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书异世情》月苍苍

88、庙会

　　离开，还是不离开？
　　姜桓总觉这次出门，事事超出他掌控。虽说创造法诀是一件非常依赖灵感的事，灵感来了，一蹴而就是常有的。
　　可一般，不都是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积累么？
　　怎么会这么快，快得他……都没来得及理清纷乱陌生的思绪。
　　那双澄明的眼睛仍注视着他，带着试探与期盼，看得他心烦意乱。
　　他注意到，除了那个正接受众人感谢的青年道士所在的神祠外，其余神祠里被选做祭品的人，正与亲人做生离死别。
　　嚎哭半日，献祭时辰早过了，祭品们仍然安然无恙。
　　慢慢哭声休止，众人面面相觑。
　　很快，不同神祠里，人群态度发生分歧。
　　有的把祭品解绑，言不由衷地感谢天神老爷宽宏大量，然后逃之夭夭；有的生怕得罪邪神，不肯放过，甚至把神祠团团围住，防止祭品逃跑；还有的庙里起了冲突，打得不可开交；更有甚者，直接拿屠刀劈向祭品……
　　高台上的神像纷纷开口，一时之间，震慑住所有争吵打闹的人群。
　　“肃静！”
　　明晃晃的刀具铿铿掉地，参与斗殴的人群心脏被莫名的恐惧攫取，不敢动弹，只能静听那威严的声音。
　　“我为本地守护之神，凡我治下之民，无需血食上贡，以香烟诚心供奉即可。望尔等从今往后多行善事，不可作恶，如此我自当庇佑尔等，守护一方。”
　　说罢，黑龙闭上嘴巴，台上贡品们身上的麻绳自动断裂，已恢复自由。
　　面对这一变故，狂喜者有之，庆幸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乱成一团，而始作俑者们却已离开这个星球。
　　离去之前，秦雪尘已将自己的神念分割，留在各个黑龙神像之中，积攒愿力香火。
　　就在不久前，面对秦雪尘的询问，姜桓道：“我并没有说要走，若是你觉得我继续留在你身边，令你感到不便的话——”
　　“我没有这个意思，”秦雪尘立即否认，“我原先想着去看一看，你立下的那些神像平日是如何行动的，好做个借鉴，不知你是否愿意同去？”
　　姜桓点头应允，脑中掠过所有神庙影像，寻找合适的参考对象。
　　旭阳星是泰炎仙域最早建立神祠的星辰之一。如今两百年过去，旭阳星上神祠遍地，又出现各种形式的祭神活动。
　　这一日某城庙会，宵禁完全放开。夜色降临时，临近神庙的街道上灯火如炽，形形色色的灯笼给街道与来往行人平添几分格调。
　　各种贩卖小吃、衣着首饰、日常用具的小摊铺在灯火的映照下，变得分外古色古香。
　　长街尽头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平台，不知在进行什么比试，周围热热闹闹，被围观者堵得水泄不通。
　　台子上，背靠墙面坐着几个评审，十来个男男女女面朝评审肃立。
　　这其中，一位身着杏黄长裙的女子，格外引人注目。灯火照耀下，这女子温柔娴静，美丽端方，宛如水神仙子，台下观众注意力，大多都在她身上。
　　但轮到此女介绍自己的参赛物品时，众人就见两名壮汉吃力地搬上来一个覆着红绸的物事，每一步踩在木台上，都发出吱嘎吱嘎令人心悸的声响，红绸下方，正是黄衣女子参赛之物。
　　红绸揭开，露出其中一对青色羽翅。
　　黄衣女子道：“诸位老师，这就是我的参赛物品。”
　　这女子正是李思敏。她从秦雪尘手中拿到九转极光翼制作方法仅两个月，居然就紧赶慢赶，把这传说中的机关异宝给制造了出来。
　　几个评委眼露怀疑：“这东西真的是你造的？分量可不轻啊，这么重的东西，如何上天？”
　　李思敏上前，在众围观者瞪圆的眼睛中，将青色羽翼轻松托起，甚至转了两圈。
　　“这对羽翼，分量重便重在它内部提供动力的机械核心。”
　　她滔滔不绝讲起机关原理，眼神比往日修炼时还要明亮几分。
　　台下观众比起翅膀本身，对李思敏能轻易举起这个几个壮汉合力才能搬动的东西，明显更感兴趣，纷纷叫嚷着，让她再给大家表演一个。
　　李思敏将九转极光翼放在赛台边缘，让观众去体验一下它的分量。结果可想而知，观众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挪动它一分一毫。
　　李思敏微微一笑，将小翅膀捡起，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瞪视中抛了抛，继续跟众评委讲解其原理与作用。一时喝彩声大作，几乎把台上的人都震了下来。
　　秦雪尘二人远远围观这一幕，姜桓笑道：“难怪她这半年苦读凡人机关学，自己学还不算，还向苏师妹猛灌迷魂汤。我见她做事向来懂得分寸，张弛有度，忽然这么不分昼夜苦读必有原因，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他们没有上去打扰李思敏，旁观了一阵热闹，就去了原定目的地。
　　神庙中香烟袅袅，香客络绎不绝，只是所有人都对他俩视若无睹，好像双方处在不同的时空。
　　姜桓伸手一招，无数愿力香火化作一个美丽光点，落在他手中。
　　各种各样的愿望在其中翻滚，身体健康，事业兴隆，考试高中，如意对象，早生贵子，报复欺负自己的人，报复看不上自己的单恋对象，仇家早死，竞争对手破产，形形色色，正面的，呈现浓淡不一的红，负面的则是浓淡不一的黑，其中大部分，是红黑混杂。
　　姜桓将光点重新投入神像体内，让这尊宝相庄严的神像，威能又增长了一丝。
　　秦雪尘细细打量，观这神像气息，约莫再有数十年，就可自主诞生神智，化为真正的守护神。
　　端详片刻，他发现另一问题。
　　“它实现愿望似乎是随机的？”
　　姜桓道：“不错。每个信徒提供的愿力，并不足以实现所有愿望，何况大多愿望往往是互斥的，实现了这个人的心愿，会对另一个人造成伤害。譬如一人希望家财万贯，而此人又心术不正，他的富有就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又或者一人许愿金榜题名，就会使另一人落榜。这等香火之身，采集众生愿力，无法明辨是非，得也失也，并非十全十美。”
　　秦雪尘听罢若有所思：“所以愿望这种东西，本就是双刃剑。世间公平公正，求不了神，最终还是得自己来争取。”
　　“便是如此了。”
　　外间忽然热闹了起来，人群奔走相告：“放烟花了，放烟花了。”
　　人群纷纷走到神庙外的空地上，眺望远处的人间烟火。
　　哪怕仙人恰逢此事，多半也要起兴凑个热闹，再抒发一点“凡人生命犹如烟花短暂，我辈修士仍要逆天而行寻求长生”，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
　　姜桓见秦雪尘拍手赞叹，十分欢喜，不禁问道：“你喜欢看烟火？”
　　秦雪尘道：“大家都很喜欢啊，何况我很久没看过这样的热闹。”他顿了顿，状若不经意道，“不过看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意思。”
　　姜桓道：“不必如此，你若有意，尽管留下便是，我不赶时间。”
　　“姜桓你，似乎对凡间事不感兴趣？”
　　姜桓道：“说不上感兴趣与否，我辈修士，与凡人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接近，才可不伤害。”
　　姜桓虽在俗世中立下神庙，平日却总呆在洞府之中，极少去人间。
　　修士大多如此。
　　红尘中七情六欲驳杂，与修士追求清静自在的目的完全相悖，待得久了，七情入脑，六欲缠身，修为停滞不前。
　　凡人尚且有种说法，富贵不归故里，如锦衣夜行。凡人如是，仙人亦如是。
　　比旁人有点能耐，便耐不住寂寞，压不住向人夸耀之心，从他人追捧敬畏中，体会高人一等的乐趣。
　　更何况修士并非只是多了一点能耐，而是超脱俗世生计、疾病、衰老等千百烦忧，所以修士去往红尘，一来俗情迷眼，二来滋生骄纵。
　　秦雪尘反驳道：“若是不亲近，才可不伤害，那庙中神像又怎么说？”
　　姜桓道：“这种事物，正是隔开仙凡的媒介，因为我们最初，也只是一介凡人，即使成仙得道，依然摆脱不了本质的任性自我，倒不如由不知偏私的事物来做判断。”
　　秦雪尘默想片刻，忽然伸出手，拉着他向山下的方向走去。
　　“难得来这样的地方，你就不要说扫兴的话，我看你肯定没有真正逛过街市，随我来吧，街上人多，你可要抓紧我，免得走散了。”
　　被秦雪尘牵着，姜桓略有些不自在，寻思与其如此，不如稍稍放开法力，两个仙人，何至于被凡人冲散？
　　秦雪尘道：“说好是玩，你放开法力，里里外外什么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意思，你瞧。”
　　他伸手一指，姜桓随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就见前方一堆人凑在一只大箱子前，箱子密不透风，看不出其中有什么。
　　箱子上开了个口子，不时有人伸手进去摸，然后拿出什么东西，交给摊主看，人们也随之露出或高兴或遗憾的表情。
　　“要是他们事先就知道自己能抽出什么，这件事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姜桓只得承诺：“我不释放法力就是。”
　　他们从人流中穿梭而过，灯火辉光映着人世喧嚣，不时传来吆喝笑闹的声音，一副太平盛世之景。
　　对于仙人而言，凡人一生如烟花易逝，可是对凡人而言，一场夜会也只是一生之中，稍纵即逝的风景，过了今天，明天仍会有诸多烦忧。
　　他活了上千年，如今看来反而不如寿数短暂的凡人洒脱，连一场夜会都不能欣赏，或者说不敢欣赏。
　　“我高高在上点评他人，或许也是一种自负。”姜桓自嘲。
　　而他身边寂寥无声，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