖初想和他说什么，谢询到现在也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