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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上京 ...

  •   时序更迭。转眼就到了太和四十五年除夕,董执恭领着一家人亲亲热热地坐在霁月堂吃团年饭,屋内生了暖和的炭火,门敞着,能看到院里种的大梨花树上堆满了雪,看上去就像是开满了一树的花。一张圆桌面儿边上全家人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大儿子平佩已长成个俊朗少年,读书虽不成什么气候,但于医学一道极有天分,已成远近驰名的天才郎中,侄女儿熙和人才格外出众,此刻正亲自为全家人布菜添汤,眼看要满十五岁,出落得越发像一朵牡丹花似的,说不出的端庄俊秀,小女儿熙覃也成了大姑娘,不似哥哥姐姐一般爱出门爱热闹,养出了一个书虫的脾性,就是如今在团年饭上,手中也捏着一卷书,虽是个安静的性子,与堂姐之间却格外的互敬互爱。
      孩子们的笑声之中,董执恭又就着亮堂堂的雪光细细打量起厅堂和院落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来,越发有了些不舍的情绪。去岁,董执礼越发来信催促兄弟早日上京,总算是历经一年的筹谋和安排,一切安排停当,京城的至善堂分号也已打点开业,因而住了许多年的祏园亦要暂作别主人。
      开春,董执恭本待安排马车,谁知二太太、平佩与熙和尽皆反对,连熙覃都说不愿坐车。于是这日苏州城外,料峭春风和初芽的柳条掩映中,两黑三白五匹健马迎着北方浅金色的日头,飞驰向北。
      五人不赶路程,游玩到杭州弃马登舟,一路经镇江府、淮安府、徐州、津沽等地,堪堪走了一个月才到了京城外。董执恭不及入新购入的院子,先自将熙和送至位于东华门外的大哥家中,这一处小小宅邸乃是皇上在去岁董执礼调任户部左侍郎时亲赐居住,京城居,大不易,大多品级较高的京官其实也需赁屋而住,只这一点就足见董执礼所获的恩宠。
      董府早有管事和小厮在城门口候着,海蓝亦跟着来了——她自当年在秦家养好伤后,二太太令茗石去接了,并不回苏州而直到京城安置新家,茗石到了京城不多时便写信给二太太说要求海蓝,想是千里同路时便认准了。二太太私下与海蓝打听,海蓝也含羞应了,只道茗石虽差了几岁,人品却是好的,二人这便成了婚。熙和笑着将早备好的体己并一副赤金头面塞给海蓝,两人见面又有许多话说个不断。小厮将四人租用的马匹接管,又换上马车入城,待抵达宅门口时,内里一个看上去甚是干练的仆妇满脸笑容接过几人:“给二老爷、二太太请安,给二小姐、佩少爷请安,太太早就盼着您们了。”
      只跨过一进院子便是正堂,迈进堂中,一个着珊瑚赫色对襟马面裙的贵妇人迎了上来,一把抱住熙和心肝宝贝地叫起来,她便是董大太太简嘉宁,翰林院大学士的小女儿。熙和想到跟母亲已多年未见过,也是心酸,一下亦红了眼睛,站在一旁的大郎平佑上前搀住母亲,他离开苏州随父母亲来京时尚在襁褓,如今已成人,自一别后竟从未见过亲生妹子。母女哭成一团时,一个身材窈窕,眉目俊美的年轻妇人从旁转出来笑道:“妹妹真是神仙般人物,难怪娘把妹妹当作心头肉日日记挂着。”又道:“侄媳妇舒氏见过叔父、婶母,弟弟、妹妹好。”她是去年平佑新过门的娘子,甘肃巡抚舒善蒲的独生女儿,亦是大太太的姨甥女,名唤振振。
      大太太这才稍稍离了熙和,一面招呼着执恭与二太太看座吃茶,一面拉过熙和坐在脚旁的矮墩上:“弟弟、弟妹见笑了,实在是太久没见过这孩子,心里牵挂得紧,你们一路辛苦,今日就在家里给你们接风了,你哥哥是天塌下来也不肯轻易告假的,每日天色不黑不能到家,今日也是破天荒肯回来用饭呢。”
      二太太诚恳道:“谢过嫂子,熙和这孩子聪明可疼,今后团聚的日子多着呢。振振也是万分的体贴,新宅都是她帮着打理的,里里外外都得她安顿得不说,听说早先她还专门派了勤谨能干的采买、厨子帮我们开灶,这几日竟已着人过去给新宅重糊了窗子,更不用说连春衣都依着我们素日的旧衣,请兰绣坊的老师傅制好了,当真是个妥帖人儿。嫂子女儿、媳妇都这般好,真正是有福气。”
      大太太轻笑道:“振振是个好的,不是我夸口自家外甥女儿,真是我姐教得好,天天跟在身边管家理事,是见过世面的样子,待人接物谁不夸一句。不过做儿女的哪个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债?都需慢慢教着!”又点着熙和道,“说起来,今年里咱们还有不少事体需得商量着办,这一个呀也得收收性子才好。”熙和听这话,隐约想到母亲是在说自个儿的婚事,不由得也生出了一点心事。
      日子如水般流过去,转眼就到三月,自年节过后不待大太太操持,京里的人家听说董执礼家的二姑娘来了,各式帖子如雪花般投了进来,一面是总有些家事、年岁堪配的人家想探听探听,另一面倒也是因交际圈子里很久没有新面孔了,太太姑娘们都想看看董家这位小姐的面貌。大太太反复思量,最终挑了奉家老太太寿辰的帖子,做熙和的京城的初亮相。为了这事儿,她亲自在玉丰轩定了一副翡翠头面,又让兰绣坊的师傅按时新的样式裁做了一套淡藤萝色的袄裙,配得鲜亮喜庆又不失风雅。这日巳时初刻,大太太拉着振振欣赏了半晌重改过的头面,满心舒畅地着丫头晴岚将熙和找来试戴头面,哪知晴岚回报二小姐出门了。大太太将首饰盒子一拍,道:“在苏州真是学的好规矩,这么大的姑娘家,见天儿地溜出去,节制不了她了!”振振暗自咂舌,忙劝道:“这些日子,您为这事儿动过多少次气了?不值当不值当,江南地界本就是南人风气,不比京里这样板正,我瞧着妹妹这么活泼泼的,倒是好生羡慕呢。您想着,过不了两年妹妹也就出阁了,有这么个乐意闯的性子,未尝不是好事呢!”
      大太太略略气顺了些:“就是怕,知道她这飞天蜈蚣一般的样子,哪个大家大户愿意纳她,虽说咱们高门大户的女子不能懦弱无能,但宅门之中要料理的事情可多了去了,这么耐不住性子不愿意待在家里,我是想教也教不会她。你看她,别说德言容红这些小家女子的工夫,就是连衣裳、首饰、家务打点这些都是一知半解,京里这些人家的关系、宫中的几位贵人,总该好好认认了吧,偏一路推说一时记不得,到现在也没上过心,等出阁了总要跟这些人打交道的,这些要紧的关系一概不知,将来要如何自处?”振振连连点头:“姨母考虑得周详,古人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果真是不错的,您也别心急,就您说容这一项,我瞧着一般大小的女孩儿都没有妹妹好看呢,这都是随了姨母的缘故!旁的本事,好歹离出阁还有两年不是?咱们慢慢教她,妹妹聪明伶俐,学起来都快得很。咱们再来看看,是戴这副翡翠珠子好呢,还是换这副金项圈好呢?”
      就在两人操心着二小姐的时候,熙和正穿着一身墨色的氅衣带着同样男装打扮的海蓝在西市闲逛。她捏着大太太给的份例,把整条街的古玩店、漆器店、瓷器店、铜器店逛了个遍,又到古玩摊儿、算命摊儿、书坊、木行细细看了,商家见是个穿戴甚讲究的小公子,都卖力兜售,认真回话,可是事到临头,这翩翩公子却连一文银子都没拿出来。待熙和离了最后一个失望的商家,街道另一头急急走出来一个穿着合领半袖衣的公子:“你怎么比约的时辰早了?”粗粗看去两人眉眼脸型都有六七分相似,是一对俊逸的兄弟,来人正是董平佩。“佩哥哥,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出门都要觑好了空子溜出来的,哪像在苏州一般自由自在?走,快跟我到至善堂看看去。”
      “哎,不是说要先去吃如意街邹氏的腊味包吗?”平佩挠挠头,跟上妹妹飞快的脚步。两人七拐八绕到了重理门大街新开张的至善堂分号,这条街虽说不如西市热闹,但也颇繁华很有些人气,这里除了董家的至善堂,还有三四家老字号名酒楼,两间胭脂水粉楼,兰秀坊的老铺,并远近驰名的首饰铺子金萃阁,出入间有不少中上人家的女眷。
      到得至善堂正厅门口,一个中年汉子背对着门口正向几个伙计训话,身板挺直,语调洪亮,一听声音便知是佟二,他与几年前比疏无变化,仍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二小姐!”一个柜上的伙计抬眼看到来人,脱口喊出来,他一张圆脸,眉目甚是清秀,正是周茗石。
      众人望去,就见一个容貌甚美少爷跟着平佩少爷走了进来,便都知是熙和了。佟二大笑道:“到了京城,竟还能看到二小姐来柜上,好得很啊!”便引了二人到内间吃茶。熙和解下毡帽,边吃了一大口茶,边问道:“佟伯,我见街上人有许多,但店里却没什么人,是至善堂刚开张,生意还不好吗?”过去在苏州城,至善堂不说水泄不通,但每日确是络绎不绝,不说循着名声来看病的外乡人、城里远处赶来的人,光是来问诊的街坊邻居,每日接待便得柜上伙计左支右绌,只要是开诊之后,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今日这般令掌柜有功夫徐徐训话的场面。
      佟二将茶杯向桌上一顿,道:“可不是吗?不止今日,自分号开业来,一直都是如此。咱们前前后后干了一两年,更有些经年的老伙计背井离乡跟来了京里,现在经营却困难起来。哎,也是愁人。”熙和道:“按理说,哪里的病人都是一样,咱们苏州人要看病,京城人也是吃五谷杂粮没有不要看病的,佟掌柜可知道怎么这里人不来至善堂?”
      佟二道:“这我也看出来了,达官贵人自不用说,他们是千方百计托了御医上门看诊,京城百姓则都常去东校场大街的协理堂或者城南的仁和堂看病,这两家还在其他城区有分号,北人并不知道至善堂的名头,看病也不难,自不会特地来至善堂了。”
      熙和沉吟一会,道:“佟伯,您说得对,我们在苏州经营多年,有名声有口碑,街坊四邻都信得过,这才越办越好,在京城我们没有根基,人没个因由不会不去惯去的医馆,巴巴来找咱们。”
      “但我觉得除了这个,也还有些旁的原因。我来的这个月,也在东市、西市,几条繁华的大街逛了逛,倒是发觉京城人做生意总爱扎堆,譬如说西市,就都是古玩器物,在那儿逛的人满眼尽是描金螺钿的玉物铜器,各地名窑的瓷器茶器,并古色古香的各色玩物,从街头逛到街尾,就是赵公明自己个儿也得把钱袋子掏出一大半。”
      听到这里,平佩嘿的一声笑了出来。佟二爷有点咂摸出了味道,只看着熙和等她往下讲。
      “这是为什么呢?”熙和道,“这是因为,出来逛的人总想花些钱的缘故!你们想想看,既是有心思到西市逛街,必是乐意寻些玩意儿,即便第一家第二家店逛不到什么有趣的物件,一间一间看下来早看花了眼,不买一件东西都觉得对不起这些脚力和时辰。”平佩插嘴道:“还真是这样,我上次去逛西市,也平白无故又买了一个自斟壶回去。”熙和点头:“就是这样。你们再想想,这条街都是些什么铺子?”不等两人反应,她便续道,“女眷们会到重理门做衣服、打首饰、赏美食,却不会到重理门来看病。
      佟二一拍手道:“二小姐说得是啊!京城人只会觉得这是个女人逛街的地方,要看病的不回想到这儿!那,咱们该挪地方吗?可是,即便换了地方,京城人还是不信咱们至善堂的招牌,难道咱们要去协理堂、仁和堂聘些有名的大夫来吗?”
      “那倒不用,别说德高望重的老师傅只怕也不会因咱们多花些束脩请就来了,更可议的是咱们初来就这样行事,倒坏了行规让老医馆都跟咱们对立起来,那就得不偿失了。”熙和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条街的坏处也正是这条街的好处,咱们至善堂不是从来就擅给妇孺看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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