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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钟叙的故事(二) ...

  •   在一节课上,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正在学一支叫《孔雀公主》的民族舞,老师为每个学生准备了舞裙——那上面有闪亮的用来模拟孔雀羽毛的青蓝色亮片和用孔雀尾羽做成的装饰,漂亮极了。当时穿好舞服后,每个人都在教室中心,被要求按之前分的组,两人一组,一起跳《孔雀公主》中的一个片段,老师会在大家跳完后进行点评和打分以验收这节课的学习成果。

      所有的孔雀公主都在场,因为穿上了亮闪闪的公主裙舞蹈服,所以每个女孩儿都很开心,所有公主中只有一人偷偷溜到了场边一副并不开心的样子——是我的舞伴祁月。

      在我们相遇那天之后,祁月似乎恹恹地妥协了,又似乎没有。她来参加了每一节课,但她总是游离在外,就像今天一样她偷偷地跑去了窗边,好像和整个欢乐的人群隔开了,她与我们之间仿佛有一层轻盈的,看不见的屏障,她在窗边观察着教室中间欢闹地人群,逆光下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我能感受到她在观察着一切。

      趁老师还没能从女孩堆里脱身,我也从人群中逃开了,跑到祁月身边。

      “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了,一会我怎么办?”我问她。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搭档,但之前我们也基本上不怎么讲话。

      祁月撇撇嘴,说到:“对不起,但我不想跳舞。”

      “你为什么不想跳舞?我就很喜欢跳舞,虽然我有时候也觉得下腰很可怕。你也害怕下腰吗?”我问她。

      祁月摇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跳舞很别扭。有很多人看着我。老师、同学、还有台下的家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打算挑我的错,太别扭了。”

      我不解,竟然会有人不喜欢这样被别人注视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目光于我来说仿佛是一条条链接,让我和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联系,而在祁月看来那一道道目光竟是一道道枷锁,让她的行动不再自在。当然,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我只觉得,有人看自己跳舞是一件显得自己很厉害的事情,越多人看,越要跳的好看。

      “我很喜欢这些人看着我,平时,没有这么多人和我一起玩。”我说。

      “你不上幼儿园吗?我觉得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起玩更开心。”祁月说,她很少跟我说这么多话,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但对于这个话题,我只能略显羞愧地摇摇头,因为我并没有去过幼儿园,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有上过学。

      “真可惜。”祁月说:“我很喜欢上学。上课的时候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盯着我,还可以和朋友们一起玩。”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职工小区的院子里和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玩,我没有上过学,也不知道在幼儿园上课是什么体验。

      祁月好像看出了我的尴尬,又主动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我说。

      “我也六岁。”祁月说:“妈妈说,今年九月,我就会上小学了,你也六岁,那你很快也会上小学了。”

      我点点头,在此之前,我没有意识到上小学于我而言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但仿佛祁月说过之后,它变得无比有吸引力。因为去上学将意味着我可以将短暂的,在舞蹈课中的快乐,延长到一天,乃至于每一天。我不会再被困在有限的生活中了。最重要的是,我就和祁月一样了,我们都会去上学,我们都会知道上课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这时候,老师终于发现了我们的出逃,她意识到有两个不安分的家伙脱队了,于是她带着一身的无奈与气愤找到我们。

      “你们为什么站在这儿?马上每一组都要去跳,快回队伍里去站好!”老师边说边比划,她看起来疲惫且气愤,威压的目光想将我们恐吓回去一般。

      祁月没有动,但我有些受不住这目光的威压,想要回到队伍里,这样我就能摆脱这种训斥的眼神,老师也会变回那个温柔的,鼓励我的女人。

      祁月却不在乎这目光,开始和老师讨价还价:“我不想回去。反正一组一组跳,为什么别人跳的时候我要站在她们身后,像木头人一样?”

      “那你们在场外休息对别的小朋友也不公平啊。”老师说,她威压的气焰似乎消减了一些,她看祁月的眼神有些犹疑,仿佛祁月不是一个和我们同龄的小孩子,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物体,她想搞清楚这个物体的运转规律。

      祁月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在等对方的妥协。她看上去是坚定的,但我知道,她是摇摆的,因为她一直在不安地抠她的大拇指——这是我后来许多年间才发现的她的习惯,她对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安和犹豫时,她就会这样。

      万幸的是,老师比她更容易妥协:“好吧,你们在这站着,但是当其他人都跳完以后,你们作为最后一组要去跳。”

      祁月点点头,她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

      但我不理解,“可是你答应了老师,你如果不喜欢跳舞,为什么要答应老师呢?”我问。

      “一会老师会批评所有人做错的动作,我们在这里看着,记住她们哪错了,一会就一点也不会错了。那些眼睛就在这,我们没办法不被看着,所以我不想出错。”祁月说着,冲我露出了一个狡黠笑容,仿佛她的计谋得逞了一样。

      这时,站在我们不远处的老师也听到了这句话,她仿佛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转身去向某一位正在和她攀谈的家长解释道:“啊,那个孩子比较内向,她有点胆小,所以我让她们最后一组跳,让钟叙带带她。”然后,那个家长用一种近乎欣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便不再在乎祁月之前说过的话和老师不可置信地眼神,因为我觉得自己被夸奖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祁月站在教室边缘,看着前面的每一组人跳舞。祁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好像真的有在观察那些女生的动作认真地听老师的点评。

      她似乎在脑海中不断构建着那个最正确的模型,前人犯的错就是她的补丁,她在通过自己的观察修复这些错处。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边,甚至有些后悔和她一起站在这里。我喜欢在教室中间,即使是像木头一样杵着,我也希望杵在教室中间。

      终于,前面所有人的舞蹈都结束了,祁月很识趣地拉着我回到了教室中间。老师冲她无奈地笑笑:“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成果。”

      于是我和祁月一起随着音乐,跳起了那只《孔雀公主》,我们的裙摆随着舞步摇晃,蓝色的亮片在我们眼中变成一团团靛青色的光晕,我看到祁月在这些光晕中跳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她跳舞。

      舞毕,我看到老师再一次露出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她说:“非常棒,你们是这节课的最高分。”

      那支舞结束后,我们一起去隔壁的更衣室换衣服,此时我已经不再后悔和她一起站在场边整整半节课,因为这换来了老师的当众表扬,我迫不及待的问她:“祁月,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做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老师上节课就是这样一组一组点评的,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我晚一点跳会跳得更好。”祁月说,看得出来她比刚上课的时候开心了很多。

      “你好厉害。”我恭维到,即刻我又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她说到的两个词:“那麻木和痛苦是什么意思?”

      “嗯,我也不太清楚。”祁月说,脸上是一种成功卖弄后得意又心虚的表情:“我是在书上看到的。大概是不开心的意思。我那天那么说,只是觉得这两个词很难,可以吓唬住老师和我爸。”

      过了一会祁月说:“既然你还没有上学,那你朋友一定不多。我们做朋友吧。”

      我点点头,同意了这项邀请。

      那天下课之后我发现妈妈没有来接我,但我拒绝了老师陪我等妈妈的建议,而是自己一路小跑着飞奔回家。今年,我就要入学了,我觉得这标志着我是一个大孩子了,自己回家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我奔跑着,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还有外面更长的街道。我家住的离少年宫很近——虽然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仍然是一个遥远的距离。

      我跑着爬上单元楼阴暗的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一层又一层,一直到我的家门口。我当时气喘吁吁,但是很兴奋,我敲门,想告诉父母我和祁月交朋友了,想告诉他们我自己也可以放学回家了,我觉得我是个骄傲的小大人,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我敲了很多下门,多到我自己也觉得等待的时间太长了。终于,我听到了门锁滑动的声音,开门的是我的母亲,我冲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非常大的微笑,想告诉她我今天的经历。

      但我的笑和我的话都在母亲开门的一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打开门,我只看见母亲红肿的脸颊和磕破的额头,她的身后,我的父亲,正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攥紧他的拳头。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一双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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