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耽病》苦半甜

3、捂不住

　　整整一个月过去，吴意发现叶随，除了跟班里性格温柔的苏烈偶尔说几句话，就再没看到他跟谁聊过天。

　　每天就是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早上比谁来的都早，晚上比谁走的都晚，除了上厕所，去餐厅，几乎看不到他走动。

　　即便是走动，他也总是低着头，从不看人，起初班里的女生因为他好看，都还很积极地跟他搭讪，他都是笑笑，再无其他。渐渐地女生们觉得又尴尬又没意思，也就都不再找他。

　　晚自习，夜色沉沉，吴意跑出教室去卫生间，经过教师办公楼时，他发现叶随正站在二楼靠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微黄的灯光照在走廊旁那棵樟树上，风吹的树叶簌簌响，树影在白色的墙上摇摇晃晃。

　　叶随就那么站在那里，微垂着头，任凭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晃动，他似乎是静止了。

　　“ 他站在那里干嘛？”这一个月以来吴意好像看见叶随就忍不住要去关注，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当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是来到叶随身边。

　　他准备出声跟叶随打声招呼时，发现叶随垂下来的两只手握成拳，风吹乱他的头发，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脆弱。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门内人说话的声音：“没付学费，肯定是他那酗酒的养父不愿意给呗，就是想白剽，耍无赖，你能拿无赖怎么办？”

　　说话的人应该是学校的女教师，办公室里各科老师没事时就喜欢拿自己班的学生出来唠唠嗑。

　　“叶随其实挺可怜的，生下来听说还没足月就被不知名的亲生父母扔了，还是他养父经过坟头的茅草地时看见他，将他捡回去，说是他家无后，养大留着以后为他养老送终。”

　　他们……是在说叶随？出生就被丢？这是什么命啊？吴意在心里叹口气。

　　“他的养父现在学费都不给他出，他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吧？”

　　“肯定的呀，当年我在叶随读书的小学实习，那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叶随被他养父扔在雪地里，这孩子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掉进了冰寒水冻的池塘里，被救上来后，他养父拎起冻半死的叶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叶随当晚就跑了，后来被人在他们村几公里外的废弃房子里找到，当时叶随那可怜的样子，见过的人没有不流泪的。”

　　这话惹的办公室一片唉声叹气，又听有人问道：“他养母不管叶随吗？”

　　“他养母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不能生育。他养父经常跟他养母吵架，更过分的是他养父竟然当着全村人的面骂他养母在外勾搭男人！叶随这养母性子刚烈，为了自证清白，在家里上了吊，被叶随看见了，喊来邻居，这才将人救下来，再晚一点估计人就没了。”

　　听到这里，吴意侧过脸看看叶随，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捏住叶随的手腕，叶随的皮肤很凉，脉搏跳动的很快，吴意能感觉得到他骨节分明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觉得此刻的叶随就像秋风起时被吹落掉的枯叶，飘落的弧度里都带着醒目得凄然。

　　其实叶随他不是故意站在门前听墙角的，他没那嗜好。他出现在哪里，是因为他想去告诉他的班主任，他下周会将学费交上去，想让老师放个心。就在他伸手准备敲门时，他听到门内传来自己的名字，他的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

　　他就站在门外，听着屋内人谈论着自己，用一种同情，唏嘘，事不关己的语气。

　　他心早就麻木，门内他们说的那些其实还漏掉很多细节，从他记事起总是能听到这种类似的关于他的讨论，今天无非就是再听一遍而已，他习惯了。

　　门内王志国开了口：“叶随这学生也就是不讨人喜欢，来我们班快一个月了，将自己游离在班集体之外，从不主动去热情人，这种将来毕业走入社会你们说怎么混？”

　　“确实。”另一个人应和道，“他性格孤僻，不合群，成绩又不上不下，这种环境里出来的小孩子本来心里就有问题，走入社会也是很难融入，十有八九会走入歧途！”

　　“没事，他那张脸那么好看，以后做个漂亮的花瓶，供人娱乐，很多小姑娘喜欢的！大把的人愿意为他花钱……”

　　“是啊！他生了个好皮囊，稍加利用别说女的被他迷住，男的都逃不掉！”

　　“这么一说，当年还真有人说叶随被他们村子里的老鳏夫糟践过，后面这老鳏夫死了，也就没人再提。”

　　“天呐！那时候叶随才多大啊？”

　　“也就五六岁吧，那老男人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什么变态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是不像现在容易被大众看到。”

　　“这太可怕了，那么小，就被糟蹋，这阴影应该是要一辈子忘不掉了”

　　老鲧夫！被糟践！吴意的三观被门内这些人的聊天内容震碎，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吴意看着叶随，无法想象对方在这样的世界里是怎么样地绝望，脸白似纸，再让这些人这么聊下去，他觉得叶随这张纸不用手戳就能稀碎，他一个没忍住，猛的一掌推开了那扇门。

　　门“哐啷”一声响，将办公室的这群人吓得一哆嗦。

　　“各位老师，聊天也要注意些，小心隔墙有耳。”

　　吴意甩了一个失望、鄙视的眼神给这群成年人，扭头紧紧握住叶随的手腕，快步朝楼下卫生间跑去。

　　他们前脚跑，班主任王志国后脚就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王志国听到走廊拐角处匆忙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吴意拉开卫生间最靠里的那扇隔间门，跟叶随一起躲在里面。

　　王志国很快就跟了进来。

　　“吴意，你是不是在里面？”王志国试探地问。

　　狭小的空间内，两位少年站的距离很近，可以看得清彼此眼神中的自己，空气变得很安静，他俩喘气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叶随第一次细看吴意，少年的脸很小，皮肤很白，长眉弯弯，眼睛不大不小，清澈有神，鼻子很挺，嘴唇很薄，脸部线条优越。

　　多么明媚，灵动的人啊！面对这样的吴意，叶随对不堪的自己生出一种恶心感。

　　“吴意，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我们聊聊”门外的王志国见没人回应，再次试探着问。

　　叶随看着吴意，看了几秒，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由着少年拉着他躲在这里，躲得掉吗？躲着就能将过去的事情抹杀吗？

　　“没事，我出去。”叶随认命地说。

　　吴意看着他没说话，摇了摇头，他心头憋的那股火烧了起来，他平日里敬仰的那批老师，竟然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议论着别人的苦难！别说是自己的学生，就算是陌生人，也该留点口德吧？

　　心头的火越燃越旺，还聊聊？还好意思追过来？吴意抬手就推开门。即使他跟叶随不熟，甚至毫无关系，他也不想让此刻看上去脆弱、无助、颤抖、极力维持自尊的叶随来面对王志国。

　　吴意走出来，反手将隔间的门关上。

　　王志国朝吴意身后看了一眼“怎么就你自己，叶随呢？”

　　“回班里了。”

　　王志国没拆穿吴意，转过身说：“你跟我出来。”

　　叶随一个人站在隔间内，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对着虚空发着愣。

　　在离卫生间很远的校园小路上，吴意问王志国：“老师，您要跟我聊什么？”

　　王志国回过头看着吴意，许久他问“今天办公室老师们聊的你们全部都听到了？”

　　“是的，老师。”少年站在带着风的光里。

　　王志国笑了笑“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叶随的遭遇也不是他们造成的。”

　　吴意低着头用脚踢了下地上的小石子“不是他们造成的，难道就可以随意宣扬别人的苦难？”紧接着他又抬起头看着王志国的眼睛“叶随是你跟办公室那群老师的学生，你们没有保护他，反而是肆意地议论他？”

　　王志国一下子被堵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吴意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他太了解吴意，这小子心善，遇到让他不满意的事情就爱爆炸。

　　他走到吴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态度放软，温声道：“你的善意很难得，我会跟那些老师向叶随道歉，他的家庭情况你现在也知道啦，以后你就多关照他一下。”

　　吴意又是看着王志国不说话。

　　王志国看着吴意的眼睛，伸手将吴意被风吹至眼角的碎发拂开，再次拍了拍吴意肩膀“回班里上自习去吧。”

　　吴意心里的火逐渐变小“对不起，我说话语气太冲，我以后会改。”

　　吴意道完歉就扭头跑了，王志国看着吴意跑远的背影，在原地站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到办公室。

　　而站在隔间里的叶随，则对着灰白色的隔板发好久的愣。亲生父母将他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坟头茅草地里，甚至都不肯丢在可以被人看见的地方，真够狠绝，这真是想将他活路给堵死。

　　那个对他动手动脚的老鲧夫，他当年只有六岁，力量太悬殊，他是拼尽全力才挣脱。事情被传出来后，叶树仁不敢找老鲧夫算账，就将他毒打一顿，再关几天，好像这样他的面子才不至于在村子里挂不住。

　　叶随不想悲悲戚戚地去钻牛角尖，他只想将伤口掩饰住，只是这世界真够小的，无论他走哪里，他的哪点过去就总被人拿出来念叨，汩汩鲜血就一次次从他伤口里涌出来，钻心的疼痛传到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还真是，挺痛的。

　　人生十五年，打从他记事起，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村子里就像中了邪，他总是被议论的对象。

　　“这小子长的真不错，怎么就被叶树仁捡到了！”

　　“快看，叶树仁又醉酒打叶随了，他脾气真倔，柳条抽在身上不疼吗？躲都不躲一下！”

　　“天这么热，叶随又在田埂上放牛，天天不去上学，难怪考试考个大鸡蛋。”

　　“天这么黑，外面蚊子那么多，叶随怎么天天被关在门外？”

　　“今天救护车开进村子里听到了吗？叶随在山上放牛，牛不知道发什么疯，失控跑了，他被牛绳绊倒，从山顶上滚下来，他妈背他回去时他身上都是血！人好像都昏迷过去了。”

　　“叶随，小可怜儿，我东西都给你吃好不好……你跑不掉的，还差一点点你就是我的，我太孤独，太寂寞了！你陪陪我吧，别再挣扎，让我咬一口……小可怜你别跑啊！”

　　“上学别去了……你没长嘴？老师让你去，你不会请假吗？家里活不干，我养你干什么！跟我倔没用……现在我是你老子，我让你干嘛你就要干嘛……还敢顶嘴，不是老子，你早就没了，还能活到现在，你要真有本事就带着你这没用的妈滚出去住！”

　　记忆就这样砸过来，避无可避。

　　叶随推开隔间的门，趴在洗手台前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冰凉的水泼到脸上，让他觉得清醒一些，他抬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人看上去脆弱而消沉，因为是弃子吗？

　　叶随有点悲观，或许他生来就是多余，但他总不能因为这些就让自己毁灭吧，既然活着总是要往前走下去的，不能让自己永远就这样活在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