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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钟叙的故事 (一) ...

  •   1.
      我第一次见到祁月,是我在去舞蹈班报道的那天。

      那天,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少年宫灰扑扑的的走廊里,那条走廊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很长,像一条要走很久的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舞蹈教室,推开那扇门,我就能进入到一个由舞台、灯光和公主裙组成的另一个世界。就是在那天,我意外的遇见了祁月。

      我记得那天我本来迟到了,因此走廊上没有其它人,只有我和妈妈。走廊里有浓烈的漂白剂味,混合着霉味和大人抽的烟的味道,我当时只顾想着这些味道,而忽略了走廊里本来就有的细微的声音。

      直到我忽然听到墙里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喜欢跳舞!跳舞只让我觉得麻木!觉得痛苦!” 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紧接着才发现这走廊不止有尽头一间教室,走廊两侧有许多门。这声音应该就来自于门里。

      “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是‘我想要的’吗?你这属于臭词滥用。还麻木,痛苦,小孩子家家懂啥叫痛苦?”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得出男人努力克制了自己的音量,但他的声音还是比女孩的要大很多。

      再紧接着我听见女孩声音小了很多,模糊地说了什么,然后我面前的某一扇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大概是被推出来的,因为她出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并且脸上写满了怨怒。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壮实的男人和一名温柔的女人。这就是我见到祁月的第一面。

      温柔的女人看到我和妈妈有些诧异,又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样向我们走过来说:“钟叙妈妈,你好,我是宋老师。”

      我脑海里想着女孩说的话,所以并不记得我妈是怎样和老师沟通又把我交给老师的了,‘麻木’、‘痛苦’是当时还没有上小学的我并不理解的词汇,但从女孩的神情上显而易见的是,她不想去上课。

      我当时紧紧地盯着女孩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脸上解读出更多关于舞蹈为何令人麻木和痛苦的细节,但是我一无所获。而且女孩很快发现了我,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然后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直接转过身去面向那个男人——她的父亲,她显然在央求父亲她不想去上课。

      “......我们这节课会让小朋友们分组跳舞的......”老师向我妈妈介绍着这节课的安排。而我听到了分组这个词。鬼使神差地,我说出了让当场所有人都很震惊的话:“我要和她一组可以吗?”边说,我边伸手指着祁月。

      老师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说这个,三个大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诡异的尴尬神色。没有大人回答我的话。

      “我不喜欢跳舞!”回答我的是祁月掷地有声的拒绝:“我也不要和谁一组!”她虽然回答地快而有力,但心虚的没有抬头。我当时觉得,这是我获胜的机会。我知道只要我再坚持一下,我就可以战胜她的拒绝。

      “我就要我就要!我只跟她一组!老师你就让我跟她一组吧!”我拉住老师的手说着,我相信如果当时情景需要,我甚至会为了这个请求当场哭出来。

      老师略显为难地看了看我妈妈和祁月的爸爸,问道:“这两个孩子,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哈哈哈哈。”我妈发出爽朗地笑声,她总是能在人前自如地保持欢笑:“但我们家叙自来熟,逮谁喜欢谁,估计她挺喜欢这个小姑娘。”

      祁月当时背对着我,我能感受到她略微不悦,但她这次并没有说任何拒绝的话。

      “月月,你看人家小朋友想跟你一起玩呢,去上课好不好?跟人家交个朋友?”男人蹲下哄着自己的女儿。看着那一幕,我更下定决心要攻克祁月这个玩伴。

      最终,祁月点了点头,认可了这场闹剧,她转过身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大概是因为我的出现,让她离摆脱舞蹈课又远了一步。

      接着,祁月没有和爸爸说再见,也没有看老师,更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她一个人,飞快地拉开走廊尽头那扇门,然后消失在了那扇门里。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后,她父亲显然松了一口气,对我们笑着说:“这孩子一天天不知道想些什么,总算给她弄进去了,我终于可以上班去了。”

      祁月的父亲像一个善良而敦实的人,脸上带着有些谦卑的笑,我那时猜测他可能是个热情而可靠的门卫,就像我们小区的门卫大爷一样,或者是我们城市里石油厂的工人,就像住在我家楼下的叔叔,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他们都是温和、善良而可靠的人。

      我的妈妈觉得时间也不早了,于是和我道别并且承诺她会来接我下课,然后她就将我交给了舞蹈老师。我在老师的带领下,颇为兴奋地走进了那扇门,来到了门后面的,另一个世界。

      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很享受学习舞蹈的那段时间的。我之所以称门背后,是另一个世界,是因为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那间舞蹈教室,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我小时候觉得最有趣的地方。进了那扇门我有同学、有朋友、有漂亮的舞服和宽敞的舞台。但是离开了这间教室,我什么也没有。

      我和祁月,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北方的小城市,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绣河,意思是美丽的河流。正如其名,我们的城市被一条河流横穿而过,城市的北端是工业城区,有一家巨大的石油工厂盘踞于此,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型的工厂和许多学校。北区是这个城市的根基,一代又一代的绣河人被北区哺育长大。

      但到我们出生的时候,北区已经疲惫不堪。重工业让老城区伤痕累累,从那时开始,河的南岸开始成为绣河人的新家园。我和祁月都住在北城区,舞蹈课所在的少年宫也在北城区,这也许就是我和祁月会在这里遇见的原因。那时我们还不懂得贫困与富裕,不懂得什么是重工业,什么是旧城区和新城区,我们所看见的只是一条绣河,而不懂一条河到底分开了什么。

      我那时候还没有上过学,我的印象里只有灰扑扑的职工房,到了夏天便会长满杂草的院子,一些玩具和一些我不太喜欢看的书。因此我不懂得的东西非常多,就像我不懂得什么是‘痛苦’和‘麻木’,这就是我注意到祁月的原因,我觉得她比我懂得更多的东西。

      我的父亲是一名修车工,我的母亲在一间小纺织厂做出纳,我们住的房子,就是母亲的单位的职工家属楼。我的父母很少彼此交流,他们仿佛吝啬于与对方说任何一句话的时间。

      在我的家里,我总是能感觉到我的生活是很有限的,我的活动范围有限,我的玩具数量有限,我懂得的东西有限,我父母的交流有限......即使还很小,我也可以感受到这种明确的、有限的边界。因此,在得知妈妈为我报了舞蹈班之后我非常兴奋——因为我可以去两条街以外的少年宫,和更多的与我同龄的人一起跳舞,这是非常令人激动的。

      在舞蹈课上,我发现,我喜欢被人注视着,我喜欢老师带有鼓励的目光,还有留下来陪孩子的家长们作为观众的目光,我觉得这种注视带给我无限的感觉,仿佛我在一个无限的舞台上,有无限的可能性,通过那一道道目光与许多人交流,我的舞蹈是我的语言,她们的目光是她们的语言,在舞蹈课上,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有限的边界碎掉了,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我很珍惜每一次上舞蹈课的机会。

      但我渐渐发现,我的舞伴似乎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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