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书异世情》月苍苍

89、拒绝

　　姜桓回身看去，一队人载歌载舞从他身后走过，其中并未看见秦雪尘的身影。
　　人呢？
　　姜桓越过人流张望，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谈笑声越发喧嚣。
　　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喜欢一头扎进这样纷乱嘈杂的环境里。
　　等了片刻，估摸秦雪尘不会自己来找他了，姜桓只好亲自去找人，不然他像个呆子一样傻站在原地，会吸引越来越多的围观者。
　　道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年轻女子偷偷观察他，然后悄悄与同伴说笑。姜桓活了如此多年，这种乱糟糟的时刻竟找不出几回。
　　他本非什么方正不阿之辈，已然打算悄悄释放神识，搜寻秦雪尘的下落。
　　他的衣角被人拉住了，姜桓微微一喜，就发觉拉着他的人，只是一个陌生孩童。
　　“大哥哥，有一个哥哥让我把这个拿给你。”孩童手里举着一个信封。
　　信？姜桓莫名，有什么事，为什么不传音交流？
　　是了，他们现在封了法力，无法传音。可秦雪尘既然能找一个孩子传信，他必在左近，有事为什么不当面说？
　　百思不得其解下，姜桓拆开信封。信不长，说的无非是感谢他近日照顾，有事先行离开云云。
　　不知为何，姜桓生出一种想要抛弃他人的负心子，先一步被人抛弃的恼羞成怒。
　　他自嘲一笑，将信收入袖中，看着身边来往行人。世间如此热闹，唯有他格格不入。
　　肩头忽被人轻轻一拍，姜桓下意识做出拆解动作，那人却早已灵敏地一个转身，落到他另一侧。
　　姜桓对会做出这种恶作剧的人已有猜测，心头莫名一轻，转身向来人望去。
　　入眼是那张已看得十分熟悉，乍一见仍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暖融融的烛火灯光落在他眼底，晕成清泠泠的波光，像是清秋寒夜，挂在高远天空上的寒星。
　　姜桓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惹来那人不解的眼神：“不会吧，就这么害怕我是来刺杀你的？”
　　“你——”姜桓竟有些迟疑，“你不是说要先走一步？”
　　秦雪尘嘴角下弯：“这么想赶我走，我偏要让你出乎意料。”
　　姜桓气笑了：“我几时想赶你走，分明一直是你在赶我。”
　　这小子还是这么我行我素，不给人反驳余地。
　　但同时，他也一直是如此敏锐，能窥探到别人真正的心意。
　　犹豫难决剪不断理还乱的，正是姜桓自己。
　　秦雪尘自顾自叹了口气：“我方才左思右想，还是没有一走了之，要与你再见一面。你先前在庙里说的话，我总觉得不对，一定要跟你分辩清楚。”
　　姜桓心觉好笑：“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论个短长？”
　　秦雪尘理直气壮：“没错！你之前说，修士不该与凡人有什么牵扯，这不无道理。可是完全脱离凡尘，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吗？我看不见得。”
　　姜桓道：“你有什么不同见解？”
　　秦雪尘将他拉出人海，边寻找一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边摆出个要长篇大论的架势：“我的过去见识，你还没有全部知晓，不要摆出个瞧不起人的样子。”
　　姜桓苦笑：“岂敢。”
　　秦雪尘道：“怎么不敢，你方才的语气，分明是已经预先抵抗我接下来的观点。”
　　“好吧，算我态度不端，你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他们脚程极快，很快就走出街市，来到一处空无一人的山坡。这才见繁星满天，凉风习习，让人心为之一空。
　　秦雪尘这才停住脚步，取出一只翠绿玉镯，这玉镯正是姜桓当年不慎打破，又重新修复的那只。它本是成年女子尺寸，如今的秦雪尘自是戴不上了。法宝可变化大小，只是秦雪尘并未如此做，单放在手中摩挲一下。
　　姜桓寻思：他该不会现在清算我两百年前不与他相见的总账吧。
　　秦雪尘显然比他预想的，略微豁达一点：“我先前曾跟你说过有关这个手镯的故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姜桓道：“幸而我并未年老痴呆，还记得来龙去脉。”
　　这手镯本是凡间不值钱的物件，某日它的主人，一个被少爷残忍杀害的少女，机缘巧合为秦雪尘的故友搭救。可惜少女已死，纵然是仙人，也不能让死者复生，最终这手镯作为遗物，落到秦雪尘故友手中。
　　姜桓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有得知你那位朋友的下落？”
　　秦雪尘摇了摇头：“如果他不自己走到我面前，我是永远不可能找到他的。”
　　这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
　　“我那位朋友，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世外高人。他说，他也曾视凡人如蝼蚁，会因为一时怒气滥杀无辜，也曾一时兴起，帮助什么人。”
　　长久不与凡人接触，渐渐就会将自己与凡人视作不同物种，渐渐忘记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会因为身份贵贱而有所不同，忘记自己一开始的模样，开始漠视他人意志，为了自己的喜恶而肆意操纵他人命运。
　　不小心碾死你，那也是没办法的，谁叫你我物种不同，谁叫你如此弱小，谁叫你刚好走到我脚底下？
　　姜桓不以为然：“所以，你担心我也会变成那样？”
　　秦雪尘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道尊天生的侠义心肠，自然与旁人情形大不相同。”
　　姜桓猝不及防听他赞许，心头一跳，情绪不禁随之起伏。
　　为什么？姜桓不禁扪心自问，为什么会如此？
　　又听他道：“只是长久与人疏远，或许慢慢的就会淡了自己的喜怒哀乐，你远离的，只有遥远的凡人而已吗？”
　　姜桓不语，没有追问他话里的意思，因为彼此心知肚明。
　　秦雪尘拨弄那只玉镯，面上的表情无法看清，但姜桓心中，能清晰浮现那双光辉熠熠的眼瞳。
　　“有些人，我们知道是注定要永别的，所以为了不难过，干脆不交心，这种念头，与是仙是凡毫无关系，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
　　“我在修行的时候，常会感觉到自己融入万物，融入宇宙，无悲无喜，乃至无我。师父说，这是道化，若非有仇恨日夜煎熬，或许如今，我已经不是我了。想来世情牵绊，未必都是坏事。”
　　“从你眼中，我能看到那种执着，想来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有什么珍贵的人或事物牵绊着你。所以你要疏远我，疏远钟颢，疏远身边的所有人，你一直在努力，可是，我也很想帮你。”
　　说完这句话，他陷入沉默。
　　姜桓却笑了：“你是想劝说我收钟颢为弟子吗？”
　　“不！”
　　斩钉截铁的否认，让姜桓的推诿之词，显得十分苍白。
　　秦雪尘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某种决心，转过脸郑重道：“如果，我不怕受伤害，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对上那双燃烧着坚决意志的眼睛，姜桓眼前不禁一阵恍惚。
　　是初见时狼狈逃窜的背影，是畏惧退缩的后脑勺，是坚决不出卖他的承诺，是拍胸表示照拂他的誓言，是直到最后都要与他不离不弃的孩子。
　　是生死系于人手的胆怯，是为人代罪的忐忑，是穿越万水千山只为讨还一个公道，是与他隔空相望，满脸沉郁忧愁的少年。
　　是惊喜又迟疑踌躇，是悄悄试探自己心意，一时鼓起勇气，一时又沮丧放弃，心中暗暗恼恨，却又时时关注他的想法，一直为他考虑的青年。
　　是那个软弱却又倔强，温柔掩饰狡黠，无需自己多费唇舌，就能读懂自己心意的人。
　　这一路来，姜桓何曾没有想过，若他能有所表示，是否就能换眼前人真心一笑，是否就能打破两人之间的无形隔阂。
　　姜桓忽然扭过头，不再与秦雪尘对视。
　　秦雪尘轻咳一声：“我要去诸天道境看看，想找一个同伴，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寂静笼罩山坡，只有隐约蝉鸣被风送来，掠过渐渐淡去笑意的人。
　　姜桓面上古井不波，道：“那么，我就祝你一路顺风，若想知道诸天道境相关情报，我这里有一些资料是从前整理的，你可以拿去做参考。”说罢翻手取出一枚玉简。
　　秦雪尘怔怔半晌，才“哦”了一声，接过玉简，道一声：“多谢，其实我，我没有其它意思。”
　　两人相顾沉默，半晌，秦雪尘忽然想起什么：“有一样东西，先前竟然忘记交给钟颢，还请你替我转交。”
　　他从乾坤空间中挪出一个墨色玉盒，双手奉上。
　　姜桓伸手接过，秦雪尘起身向他躬身一礼：“打扰多日，晚辈受益良多。先前所言，句句为真，答应之事，绝不收回。晚辈不再叨扰，这就告辞了。”
　　语毕，他仿佛再不敢与对面之人对视，瞬间就自原地消失。
　　姜桓好似中了石化之术，不动良久，才怅然收回墨色玉盒，站起身来，法力瞬间暴涨。
　　这半晚的自我麻痹，是时候该清醒了。
　　他忽然一呆。
　　李思敏站在他身后，双手捂嘴，一脸吃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