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鱼》Catery901103

7、白杨

　　“祝你们前程似锦，我嘛，要迎接新人生。”
　　六年级伊始。
　　带毕业班的老师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总说:“你们是我最后一届学生了。”
　　赵小鱼根据五年来的经验判断，他应该教数学。
　　非也，他讲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讲了将近二十年，后来教材改版，讲那篇白杨树，又讲了将近二十年。
　　升学洽谈不期而至。
　　“没事，能上。”穆老头抿一口茶，笑容满面，和和气气的，说出来的话让每个家长都觉得，自己的孩子能上外国语初中，而不用去远在城乡结合部的风帆受苦。
　　这个和气的老师很喜欢赵小鱼。
　　“小小年纪，怎么总是低着头啊，人要如其字，你的字不是写的很好吗？”
　　他总是在班里让赵小鱼起来读她的作文。
　　那段时间，赵小鱼很高兴，人嘛，总有点虚荣心。
　　他说:“这就对了，谁都不比谁差。”
　　就是这么一个和气的老头，却惹得旧的语文课代表痛哭流涕。
　　“凭什么呀，我当了五年了，他凭什么换我，优秀干部没了，我还加什么分，上什么外国语。”
　　如果这份“差事”落到别人头上，这个女生也许不会那么不忿，偏偏，它落到了鄢嘉磊头上（六年级转校生，详见不吃芹菜先生和牛轧糖小姐章节）。
　　“我就说你这个人讨厌吧，你看。”赵小鱼托着下巴，对身旁的人说。
　　“这又不是我想抢的。”鄢嘉磊坐在张喜彬的座位上，正在翻一本言情小说。
　　“那怎么你去了一趟办公室，就变成你的了?”
　　那个女生怒气未消，过来找他算第二次账。
　　鄢嘉磊叹了一口气，把书塞进抽屉的最里面。
　　“大姐，你要是实在想要，我去办公室辞职，行了吧。”
　　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尴尬，穆老头不说话，戴着老花镜在改作文。
　　“老师，那本书我不要了，我不当课代表。我管不了事儿。”
　　鄢嘉磊想快点解决，去看“梓涵”到底选了“嘉豪”还是“正杰”。
　　他前一天和赵小鱼打了赌。
　　赵小鱼说，梓涵在十六岁爱过正杰，会在二十二岁选择嘉豪。
　　他觉得赵小鱼矫情，赌了正杰。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喔，当我的办公室是你家喔。”
　　“我当不好课代表的。”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呢你继续当我的课代表，二呢你把你那本书的下册拿着，别说你没有，我知道你有，站在教室外面朗诵，什么时候我满意了，我就答应你。”
　　于是，鄢嘉磊站在外面读小说。
　　“梓涵说，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
　　“声音不够大!”
　　“正杰说他喜欢别人了，要赶梓涵走，梓涵说，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
　　“感情不够丰富!”
　　“梓涵说，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在一起，那我们的约定和誓言呢?像烟花吗?，一出场就要注定消散在天空温热的胸膛之中...”
　　读到第八遍，午饭铃声响了。
　　赵小鱼从他身边过去，生平第一次憋笑憋到脸要发紫。
　　“你笑笑笑! 喂，你别走啊，给我带个手抓饼，不要带芹菜的。”
　　“吃你个大头鬼! ”赵小鱼咯咯笑。
　　读到不知道第几遍的时候，赵小鱼看见他在抹眼泪。
　　“原来这个货也会服软?”
　　她不知道，鄢嘉磊落泪不是因为读累了，是明白了为什么嘉豪才是梓涵的归宿。
　　穆老头示意他停下，把他的作文拍在他胸口。
　　“重写! 男孩子，读那么多言情，描绘感情都不会! ”
　　于是，就有了那篇被当做范文许久的“等风来。”
　　他又说:“这就对了，用点心，谁也不比谁差嘛。”
　　后来，他还是当了课代表，可是只当了上半学期，穆老头一走，他就不是了。
　　汪君燃是这个班里最沉默孤单的人，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住校选了单人间，连逃学都是一个人，赵小鱼和他坐在同一列，偶尔会拜托他帮忙递一下作业本。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赵小鱼很庆幸，他选择了前一种。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中午，大雨要落未落，大家都在午休。
　　汪君燃却和他的妈妈在教室门□□发了激烈的冲突，他妈妈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穆老头没来得及阻止，他跑了。
　　穆老头在追他的过程中摔了，他才停下来，大雨恰如其分的落下。
　　“穆老师! ”汪君燃扶起他，两个人走进了附近小商店的屋檐下，坐在蓝色的塑料椅上。
　　“穆老师，你别劝我，我不会跟她回去的。”
　　“为什么呢？”
　　“三百六十行，为什么偏偏她就要在殡仪馆干，就算我不嫌脏，可是这么多年，我到哪儿都抬不起头，爸爸也走了。”
　　“呵，你们这些孩子呀...人这一辈子，光着屁股来，闭上眼睛走，只此两件大事，再无其他了。好了，回家吧，就当给我这个老头一个面子，孩子，回家吧，你妈妈在等你。”
　　雨停了，穆老头扶着腰，走进了清新的空气里。
　　赵小鱼明白死亡到底是什么，是在四年级。
　　她蹲在病房角落，看到和爸爸吵了一辈子的乡下爷爷被盖上白布推走了。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和赵爸爸吵架了。
　　于是她明白，死就是再也没有了。
　　所以爸爸再也没有爸爸了，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拥有过妈妈啊?
　　她不敢说，怕挨打。
　　十二月的时候，穆老头病了，很严重。
　　一整个班的人浩浩荡荡的去看他。
　　那天下午是冬日里罕见的晴天，大家站的站，坐的坐，又或者趴在穆老头床边，听他讲从前，讲现在。
　　“我家领导走了四年了，孙子刚上小学她就走了。我有些累，想见她了。”穆老头突然说。
　　六年级三班的人都知道，“他家领导”是师娘。
　　“穆老师，她去哪里了?” 有个男生傻乎乎的问。
　　穆老头笑得一团和气，却不说话。
　　赵小鱼冲他翻了个白眼，鄢嘉磊趁人不注意，踩了他一脚。
　　“穆老师，你不许想!” 汪君燃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
　　赵小鱼忽然想起来，他是在场所有人里面最早接触死亡的人，所以在所有孩子的麻木里，他的敏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穆老师，托你的福，我那篇作文得奖了，她给我改的，一月份我要代表学校去参加朗读比赛。”
　　“那我到时候带着全班人去看!”
　　探望在一片笑声中结束。
　　最后，穆老头说:“祝你们前程似锦，我嘛，要迎接新人生了。”
　　过完年来的时候，六年级三班换了新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面对全班的陌生和不解，她犹豫着说:
　　“穆老师他...过世了。以后咱班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就是我了，我叫杨小娟。”
　　“学校操场旁的白杨树，他总是静静的立在那儿，有阳光的时候，就投下一片阴影。哪里有黄土，哪里就有他。他不渴求雨水，不贪恋阳光...生根发芽，最后成为一棵大树。”
　　“等风来的时候，他的每一片叶子都扬起来，像是在说，我就在这儿，不会走。”
　　朗读比赛顺利结束，三班所有的同学都上台了。
　　赵小鱼看着操场边抽出新芽的白杨树。
　　“鄢嘉磊，起风了，你说，那是不是穆老师回来了。”
　　“嗯。”
　　PS: 节选《等风来》鄢嘉磊（未改编）
　　八九月交接的时候，金桥的莲花在盛夏骄阳的照耀下盛开着。
　　我卷起裤管，走到池子里面去，水漫过我的膝盖，有鱼在我的小腿间穿过，我一抬头，就看见近处岸边的一树青绿的石榴。
　　于是我上了岸，不顾石榴的意愿，摘了一个最绿的下来，我宝贝似的放了好久，最后终于剖开，酸涩在我口中蔓延。
　　......
　　......
　　十月，夏天的风余温散去，带着凉意的风乍起，吹红了一树石榴。
　　我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这一次，甜蜜荡漾在我的心头。
　　于是，我学会了等风来。
　　等风来的时候，一切自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