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归》谢琛

4、楔子04

　　我将点好的香烛插进两座碑前的香炉里，脑子又莫名想起了那本书。
　　书中记载，刚才那种情况是属于生者死后周身没有任何怨气荡漾，对世间也没有留恋。
　　这种人早就有了放下一切，亦安心离开的想法，所以也就用不到什么符咒压怨解忧。
　　“苏木，和我一起把棺材板给他们盖上吧。”
　　我撇了眼躺在棺材里的尸体，忽然又想到刚才路上的那一幕，胃里顿时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我强忍着不要让自己去看，盖上棺木后不等父亲开口一手拽起铲子撬土，三两下就将两具棺埋葬。
　　深夜的月亮，不知何时完全没入层层云间，它散发的点点光芒也被彻底抵挡住，天空中取黑云盖顶而代之。
　　“爹，好像快要下雨了。”
　　他闻言望向天空，随后紧跟着闪电后的那道雷声，转头看向我，面色露着一脸担忧样。
　　“苏木，你如果害怕的话就先下山吧，法事还没结束，等爹做完就回来。”
　　嗯……我确实害怕，但这山雨后路滑的，而且万一真的有野兽恶鬼出没……
　　我也做不到放心爹一个人。
　　我抬起头挑眉看着他，“现在不怕了，我等爹做完一起回家。”
　　我看到他明明笑了一下，但脸上立马又换上一副无奈的模样，他摇了摇头叹气。
　　“好。”
　　他转身时右手跟着抬起，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可落在我头上的却是他轻柔的抚摸。
　　“那等会我们一起回家。”
　　谁知距刚才说过下雨的话才过去两分钟，几滴雨就适宜地打落下来。
　　见状父亲停下动作，从背包里掏出两把雨伞。
　　一把扔到我手上，而父亲撑开伞后俯下身子与我成平视相对，“爹，怎么了？”
　　“苏木，爹上次到这儿来赶尸的时候有些东西落在前面那家主人坟边给忘了。”
　　“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爹去拿了就沿路去追你，说不定你还能比爹先到家呢。”
　　我连连摇头，“不回去，我，我可以等你。”
　　他脸上原本和蔼的笑容在那瞬间僵住了，他低下头，做成一副思考者的样子。
　　但这样子坚持的时间不久，再次抬起头，脸上又挂上那抹温和的笑。
　　“好，那苏木等爹，爹取完就回来。”
　　说完他抬手抚上我的脸颊，手里沾满雨水和着的泥土蹭留在我脸上。
　　苏木:“……”
　　“爹！你手上还沾着泥知不知道！”
　　他被我的反应逗得笑出声，“好了，别人墓碑前不得这么不讲规矩。”
　　我目光一沉仰起头，刻意摆出一张冷脸给她看。
　　“哦，快点，等会雨下大了路难走。”
　　父亲应了我，从他包里掏出一个银铃交到我手上。
　　“如果等无聊了，爹后面给你变个魔术，如果一直不见爹回来，那你就摇响这银铃，爹保证多远都能听到，听到立马就会回苏木身边，所以即使见我迟迟不归苏木也无需担心。”
　　甩手摇了摇银铃，长得不错，手柄顶上一个“山”字的形状，响起的声音挺清脆，我点点头。
　　“明白了。”
　　说罢他独自向远处的深山走去，当父亲还在我的视线里我还能从朦胧大雨中看到他的背影。
　　等父亲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收回目光抱着包裹守在刘家二老的坟边。
　　嘴里呢喃道:“如果真的有鬼，这样它们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是同类。”
　　我暗自窃喜自己的聪慧，捞起地上一根干枯的树枝，拿笔似的在被雨打湿的泥地上画画。
　　雨越来越大，山里的温度也跟着下降了，没有钟的缘故，不知道已经过去多久。
　　我冻得直抖擞，掏出那盒点香用的火柴准备擦燃才发现它从里到外都已经湿透了。
　　感觉过去许久，期间不知道我起身朝父亲离去的方向看了多少次，却依然不见父亲回来的身影。
　　我想着父亲临走前说过的话，我不想打扰父亲做事，但是我已经冷得承受不住了，我颤颤巍巍地举起银铃在夜里摇响。
　　铃铃…铃铃铃……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只能漫无目的的摇着它，总是有点希望的。
　　可能摇了两分钟左右，我有些累了，停了下来。
　　抬起眼眸，我隐约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他在大雨中朝我的方向走来，渐渐显出了轮廓。
　　我去！他说的是真的，他听到了铃声他回来了。
　　我起身大步朝着他跑去，已经顾不上沾满泥土的鞋子与裤子，“爹！”
　　“苏木，爹没骗你吧，等你摇响银铃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
　　这人嘴动手也不闲着，伸手掐着我的脸。
　　“嗯。”
　　“好了，我们回家吧。”他蹲下身子反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来，路滑，爹背你下山。”
　　“我可以自己走的。”
　　我不介意父亲背我，平时我也常让他抱我背我，但是今天这种情况，雨水冲刷过的泥路滑溜，坑坑洼洼的。
　　他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但没有直接点破。
　　“麻溜的，平时也是我背着你，怎么，现在看不起我了？快上来。”
　　“不是。”看我还迟疑着，他又开口，“我又拿伞又摇铃累，等会下山撑伞和摇铃的事就靠你了苏木。”
　　“啊，好……”
　　拗不过他的我只能让他背着带我下山，明明是颠簸的山路，我在父亲背上却感觉稳稳当当。
　　“爹，你知道吗？我刚才好久好久都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苏黎阳低声笑道。
　　“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你可是爹的宝贝，爹不会骗你的，你看，你一摇铃我不就回来了吗。”
　　我笑着把下巴倚在他肩上，“嗯嗯，苏木相信爹不会骗我。”
　　刚到家一开灯，他和我看清我身上淋得湿透又被泥土染色的衣服，忙催赶着我先去洗澡。
　　洗完澡换身衣服身上倒是舒服了不少。
　　等我出来时，爹正坐在床边叠衣服，动作缓慢的像是在发憨。
　　我发现他的衣服倒是干干净净的，连衣服边角都没有点被雨浸湿过的迹象。
　　“爹，你还没洗澡就把衣服换了？”
　　但我记得爹出门不也是穿得就是这身吗，我记错了？
　　可能是吧。
　　听到我的声音他像才回过神来，加快手里的速度，“等你洗澡的时间你爹我都可以洗两次了。”
　　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收好衣服后见还愣在原地的我，恍惚间一计拳打下来。
　　苏木:……
　　“你又打我干啥？”这头此生要是不能练成铁头功那多半就是废了。
　　“睡觉，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孩子别熬夜”
　　“……明明是你让我陪你上山所以才——”
　　话还没说完头顶又是一计落拳，“还敢顶嘴？”
　　我憋着闷气跳上床，翻身对着旁边墙壁躺着，半天才听到到爹坐到床边发出细小的声响。
　　“咳咳。”紧跟一阵翻书声响起。
　　果然，老苏半夜看书的习惯这辈子都改变不了，即使此刻已经是午夜，是凌晨。
　　“苏木，今天还挺冷的啊，爹都冻得忍不住要发抖了。”
　　我一呆，开口:“我要睡了，你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也上来睡，被里热乎着呢。”
　　“嗯……”空气中安静很久父亲才再次开口。
　　“苏木啊，无论以后怎样，你都会代替爹成为下一代赶尸人，害怕鬼这件事你也是迟早要面对并克服的事。”
　　说着说着我听到父亲轻叹口气。
　　“其实很多年前，在你爷爷还在的时候，你爹我也害怕啊。”
　　“但是…有些事总是经不住时间流逝所产生出的磨损……”
　　“与其让你成为苏家最有能力的后代，爹更希望你能永远带着善意，平安快乐地长大。”
　　“这也是你母亲离开这里前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愿望……”
　　我能听到父亲说到母亲时明显的哽咽，他曾说过我的母亲是因为一些重要的事，所以不得不离开这里。
　　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的愿望，也参杂了一部分想出去找她的想法。
　　“人的成长，总得不断接受身边人的离开的嘛。”
　　我听着父亲说教，脑子也渐渐昏昏沉沉，眼睛一闭便完全入梦。
　　这一晚，父亲好像和我讲了很多事情，但又好像没有很多。
　　“对不起，苏木……”
　　待一声鸡鸣响起，晨曦的首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
　　光停在我眼皮上，我皱着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艰难地伸了个懒腰。
　　一偏过头就看到一大傻子还坐在床边，手环抱在书上趴着睡着了。
　　我不禁被他这副随意的样子逗笑了，扯着他的耳朵，“老苏起床啦，今天是你看店啊，你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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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搭理我，目测睡得很沉，我眼珠一转，邪笑低下头对着他耳朵大吼，仍不见他苏醒的迹象。
　　我皱皱眉，偏头侧身过去直接和他睁着的那双眼睛来了场“含情”对视。
　　“！！！”
　　“玛德！吓我一跳，老苏你是想绝后吧！”我骂完一句见他还趴在那儿装。
　　气不打一出，我伸手紧紧捏住他鼻子，“哼，这样看你还能装多久。”
　　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过去，我再侧过身低头喃喃自语，内心想他什么时候憋气这么厉害，都要快三分钟了。
　　可是他的眼睛也不眨，我神经一紧，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太对。
　　忽然间脑子闪过一个危险的想法，心里顿感不安。
　　我松开手将食指轻移到他鼻子下感受他的呼吸状况。
　　“砰！”
　　我不知所措的手在我连退脚步下打翻了桌上摆放的照片，全身都在颤抖。
　　“怎么，怎么会……”
　　“老苏……”
　　“大夫！对，我去找王大夫，他一定可以救你！”
　　说罢我大步跑出屋子向王大夫的诊所里跑去，边跑边大声呼喊周围的邻居寻求帮助。
　　等王大夫跟我一同回到我家，身后也尾随来大部分村里的人。
　　十几分钟过去王大夫才从屋子里出来，看他的脸色我顿时明白了。
　　我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这不可能！我搭理王大夫的话径直走进房间坐到床边。
　　目光停留在床上，心口一窒，呼吸跟着漏了一拍。
　　上面躺着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是昨天还和我相笑过的……
　　我抚上那只已不再如平时温暖的右手，将它紧紧贴在我的脸颊。
　　眼角泛红，夺眶而出的泪水顺着我的脸侧流下，几滴顺滑到父亲手上。
　　我悲痛欲绝，哭得撕心累肺，是不是因为我惹他生气所以他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他昨天雨淋得发烧然后重感冒……或者是不是染上了其他什么病……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为什么……
　　闻声而赶来现场的村民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站满了屋外的院子。
　　不知是谁进屋时看了我爹，一上午我父亲在死后还睁着眼的事便传遍了村子。
　　村里的大伙儿已经开始纷纷议论是不是我克死了父亲。
　　从议论，怀疑，再到指责，最后面对无尽般的谩骂。
　　她们口中的猜测一个时辰就传遍了归离村上下。
　　“我亲眼看到的！苏老板真的是睁开眼的！这是死不瞑目啊！”
　　“我记得他苏老板说过，从他生下来他娘就离开去了山外面，肯定是那小子克死了他娘，奈何苏黎阳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
　　“呵，结果现在轮到他自己头上了，他多无辜啊。”
　　“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死了？十有八九就是被苏木那小子给克死的。”
　　“真是个灾星，快走快走，呆一分钟我都嫌晦气。”
　　她们言语不断，即使不出门，但从某些人经过院外时听到的几句就知道她们传的是什么了。
　　一猜就是，说因为我才让我父亲和母亲分别数年，如今肯定是我克死了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