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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鱼 ...

  •   “从那个四月开始,我的人生就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

      人的一生究竟是由多少事物构成的呢?我从有记忆起,似乎就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就从我一直生长的地方说起,在别的小朋友上台念作文的时候,脸上是盈满的笑容,而字里行间都在描绘着一个温暖的家庭,坐在下方带着笑容鼓掌的,是他们的父母,这似乎是人一生的起点。

      不过我的起点和别人不大一样,因为我站在台上,台下不会有为我鼓掌的父母。

      在那个分享会的下午,我背着书包,又来到了那家金鱼店。

      我看见鱼缸里的金鱼摆了摆尾巴,它的尾巴是透明的,带着丝丝缕缕的红色,漂亮的不可思议,而它在我眨眼的一瞬间,就游走了,藏进了珊瑚群里,只在我的人生里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水波。

      “喂,你怎么还在这里?”

      有人戳破了我的沉思,是宫侑。

      我的回忆似乎有一点偏差,至少成年后的他不会再带有那样顽劣的笑容,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迷茫、或是沉默的情绪,不会再露出这样的笑,连嘴角都翘起来,露出里面的一颗尖牙。

      “我在看金鱼。”

      “我知道你在看金鱼,我是在问你怎么还不回家。”宫侑眉头一蹙,不由分说地握住我的手,“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还没回来?那今晚去我家吃好了。”

      他的力气很大,把我拉着跌跌撞撞的向前走着,但我是个迟钝的小孩,以至于被他拉着走了好几步,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个大大的鱼缸上,店主曾经和我说过,为了让这里面的小鱼都快快乐乐的活着,他专门给这个大鱼缸布了景,甚至连里面的珊瑚都是航空运回来的,所以里面漂漂亮亮的小金鱼有很多,都在欢快的游着,但我的眼神仍然落在那条透明尾巴的金鱼身上。

      我执拗的想着,那么多漂亮的金鱼,可我只喜欢它。

      *

      宫侑是一个很烦人的小孩,他和我同一天出生,这点浅薄的缘分,把我们从出生起紧紧的绑在一起,其实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只不过宫治的性格要无趣的多,在面对街坊邻居的玩笑时,只会冷漠的盯着别人看,不会像宫侑一样,上蹿下跳的要撇清关系,所以开玩笑的人也失去了乐趣,而被这个话题紧紧的绑在一起的我,迫切的想要挣脱。

      “你真没意思,他们那些大人这么说,肯定是因为喜欢我们才会想要逗逗的吧?”

      对此,宫侑要这样解释,宫治则对于这条言论嗤之以鼻。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一个无趣的小孩,从出生起,我的思维似乎就要比别人慢很多,而注意力不集中这件事,在我身上从未有体现过,我可以盯着窗外的蝴蝶看上一整天,也可以坐在家门口等着爸爸妈妈一整晚,在我的那点认知里,我这样的行为,比起总是闹脾气闯祸的宫侑,可以称得上是怪巧懂事了吧?

      但我得不到我期待的目光,爸爸妈妈总是用着我看不懂的眼神望着我,明明是一样的布局,但我的家里总是要比宫家安静很多,偶尔宫家吵吵闹闹的声音透过墙壁,传到我家时,爸爸总是会叹气,而妈妈,有着幽怨的眼神。

      我不大理解这是为什么,所以我迫切的想要知道,而问题的答案,大概率就在宫侑身上,他是整条街区最吵闹的孩子。

      在听完我的问题后,宫侑抱着双臂,嗤笑一声:“肯定是因为你很呆吧?脑子也是笨笨的一根筋,所以你爸爸妈妈才不喜欢你。”

      不是因为这样的,我知道,我曾经听到过他们的争吵,妈妈嘶吼着说,为什么做检查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生出来了才发现是个自闭儿,我根本不想要这样的孩子!而爸爸也和她争吵,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有家族史,怎么会生出来这样的孩子。

      哦,原来是因为我有病。

      可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至少我除了反应慢一点,和其他孩子没有任何的区别,只不过大家总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即便我数学竞赛拿了一等奖,即便我的画被登上了画报,即便即便,即便如此。

      慢慢的,我开始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了。

      我在书里看到一句话,不要渴求别人的爱,只需要静静等待。我想,如果他们足够爱我,那么我也会像正常的小孩一样,或者说我本来就是正常的小孩,只不过比别人缺少一点爱。

      宫家的双胞胎,是唯二两个把我当作正常小孩的人,但是我非常清楚,那也不过是因为国中的作业实在太多,而两个人的脑子加起来都难以运转完一本暑期作业。虽然是这样的理由,但我仍然欣喜,在我的人生里,可以多加上两个名字。

      在小学前,我与他们的缘分就只是同一天出生的玩笑,以及偶尔蹭饭的邻居,而升上国中后,又多加了一条作业借鉴者的关系,我由衷的为此欣喜。

      *

      时间是一个很宝贵的东西,富裕的人可以肆意挥霍,并且不抱有任何遗憾的意味,等我那对迟钝的父母反应过来,即便我是一个不正常的小孩,也该给我一点期待与爱的时候,我早已不需要别人的期待了,宫侑对于这个话题总是很愤恨的样子,他用鼻子哼了声:“就算你是个呆子,哪有正常父母不爱自己小孩的?你真可怜。”

      他说着,就揉了揉我的脑袋,但那只手很快被我拍掉。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像是高高在上的人,对脚底边蝼蚁的怜悯,可我很富裕,我拥有暂时望不到头的时间,还有一颗聪明的脑袋,所以我不需要别人这样的怜悯,若真的要论怜悯,我想,宫侑要比我可怜一点,他的双胞胎兄弟宫治,从出生起与他就形影不离的宫治,其实背着他早就做好了一个决定,他要违背宫侑的期待,放弃他们共同拥有的排球,转而开一家饭团店。

      其实我觉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宫侑是个蠢蛋,只会蛮横的叫嚣,霸道的替别人规划未来,而我是一个不守信的人,明明说好了,要替宫治瞒着宫侑,可在宫侑再一次抢走我花了一下午捉住的蝴蝶时,我终于生气了,盯着他的眼睛,慢吞吞的说:“你真讨厌,宫侑,怪不得你的兄弟都不要你。”

      他愣了愣,蝴蝶也扇扇翅膀,从他的手里飞走,我一下午的努力就此作废。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讨厌,宫侑,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兄弟宫治早就做好了未来的决定,他才不会和你一起打排球,和你一起成为未来排球界的双胞胎,他要去开一家饭团店,恕我所言,他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而你才是...”

      我的话语消失在那个冲我砸来的烟灰缸里。

      我记得这个烟灰缸,是爸爸最喜欢的一样东西,他曾经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从遥远的英国运回来,至于花了多大的力气呢?我想,大概和宫侑砸我的力气差不多。

      我就说过,宫侑是个十足的蠢蛋,被我三言两语就挑衅到冲动,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找他的好兄弟证实我话语的可信度,而是被当下的愤怒冲昏头脑,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想让我闭上嘴,只不过他没想到正巧拿起的是一个烟灰缸,烟灰缸下还压着他的作业,右手边是我借鉴给他抄的一份。

      这点愧疚感让他在我的病房沉默,一直到来看望我的人都散去,病房内安静下来,我才能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宫侑靠在墙上,离我很远,我猜他被他爸妈狠狠的训了一顿,不然眼睛怎么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样,我可不认为他会因为伤到我而掉眼泪。

      “我脑袋破了吗?”

      这个病房里太安静了,我冷不丁的问了句。

      “...破了,缝了四针。”他瓮声瓮气的答。

      我哦了声,就没了问题,其实我现在感觉不到什么疼,麻药劲儿没过,脑袋上只有缝线痒痒的感觉,养的我想挠一挠,我刚伸手,手腕就被他握住,而这感觉很熟悉,像小时候他无数次把我从金鱼店拉走一样。

      “不能挠,医生说了,会留疤的。”他皱着眉看着我,说完话又很快的撇了我一眼,像是在害怕我因为他冷硬的语调生气,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生气的,我只是把手放下来,哦了声。

      宫侑却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他问我:“你不生气吗?我伤到了你。”

      这个问题难到了我,其实是我先出言挑衅的不是吗?可我挑衅他的原因,也是他抢走了我的蝴蝶,如果真的要追究一个根源,那就没完没了了,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想,我摇摇头:“没什么好生气的,是我先伤到你的。”

      宫侑哽住了,他似乎是没想到我被打后还能这么冷静,要是他被人打到脑袋上缝四针,说什么都要让对方也尝尝一样的痛,而我隔着纱布摸了摸伤口,想用这种行为来止痒,但宫侑似乎很紧张我留不留疤这件事,又阻止了我不安分的手,我换了个话题问他:“你问了宫治吗?”

      他知道我问的什么意思。

      “问了。”宫侑呲了呲牙,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把你送到了医院后,阿治就问了我们为什么吵架...我把你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我还质问他为什么不愿意在毕业后接着打排球,我绝对不要他过那么平淡的人生,但阿治一定要说,他开一间饭团店才会是幸福的人生。”

      说到这里,宫侑嗤笑了声。

      “我绝对要让他看看,即便是等到五十年后,也是我比他过的更幸福。”

      我对于他的言论只能点头,毕竟我不大能理解,为什么两个人要为了一个飘渺的未来吵吵闹闹,甚至波及到了无辜人员。

      宫侑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性子拧巴的要死,我觉得他对我应该是有几分歉意的,可是要让他低头道歉这件事,比杀了他还难,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道歉,他看了我一会儿,留下一句话:“你脑袋上的伤,我会负责的。”

      他要负责什么?

      我歪歪脑袋,不大理解。

      *

      人是真的很难与动物交流吧,或者说,我很难理解宫侑的脑回路,从那天他在病房放话一定要我你的伤负责到底后,就干出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事,包括但不限于每天给我带饭,而大部分时候味道都很难吃,并且卖相也不大好看,还记得每天给我拆纱布抹药,虽然护士对他的手法深表嫌弃。

      至少,他在用他的方式试图弥补那天的冲动。

      在伤口彻底恢复前,我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我没有见到一次我的那对父母,而伤口彻底拆线的那天,我带着这些天的行李回到家,打开大门,却看见了消失的两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是我这十几年的人生里都不曾见过的笑容,妈妈看见了我,没有问我手上为何大包小包,没有问我这一个多月干什么去了,她只是说:“你要有小弟弟了!”

      我慢吞吞的哦了声,这件事来的并不突然,我算得上是一个精神病人,他们要抚养新的孩子,投资一个新的胚胎,期待她成为一个正常人,至少不要继承家族的病史,成为一个精神病人。

      在医院待着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东西并不算多,但是真正收拾起来,也整理了好几包行李出来,我慢慢的收拾着这些衣物,几乎强迫的把它们归原,在我折衬衫的时候,我接到了宫侑的电话。

      “喂,你到家了吗?”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的,带着一点嚣张,穿过电话线,蒙上了一层沙哑的电音。

      我嗯了声,手上的动作停住,我没办法做到同时干两件事,要么和宫侑打电话,要么折衬衫。

      “我到家了,我爸妈回来了。”我忽然想起什么,又补了句,“他们说,我要有弟弟了,宫侑,有弟弟是什么感觉?”

      他那边有很轻很轻的呼吸声,他说:“挺好的...”

      我觉得他在说谎,如果有弟弟挺好的,那他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沉重,大概是因为宫治是个不大省心的弟弟,所以有弟弟这件事其实不太美妙,但他估计想安慰我的心情,所以对我撒了个慌。

      他那边很沉默,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既然聊天暂时中断了,我也放下了手机,专心的开始叠衬衫,等我把那件衣服整理到没有一丝褶皱,我才分出一点精力去听一听宫侑的话,他似乎被我冷落了几分钟,又回复了吵吵嚷嚷的嗓门:“你刚才在干什么!我和你说话都没理我。”

      “我在叠衣服。”

      “知道了...”我回答了,他的气焰又灭了下去。

      这让我想起宫治说的一句话,他说,宫侑是一个很像动物的人,人有那么多的复杂情绪,而他只有最基本的喜怒哀乐,情绪又冲动又满,爱憎分明到不可思议,他也说过,我这样慢吞吞还有点呆的性子,就能治住阿侑。

      我还记得他说这话的场景,宫治染成灰色的头发在光下显出某种无机质的质感,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只有你能治得住阿侑,他所有的情绪都可以一股脑地倒给你,你却一点都不会生气,甚至还会认真的去听他的话,认真的回答。”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转头,看见宫侑举着两个冰淇凌,站在街的对面,傻傻的对着我们挥手。

      *

      因为妈妈要生新的小孩,所以她和爸爸搬到了养护中心里,给我留下了一笔钱,让我如果没时间做饭的话,可以去隔壁的宫家吃饭,他们会很热情的接待我,嘱咐完这句后,他们就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住进了养护中心。

      我彼时正在上高二,而我的父母不太细心,留下的那笔钱,我还没有花到一个月,就差不多没有了,我却不好再打电话给他们,只能每天都不大好意思的出现在宫家,宫家的妈妈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剪着一头齐耳短发,对我蹭饭的行为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常常会为我多准备一份小甜点,是宫侑他们都没有的特别待遇。

      我很感谢她,所以饭后的碗我常常抢着洗,而她总是会轻轻的摸我的脸,眼里是我常见的一种情绪,叫怜悯。

      大概我明白她的意思,你瞧,多好的一个女孩,怎么就有自闭症呢?以后估计日常生活都成困难。可我真的不理解,我不过是患有这个病症的患者,可我并不觉得我真的有自闭,如果我真的像那本厚厚的医学书上所说,估计我现在也做不到自如的来蹭饭。

      宫侑很开心我能来蹭饭,这份开心里更多是因为,我可以顺理成章的留在他们家写作业,更顺理成章的给他借鉴借鉴。

      我之前说过,时间是富裕者的特权,只是一眨眼,几个月就匆匆的溜走,在一个很普通的周一,我还在教室里和那些文字较劲时,班主任忽然敲了敲我的桌子:“你妈妈在医院里,喊你过去。”

      你瞧,我都忘记她生产的日子了,只记得她宣布那个消息时的笑脸,温暖的宛如昨日。

      躺在恒温室里的孩子长得皱皱巴巴的,但和我不一样,她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妈妈想错了,她不是我的小弟弟,而是妹妹,但这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在妹妹被护士拍了拍屁股,哭声响亮的时候,她嘴角的笑从未如此释然。

      爸爸招了招手,喊我过去:“你抱抱妹妹。”

      我听话的抱了抱她,她真小,在我手里就小小的一团,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消失不见,是要让人好好呵护的珍宝,看着她的模样,我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高兴,我像是隔了一层膜,我在这头,他们在那边。

      我好像又看见了那条小金鱼,其实金鱼店倒闭了很久,到最后我也没有买下那条小鱼,它逐渐成为了我心中的一个执念,到现在演变成了我心中的刺,而妹妹,替代了小鱼,成为了我新的心结。

      是宫侑打破了这一切,他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脑袋上的黄色发丝乱糟糟的样子,脸上还带着一点汗珠,看起来像是剧烈奔跑后的样子,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面对我父母诧异的目光,他摆出了宛如宫治那副靠谱架子:“我来找她,她数学又得奖了,老师正要给她发奖杯奖金呢,忽然找不见人了。”

      他给我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里面是奖金。”

      我几乎瞬间懂了他想要干什么。

      他不要我被放弃,被放弃的孩子,这辈子都得不到幸福,即便小心的抓住了,也会如履薄冰,而宫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念着这么些年我给他借鉴作业的情分,也可能是因为之前砸破我脑袋的愧疚,他从学校一路跑到了这里来,演了一出独角戏,根本没有什么竞赛,也没有什么奖金奖杯,那奖杯是校门口杂货铺买的,塑料壳子镀上一层金箔,而厚厚的信封里是他攒下来的零花钱,一切都是假的。

      但我此刻却想哭。

      我从没哭过,出生时我就没哭,医生就说我是个自闭儿,到现在我仍旧没哭过,摔倒没哭,砸破头也没哭,可握上厚厚的信封,看着爸爸妈妈热烈的目光,想到他要为我奔跑那么久的路,我就好想,好想哭。

      在我父亲满意的目光里,宫侑拉着我走出那间病房,橡白色的房门关上,隔绝掉了背后的目光,我的眼泪就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我或许真的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就连哭泣也没有声音,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的滑落。

      或许是第一次见到我露出哭泣的表情,宫侑怔愣了整整五秒才回过神,他那副沉稳的像是宫治的架子一并留在了病房里,门关上,他又变回了那个毛手毛脚的宫侑,他擦眼泪的动作一点都不轻,我被他刮到了眼睛,疼的我闭上眼,而眼泪终于止住。

      他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掉眼泪。

      “行了行了,别哭了。”他又揉了揉我的脑袋,温暖的感觉,“以后就算他们不要你,我要你行了吧?你爸妈不长眼我长了,而且...就算是给你的赔偿。”

      宫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格外的认真。

      什么赔偿?他指了指我的额角。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其实他那些日子给我抹药抹得很认真,一天都没有断过,熟练以后,甚至护士都对他多有夸赞,只不过这里还是留了疤,不大,细细的一条,蜿蜒曲折的样子,藏匿在头发的遮盖下。

      我要他赔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

      在升高三前,宫侑找我了一趟。

      他说,他应该不会读大学,已经有好几个俱乐部给他发了邀请,希望他能在高中毕业后就走上职业道路,而排球也正是他一生的梦想,所以他不会读升学班。我点点头,他问我:“你呢?”

      “我?我应该会上升学班吧。”我思索了一下。

      他哦了声,沉默了会儿又说:“那我们以后就不在一个班了,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

      我有点没明白这句话,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是我照顾宫侑更多一点,所以我没接话,而这场对话也无疾而终,我顺理成章的进入了升学班,在开学的那日,我背着包,踏入教室时,下意识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半晌,我才反应过来,我们早就选择了不同的路,也做不到再一起上下学了。

      没过几天,我就明白了,宫侑的照顾自己是什么意思,从小学到高二,我一直都和他在一个班,而我固执的认为,我只需要弄好自己的学习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自然会有人解决,到现在我才发现,那些学习之外琐碎的事,我一并交给了宫侑,离开了宫侑,我的人际关系几乎是一团糟,我没有和别人迅速打成一片的能力,而他们也没有等待着我回答的耐心,我隐隐约约的被孤立了。

      宫侑要练习到很晚,我也不能跟着他一起回答,因为家里多了一个妹妹,所以我终于有了回家吃饭的权利,只不过饭菜都依照着妈妈的口味,在宫家那一份偏心的甜品,早就变成了记忆里的东西。

      再次有了和宫侑说话的机会,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那天我做题到了很晚,等到收起笔,教室里已经空空如也了,窗外也是黄昏一片,我收拾好了书包,慢悠悠的起身,却在要走到校门时转身,抬腿走向了体育馆,稻荷崎的排球部似乎名气很大,经常打进全国比赛,所以学校也豪气的分给了他们一整座体育馆,我凑近的时候,还能听见里面砰砰球落地的声音。

      我透过底下的窗户看了眼,很意外,里面没有我想象的人群熙攘,站在偌大场地里的人,只有宫侑。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宫侑,他脸上的表情从未如此犀利,盯着球默不作声地样子,像是默默的在和谁怄气,我犹豫要不要上前喊一声他,站起身时腿却先麻掉了。

      估计我摔倒的姿势有一点狼狈,宫侑打开大门,瞥向我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扬起笑意,狭长的眼明晃晃的弯起,语气上扬,“喂,你怎么在这?”

      “我做题做晚了...刚好走到了这里。”我解释着。

      “才不可能,这里明明和出校是另一条路,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对不对?”他笑眯眯的,擅自给我的行为下了定义,我也不想反驳他,如果这样能让宫侑开心一点的话,也行。

      他带着我进了室内,坐在我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排球上下抛着。

      “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抱着书包沉默半晌,但相处了这么多年,宫侑多了解我啊,即便我不说话,他也在一瞬间明白了我沉默的缘由:“...你是不是被欺负了?还是谁惹你不开心了?是谁?”

      他皱着眉头问,模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我揪住他的衣角摇摇头:“没有,没有人欺负我,我也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可能,有一点不适应,你不在我身边,我有点不适应,宫侑,我好像和别人做不成朋友。”

      他听到这话,眼睛都弯了起来,似乎很高兴我为他的离开而不适应这件事,语气都开心了不少:“不适应是很正常的吧...?毕竟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做不成朋友,那就不做,你有我这个朋友,还有阿治就好了。”

      “但是,我总是会离开你们的。”

      “那有什么,你不会离开我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说的这样笃定,人这一生会经历很多的事和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有两个朋友呢?但我不太想问,因为宫侑有他的一套行事准则,不能理解他的人都是蠢蛋,如果我问了,他一定会戳着我的脑袋说我呆。

      或许是怕我孤单,宫侑开始在下课时,也要跨越两层教学楼来找我聊天,连吃午饭的时候也要和我一起,明明两个人的便当内容一摸一样,他也总爱和我交换,但是不可否认,我很开心他这样的行为,至少我不用在下课时尴尬的面前周围聊天打闹的人群,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有没有安静的地方能让我一个人吃完便当。

      宫治和我们都不在一个班,他常常和同班的角名一起吃饭,我和角名见过几次面,偶然一次的假期,我和他在公交车站下面前,我还没想起他是谁,他先和我打了招呼,他挑眉看我,忽然说了句:“我忽然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谜语。

      “宫侑那个家伙,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掩饰,但是好在,你不大聪明。”他笑着说道。

      因为他的语气里没有恶意,所以他说我不聪明,我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疑惑,这关宫侑什么事?角名没有为我解答,而是转身坐上了公交。

      *

      宫侑一直都很喜欢排球,他几乎将那颗球视为他的人生,而他也同样重视宫治,所以在当年我泄露秘密时,他才会那么愤怒,只不过他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并暗暗和宫治较劲,他说他一定要比宫治幸福,所以他花大把时间在训练上,他一定要成为炙手可热的球员。

      不过我对排球一知半解,也很少去看他打比赛,所以在他找上我的时候,我还握着笔,和本子上的数学题较劲。

      “你这周末有时间吗?”

      我眨眨眼,扫了眼边上的日历:“有啊,怎么了?”

      宫侑斜斜的躺在我的床上,他一向没有分寸感,进我的房间比他的还熟练自然,“这周末春高...就是全国排球联赛,各个县内最强的球队都会出征在春高上决一胜负,我今年高三了。”

      我懂他的意思,这是他高中生涯最后一场春高了,而他想让我这个朋友也在场见证他青春的结束,我点头答应他的邀约,认真的给他加油,即便我对排球一知半解,即便我并不熟悉这些比赛机制,但我相信宫侑。

      “如果稻荷崎一路打进了决赛,那比赛结束后,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没有看他,低着头琢磨着那道题,听到这话的时候,也只是点点头,没有深究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宫侑走后,妈妈又来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们这周末打算带着妹妹去旅游,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她轻声问。

      自从有了妹妹后,妈妈就很少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了,不过我明白自己的定位,我是附加选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这场旅游,妹妹是必需品,而我是托运时多出来的行李,丢了可惜,不丢麻烦,所以我懂事的摇摇头,说:“我不去了,我答应了宫侑,周末有事。”

      妈妈似乎松了口气,可能她也没想真的让我同意。

      我满怀着期待,等候这个周末的来临,那天早晨六点,我就醒了,我早早的收拾好了自己,爸爸打着哈欠下楼,看见我时还尴尬的笑笑,但妈妈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她兴奋的拎着行李,催促着爸爸开车,她们要早早的赶往机场以免误机,我只来得及扫一眼窝在襁褓里的妹妹,她睁着眼睛,笑呵呵的看着我,嘴角有一丝口水流下。

      我拿起一张纸巾,想帮她擦擦,却被妈妈一手拦开。

      “...她流口水了。”

      妈妈点了点头:“知道了,我等会儿帮她擦,我们要走了,你自己在家听话知道吗?”

      他们走的很快,快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家里就已经变得静悄悄的了,我也看了眼时间,准备前往春高的场地,兵库距离东京的车程要三个半小时,而稻荷崎的比赛正好在下午,我正好能赶上,只不过在出门前,我看着爸爸妈妈摆放在换鞋室的鞋子,心里莫名突突的不安。

      我没有来得及细想这份不安代表着什么,因为宫侑的电话打开了,他在那头大声的问:“你出发了没有?别到时候赶不上我的首场发球!”

      “出发了,我刚出门。”我诚实的回答他,一边放下了心里的不安感,着急的抓起钥匙,准备赶往车站。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真的好长,而我的手机电量即将耗尽,那个时候还没有随处可见的充电宝桩,我只能关掉屏幕,尽可能的减少耗电,以免下车后接不到宫侑的电话,那样他绝对会生气的。

      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老爷爷,他身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个漂亮的小鱼缸,透明的、流光溢彩的玻璃鱼缸,里面只有一条小金鱼,我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然后就愣住了。

      那条小金鱼,尾巴是透明的,像一层波光粼粼的水波,布着几条红色的丝络,那条尾巴在水里轻轻地一摆,金鱼就漂亮的转了身,它几乎和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金鱼,一模一样。

      老爷爷见我盯的久了,主动问我:“你很喜欢这条小鱼吗?”

      “我小时候见过一条小鱼,和它长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条小鱼,但我到最后也没有买下它。”

      “是吗?这条小鱼是我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它一路陪着我见过了很多的风景,它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小鱼,现在你再次见到了相似的小鱼,或许是小时候的你在说,走远些,再走远些,这样就能找到那条小鱼了呢?”

      老爷爷说话很有意思,他一点不嫌弃我语速慢吞吞,很有耐心的等待着我的思考,在我们结束一轮对话后,他对着我桌上的手机点点头:“是有人给你来电吗?我看见你的提示了。”

      我抓起手机,才发现有人给我连续打了三次电话,陌生的号码,一串数字突突的亮着,照的我心里慌乱不已,我回拨过去,那边响了两声提示才接下,还没等我说些什么礼节性的话,那边就语气焦急:“您好,请问是xx先生和xx夫人的亲人吗?我们这边是急救医院,高架桥发生连环车祸,我们从当事人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紧急联系方式,请问您现在方便来医院一趟吗?两位的情况都不太好,车内还有一名婴儿正在抢救…”

      我一阵阵的耳鸣,听不清那边在说些什么了,可能是在报医院地址,也可能是在和我说些情况,但我一句话都听不清,我的眼神聚焦在那只小金鱼身上,啪的一声,鱼缸碎了,鱼也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妹妹流着口水,笑呵呵的看我的模样。

      *

      我不太记得清我是怎么到的医院,明明那时候我还在前往东京的高铁上,中途没有换乘站,我应该是沉默的在位置上坐了三个多小时,眼睁睁的看着我距离他们越来越远,而我心里的温度,逐渐凉了下来,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外已经围了一大圈的亲戚,叫的上名的叫不上名的,都用一种悲凉的目光看着我。

      “真是可怜…一家人全死了,剩这么一个孩子,脑子好像还有点问题…”

      “是啊,这活着也不知道多造孽…”

      我听得见,听得见她们所有的闲言碎语,他们装作难过的样子,把我往病房里推,门打开,我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的颜色,墙壁是白的,床是白的,就连盖在他们身上的布也是白的,或许是我太沉默了,几乎像一个假人,大伯擦着眼泪,嘶吼的问我:“你不难过?他们没了你哭都不哭一声!”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难过,因为我很难受,耳朵里全是耳鸣声,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眨眨眼又只能看得见白色,我真的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难过了,我只是可惜,走之前没能帮妹妹擦掉的口水,这辈子再也擦不掉了。

      医生宣判了死亡,那种怜悯的目光又落在了我身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节哀,还说后续会有人来和我谈赔偿款的事情,并且让我找个时间把尸体领回去,不能一直放在医院,床位很紧张,还有其他的病人,你看,人死后的一切多么匆忙,距离我接到那个电话不过几个小时,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他们的后事,要么火化要么埋葬,而刚才哭的最凶的大伯,此刻满脸红光的问医生能赔多少钱,他的嗓门很大,喊着:“我们可是死了三个人!再怎么样也要多赔些吧!”

      我沉默的站在一旁,好像身边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懂他们的悲伤为何浮于表面,一谈起我的抚养问题就开始避而远之,露出尴尬的神色,我也不懂我为何一点都不难过,我只是头晕,可能是坐车太久的原因,在我要支撑不住晕过去前,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我准时接到了电话。

      “你怎么没有来?甚至连我的首场发球都没看见!”

      宫侑在电话那头吵嚷道,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明明早就答应他了,无论多着急,都要赶上他的首场发球,但我现在说不出话,我只是张了张嘴,就晕了过去。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一条很急的河流,我站进去半个身子都被淹没,河流推着我想往后走,可我明明看见我的妹妹站在前头,她那么小,背影也瘦瘦的,她明明走不快,可我拼命的追,怎么也追不上她,湍急的水流把我向后推搡,我终于看不见她的背影。

      我睁眼时,眼前一片模糊,但我能看清,宫侑坐在我身边,他还穿着黑色的球服,微微弯着腰坐在我床边,我似乎第一次见到他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沉重又安静,我盯着他看了一会,他还没有发现我的醒来,我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宫侑,你赢了吗?”

      宫侑被我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匆忙转过头的时候,我眨眨眼,恍惚觉得他在哭,可定睛一看,他的眼里分明没有泪水,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赢了,稻荷崎拿了这场春高的冠军。”

      那就好,他的青春以一个耀眼的方式作为结尾,我由衷的为他高兴,可他本人却一点不高兴,他抖着声音问我:“你还好吗?”

      其实我觉得我好的不能再好了,睡了一觉后,精神也恢复了不少,不过我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个,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但我扪心自问,我的生活应该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从出生起,我的父母就在我的人生里占据了不少百分之五的位置,而现在,他们彻底消失了,留给我的唯一问题,就是我以后可能要自己打工挣学费,不过还有赔偿款,我想我能撑一段时间。

      “挺好的。”

      他的眼睛这次是真的红了。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说吧。”我想起这次邀约的后半段内容。

      宫侑摇摇头,“...先不说了,你明明就没有来看我的比赛,等你完完整整的看完我一场比赛,我再和你说。”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他说,这场比赛刚结束,他就收到了黑狼俱乐部的邀请,只要他点头,在一年后就能正式成为黑狼的首发二传,而他现在还在犹豫是否要加入这个俱乐部,他还说,这场比赛结束后,他和阿治的较量就正式开始了,阿治已经在考虑店铺选址了,而他也一定要选择最好的俱乐部,证明他才是最幸福的那个人。

      宫侑说了很多,我认真的听着。但他一句话也没提刚才发生的事,他只是看着我,说:“你今晚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这句话无数次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终于觉得眼眶酸涩,那些被拼命压住的眼泪,此刻一滴一滴,从我的脸颊滑落下来,我的哭泣永远是没有声音的,比雪落还要安静,甚至风吹过树叶时的索索声,都能轻易盖过,但我的眼泪砸落,在宫侑的眼里是一件大事,他着急的扯了纸巾想擦掉。

      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我还有宫侑。

      *

      那些后事其实不需要我过多操心,远在老家的爷爷奶奶,还有姥姥姥爷都赶了过来,他们带走了各自的儿女,赔偿款全部丢给了我,一分没要,也一眼没看我,我被他们留在了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但是好在,我还有宫侑,在那群亲戚谈论我的分配问题时,宫侑沉默的站在我身边,整个人愈发的像一只蛮横的动物,呲着牙驱赶了所有对我不怀好意的人,而最终,我没有被任何人收养。

      他们去世一周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的变化,除了宫侑,他看我看的越来越紧了,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所以在放学后,要拉着我去排球部,一定要等他练习完才能走,宫治有时候会先走,他走的时候想带上我一起,都会被宫侑拦住,他固执的要陪在我身边。

      一个很普通的晚上,我跟在他身后,忽然明白了点什么,他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否从国中,或是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毕竟他和宫治对我的态度,向来带着微妙的不同,而那个同一天出生的玩笑,也把我和他紧紧的绑在一起,从前我迫切想要挣脱的枷锁,此刻我主动的把它套在身上。

      宫侑,把我牵的再紧一点,不要放开我,不要放弃我。

      *

      宫侑还是决定加入了黑狼,他签下合同的那天,兴奋的拉着我说了好多的话,几乎从他第一次触摸排球讲起,从那些话语里,我窥见他的热爱,他说到最后,顿了顿:“...你是不是三月就要毕业了?我在四月有一场首发比赛,正好能赶在你大学开学前,到时候你来看我比赛好不好?”

      他的话憋了好久好久。

      我点点头,手中的书翻了一页,手指指在了那张亮蓝的图片上:“宫侑,三月份的时候,我们去一趟南迦巴瓦吧?”

      高铁上的那条小金鱼,金鱼店里的那条小金鱼,我记了很久很久,于是我开始想,是否我真的要走远些,再走远些,才能再次见到那条小金鱼呢?我不太明白,所以我把雪山定为我远行的第一站。

      毕业的那天,樱花开了,我穿着校服,怀里是宫妈妈给我送的花,左边是揽着我肩膀的宫侑,右边是把手搭在我肩上的宫治,身前是举着相机为我们记录的宫爸爸,我看见樱花飘下的样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那场分享会,宫侑说到做到,我真的不再是一个人,我也不再是那个分享作文,但台下没人为我鼓掌的小孩了,每当我再次见到那条小金鱼的时候,宫侑总会固执的把我拉走,他的背影从未变过。

      我回到教室,准备收拾我剩余的东西,有其他的女孩上前,递给我一张纸条,下一秒就匆匆的跑开了,我愣了下才打开纸条,小字密密麻麻,她说,“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你,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呢?祝你毕业快乐。”我记得她,在某一次体育课上,两两组队,而我是唯一被落下的人,是她沉默着把我拉住,举起手说“我们一组”。

      她早已跑远,而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默默的祝愿她也毕业快乐。

      宫侑打断了我的沉思,他的身子歪歪的靠在窗台上,阳光透过他亮黄色的发丝,显出几分温暖的感觉,他眯起眼,笑眯眯的看着我,手里递来一个圆圆的东西,是一颗纽扣,看样式还是校服上拆下来的,我疑惑的问他:“宫侑,你把校服弄坏了吗?等我回家给你缝。”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哽住了,表情僵在脸上半天没动。

      “...算了。”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我的眼神恨铁不成钢。

      *

      我开始做南迦巴瓦的旅游攻略,宫侑是一个很随意的人,他出门最烦条条框框的计划,但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雪山,是海拔五千米的地方,如果没有准确的计划,这趟旅行的危险指数会指数上升,好在宫侑虽然不喜欢计划,但他很喜欢我,所以也乐意陪着我去一样样的采购,即便装满整个购物车都没有怨言。

      我们跟着探险队一起出发,在上山前,裹上了厚厚的衣物,包里还带上了氧气瓶,导游表情严肃的讲解,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说明,好在我们一路走到了中转站,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探险队里大多数都是三十岁的青年,他们喝着烧酒,谈论天地辽阔,我跟着他们听,一时就听得入迷,这世界真大,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小的时候,我以为那条街道就是最远的地方,小到我喜欢的金鱼只有一条,长大一点后,我觉得整个国家,就是最远的地方,而我遇见了第二条小金鱼,但现在,我横跨了几千公里,站在了海拔两千米的地方,从他们的言语里,我窥探到了更远的远方。

      宫侑拉了拉我,把我从远方拉回来,他想要我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而不是那群叔叔的谈话上,我们溜出了温暖的屋子,坐在长廊上,此刻正是黑夜,但南迦巴瓦的夜晚,星星繁多,亮如白昼。

      他拉住我的拉链,一下拉到了最顶头,抵住我的鼻子,我看见他的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也有星星。

      “宫侑,我想看看更远的地方。”

      “多远我都陪你去。”他弯起眼睛,许下承诺。

      第二天我们重整行装出发,导游的经验很丰富,带着我们一路避开了危险的地区,没过两公里左右就会有一个补给站,估计是我一直认真的跟在他身边,导游特地和我多说了两句:“别看南迦巴瓦这么漂亮,这地方其实出过不少事故,当年我带的一条探险队,有几个队员瞒着自己的身体问题,走到一半就严重高反,大家的氧气瓶都没有多余的,还没撑到补给站呢,人就眼睁睁地没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唏嘘。

      意外和明天,永远都不知道谁先来,我只能在心里惋惜一声,接着赶路。

      南迦巴瓦的白天是刺骨的冰凉,在我们路程的第三天,导游叫了停,他皱着眉头,手里捏着卫星电话,说:“从明天开始有将要持续三天的极端天气,山上会受影响,雪崩的可能性极具增加,我们得停在这里,或者抓紧时机下山。”

      停在这里?没有人同意这个选项。

      补给站的物资并不多,而我们探险队有十个人,如果极端天气持续下去,大家都会埋葬在这里,相较之下,不如尽快下山,可下山路途遥远,导游咬咬牙,带着我们走了更为艰险的地段,这里不像上山的路那样平整,这里全是浓密的植被,还有通天的银针树,阳光几乎被雪和这些树遮蔽,一点照不进来。

      没有人再有闲心聊天,大家都沉默的加快脚步,而宫侑一直在我身边,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意外是在晚上发生的,这条路上没有补给站,我们只能轮流睡觉来保证最基本的安全和休息,我的睡眠一向不太好,在感受到微微的震动时,我睁开眼,却看见原本改在这个点守夜的队员靠在一旁的树上,他面色发青,鼻子上是被冻住的冰凌。

      我心里一惊,一个恐怖的猜想席卷我的脑海,我看见他的氧气瓶压力阀躺在地上,那个红色的小栓,被导游成为最要命的小栓,此刻失去了它的作用,氧气瓶里的氧气放光了,而氧气稀薄时,人是感觉不到的,等反应过来后,不过几秒钟,就会窒息,而那个队员活生生的被憋死,像导游说的那样。

      “宫侑,宫侑,快醒醒。”我抖着手去推他,一边喊着其它人。

      导游很快醒来,他面色沉重的摸了摸那个队员的脖子,沉默半晌后摇摇头。

      没救了,已经死了。

      但此刻最危险的不是氧气,而是脚下微微震动的雪地。

      “快跑,往大路方向跑,要雪崩了!”导游很快做出了判断,迅速的带着我们捡起最重要的氧气瓶,舍弃掉了大部分的物资,往平整的大道方向跑,那里有补给站,而金属打造的墙壁能暂时抵御铺天盖地的雪崩。

      宫侑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他的体力要比我好得多,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脚下几乎麻痹,只能凭借着本能跟上他。

      “别停下来,别停,我们还要去更远的地方。”

      宫侑嘴上安慰着我,他猛然回头,瞳孔骤然紧缩。

      下一秒,我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掩埋,失去意识前,我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被拥入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里。

      *

      雪崩的来临,静悄悄的落在那个夜晚。

      我睁开眼时,只有右眼迷迷糊糊的视线,左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我的脑子似乎也被这刺骨的天气冻住了,转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宫侑呢?他转头时看见的,是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的积雪,现在天还没亮,我只能模糊着视线去看,我看不见,四周都是一片寂静的白,刺的我眼睛生疼,像爸爸妈妈走的那天,那间病房一样的白。

      “...宫侑,宫侑!宫侑你在哪儿?!”我拼命的大喊,手在雪里无助的刨着,四周好安静,安静到我害怕,我被惶恐吞噬,因为我不要没有宫侑的世界,那是一片荒凉又安静的世界,我咬下手套,用徒手刨着雪,四周都被我挖出大大小小的雪坑,可我仍然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宫侑...宫侑,你别死,你快出来!”

      我仅剩的那只眼睛的视线更不清晰了,水雾弥漫上来,连喊得声音都苦涩无比。

      没有了手套的保护,我的指尖早就冻到没有任何直觉了,指甲也掀翻了好几个,血水黏着雪,一片片的红。

      “...别喊了...”

      我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声音,在那边的树下。

      我拼命的跑过去,抖着手开始挖,那雪好厚啊,厚到我眼泪都要留干了,我才终于挖出了他,宫侑的半截身子弯着靠在树干上,他的脸上是数不清的划痕,面罩起了雾,连衣服都划破了。

      他勉强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的看着我,声音飘渺的像是从远方传来。

      “...别哭了,我还活着呢...”

      “宫侑,宫侑。”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一遍遍的喊他名字。

      除了我们,我没找到探险队的任何其它人,包括导游,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被埋在了雪里,我说过,我根本没办法同时做两件事,现在我脑子里,除了要把宫侑带到补给站这个念头,再装不下其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居然背起了他,吃力地往前走着,他的双腿已经不能动了,我不敢想是冻到了,或是其他,只能拼命的眨眼,带着他向前走。

      南迦巴瓦的那片雪林里没有白天,我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执拗的往前走,我时不时会喊他一声,宫侑也没什么力气,只能轻哼一声,好让我安心一点,我们就这么支撑着走到了补给站,在我播出卫星电话后,我转头看向宫侑,他又没了声音。

      我忍了那么久的眼泪,此刻掉了下来。

      *

      我们是被山脚的下的搜救队救出来的,我当时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了,看见穿着鲜红色衣服的人,我紧紧的揪着他的衣服,声音哽咽:“先救他...他是运动员,是很厉害的人,不能,不能留在这里。”

      我从没对陌生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说到最后,我几乎发不出声音。

      搜救人员皱着眉头看我,眼里是不忍心。

      宫侑的伤很严重,他在雪崩前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为我挡下了大部分的撞击,而他断了一根肋骨,还有轻微的脑震荡,最严重的是,他的双腿被一根尖锐的树木刺穿,衣服是黑色的,我根本看不清他双腿的血迹,还天真的以为他只是冻到了。

      我的左眼眼球受到了剧烈撞击,医生和我说,即便做完了手术,也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初次之外,我的脑袋上被撞破了一块口子,缝了四针,我摸着那个缝针的痕迹,新伤叠在那条蜿蜒的伤疤上,难看的让人恶心。

      宫治和宫夫妇来的很快,他们接到了我的电话就迅速的放下了手中的事,跨越几千公里赶到了这里来。

      我沉默的坐在病房外,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们,我对不起他们,如果不是因为我,宫侑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一切都是因为我,在他们赶来前,我想过了一切恶毒的话语,如果他们要我立刻去死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唯一会有点遗憾,不能再见宫侑一眼。

      可他们没那么做,宫妈妈只是看了我一眼,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宫治也难得的红了眼眶,但他只是问我有没有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起我,受伤更严重的是宫侑,他的腿几乎不能动了,医生惋惜的告诉我们,能保下双腿不截肢已经是他们能做的最大努力了,后续的恢复还要看病人的复检程度如何。

      我不讲理的揪住医生的衣角,“不能,不能这样,宫侑是运动员,下个月就是他的首发比赛了,不能这么对他,他是要站在球场上的人,他怎么能站不起来,你不知道,排球几乎是他的生命...”

      宫治把我拉走,对着医生不停的说抱歉。

      我不能想象没有宫侑的世界,就像宫侑不能相信没有排球的世界,这种荒凉的感觉,是一摸一样的,所以无论宫侑醒来会发多大的脾气,要我去死也行,我都一并接受,因为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要拉着他上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宫侑醒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我不知道他能感受到多少,他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我好像感受不到我的腿了。”

      他的情绪好平静,平静的像是这一切从没有发生,待在医院半个多月了,他从没有说过一次有关排球或是比赛的话题,而我们也小心的不去触碰他,宫侑像是换了一个人,浑身的气息比宫治还要沉寂,他太平静了,平静到我害怕,如果他打我骂我,都比现在这样要好,我每次见到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我就觉得,是我杀死了他。

      在四月份的某一日,或者说四月十二日,是黑狼开赛的那一日,宫侑沉默的看向日历,他最近的话总是很少,我只能絮絮叨叨的和他说话,明明之前话多到一箩筐的人是他,现在我们之间的身份忽然对调了,我才发现,以前的宫侑肯定每天都很难过,要对着一个根本不理他的人说话,根本就像是在上刑。

      我出了病房要去倒水,回来的时候,脚步硬生生的顿在房门外。

      我听见宫治的声音。

      “...你也该放过自己了,这件事本来就不是她的错,天气这种问题谁能预料呢?阿侑,去复健,然后双腿好起来,然后去参赛,站在球场上把你没说出来的话告诉她,才是你现在该做的,而不是每天坐在床上像个怨妇,她也会难过自责的。”

      宫侑的声音很低:“我知道我不该怪她,这当然不是她的错,可我又能怪谁呢?我能怎么办?我总要恨点什么才能支撑着我活下去,比起恨她,我更想恨自己。”

      病房内有是一片安静,过了很久,宫治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痛不在他身上,他理解不了宫侑的心情,宫治推开门,目光扫到我身上时僵住了,他的身后,是和我遥遥对视的宫侑。

      *

      其实没关系的,恨我也好,爱我也好,如果做这一切能让宫侑感到快乐,那么一切都好,只是我也恨我自己,恨我是个扫把星,恨我身边的人都会沾上我的霉运,我常常对着镜子看我这张脸,左眼几乎是个瞎子,额头上还有一道丑陋的疤痕,这样的我,即便去死也是应该的。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理解了一点我的爸妈。

      我不该出生的,我会让所有人不幸福。

      *

      不知道那天在我来之前宫治和他说了什么,宫侑忽然又有了动力,他开始积极的复健,即便痛到浑身麻木,也咬着牙坚持下来,我想,是他对排球的爱能战胜一切。

      只不过他仍然不想见我,我来的时候,他的笑容总是会匆匆的收起,目光也暗淡下来,我虽然难过,但我真的高兴,高兴他能重新开始,而我们谁也没提那场比赛,以及比赛后他想要说出的那句话。

      我申请的大学在五月份就要开学,但我想要多照顾宫侑一段时间,于是和院长打了电话,念及我的身体问题,院长放宽了我的开学时间,调整为九月份开学,这个消息我没有瞒着宫侑,在我说出口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亮了一点,只不过他仍然不愿意和我说话。

      九月份匆匆的到来,度过炎热的酷暑,我照顾他的双腿,每天拆开纱布抹药按摩,就像曾经他照顾我额头上的那道伤口一样,可是我的学业不能再拖了,近乎半年过去,宫夫妇对我没有半点怨言,我走的那天,宫妈妈握着我的手,温和的看着我。

      “其实你和阿侑…算了,不说这个了,阿姨祝你学业有成,成绩步步高升。”

      我拉着行李箱走进候机厅,外面是成片的落地窗,窗外是将要起航的飞机,我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想,我是不是真的要再走远一点,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才不会伤害任何人。

      有人忽然喊住了我,声音又大又洪亮,我僵硬的回头,这道声音我永远都不会认错。

      宫侑坐在轮椅上,双手倔强的推着轮子往这边驶来,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黑棕色的发根长了出来也没有补染,眼下的黑眼圈也大的可怕,可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像南迦巴瓦夜晚的星。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声音嘶哑。

      我摇头,我怎么会不要他呢,他几乎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说,我讨厌你,我不和你说话,你就不知道主动找我吗?你真的是和呆瓜,就算说话也干巴巴的,一点不讨人喜欢!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和你聊些什么!我讨厌你我恨你!”

      他挑一挑眉,又说:“但是你给我看好了,我绝对会在今年重新站起来,这点挫折根本打不倒我,你也不能输给我,等我好起来了,我们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你和我做了约定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眼眶也红的不成样子,明明是放狠话,气势却一点都不嚣张,眼泪在这一刻,成了和好的象征。

      我笑起来,他恨我,真好。

      “你走了都不和我说,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忽然又哽咽着说了一句,倔强的不肯低头,但是眼泪滑落下来,我叹了口气,抹掉他的泪珠,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别哭了。”

      飞机将要起航,我走远前,遥遥的看了他一眼。

      我们之间横跨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再也没办法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以为坏掉的空调就是天大的事,也再没办法只一个对视就辗转反侧一整晚,隔着人心猜测那一瞬的情绪究竟名为何。

      可好在,我们不止那一个夏天。

      *

      这是第二个四月。

      距离上次的雪崩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至少有一年时间了,宫侑真的说到做到,他每天拼命的复健,在医生惊讶的目光里,短短四个月,就重新站了起来,而他只花了两个月,就找回了以往的球感,重新成为了黑狼的首发二传,并且在第一场比赛里,就夺下了MVP的称号。

      我收到他的电话时,手上还在不停的敲键盘赶作业。

      “下周你是不是就要放假了?记得回来看我的比赛…我有话要对你说。”他仍然是那副语气,拽拽的,看似不在意,但只要我说一句没时间,必然会直接上蹿下跳的吵闹。

      “我订了下周三的机票,应该能赶上吧?”

      宫侑一皱眉:“不行,周三就开始比赛,万一你误机延迟了怎么办?你得早点到,订周二的机票好不好?”

      好吧,他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依着宫侑已经成了我的本能,我取消了周三的票,转而订上了周二的机票,并且把短信截图发给了他,宫侑才满意的挂断了电话。

      作业还剩半截没有写完,我却忍不住欣喜,在这场比赛结束就,他要对我说什么呢?这句话我等待了好久好久,整整两年。

      周二的时候,我直接带着行李箱考完了最后一场试,教授笑眯眯的问我,是不是要去参加很重要的事情,我笑着点头,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赴一场很重要的约。我无比欣喜,恨不得下一秒飞到宫侑的眼前。

      *

      这不是宫侑的第一场比赛,但这是他最期待的一场比赛,在上场前的心情犹如高三的那张春高,因为迫切的想要告诉她那句话,所以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宫侑上场前,给她播了好几通电话,可无人接听,全部转成了语音信箱,宫侑有点生气,她又不接他的电话,她总是这样,忙起来就只专注她眼前的事,根本顾不上他,可他转头就高兴起来,接不上就接不上吧,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赶往体育馆的路上呢?

      可现实和他想的有一点误差,他打满了整整五局比赛,黑狼赢下了最终的胜利,而他再一次夺得MVP的称号,可宫侑扫视了全场的观众席,甚至不死心的看了一圈底下的记者媒体,都没有在任何一个角落捕捉到他想见的那个身影。

      她又失约了。

      宫侑忽然有点生气,她总是这样,无数次失约,当年也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是不是一点都不把他的话当做一回事?宫侑回到了休息室,还是忍不住给她播了电话,那串号码熟悉的他都能背下来,可滴滴响了五声后,依然转成了语音信箱。

      什么意思?现在还不接他的电话,就算再延迟的航班,现在也该到了吧,宫侑正打算再打一个,休息室的门却被忽然推开,门撞到墙上,重重的一声响声,宫侑心里一跳,皱着眉看着气喘吁吁的宫治:“你干什么?怎么突然跑这么快?”

      宫治却没和他斗嘴,焦急的问他:“你知不知道她的机票是几号的?现在打不打得通她的电话,快点!”

      什么意思?不等宫侑理解,身边的电视忽然结束了广告,跳转到了新闻联播,穿着整齐的主持人一脸沉重悲痛的举着话筒,念着冷冰冰的通稿:“四月十一日,航班号为xxxx的飞机因遭遇极端天气,飞机上的两百多名乘客均遭遇不测,目前警方正在…”

      他听不下去了,一个荒谬的猜想浮现在脑海里,宫侑愣愣的盯着手机,四月十一号,周二,今天是四月十二号,周三,他比赛的这一天,上一次和她的聊天历历在目。

      “周三赶不上,你订周二的机票好不好?”

      “好吧。”

      *

      我睁眼,眼前是一片雪白,白的我什么都看不清,可我眨眨眼,迅速的发现了不对,我的左眼居然能看见东西,明明在此之前,左眼几乎算是瞎了,我还来不及开心,就想起了宫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这是在哪儿?如果赶不上宫侑的比赛怎么办,他绝对会生气的。

      我还没摸到手机,就感觉浑身一湿,我站在了一条河里,河流湍急,可这一次,它推着我向前走,我没时间去想宫侑,只能踉踉跄跄的跟着水流的推力向前迈步。

      可我又见到了那条小鱼,它透明的尾巴,漂亮的红色丝络,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我只是一眨眼,金鱼就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时间过去的真久啊,久到我想了好久,才记起来,她应该是我妹妹。

      妹妹拉住我,她喊姐姐,她握着我的手向前走。

      我想挣开,我还没有去看宫侑的比赛呢,还没有亲耳听到他对我说那句话呢,怎么能就这么跟着她走掉,可妹妹的力气好大,我只能被她牵着,一点点的向前走。

      河的终点有一扇门,我上了岸站在门前,妹妹催促着我进去,我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我问她:“如果我进去了,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宫侑了?”

      我的世界不能没有宫侑。

      妹妹摇摇头,表示她不知道,我又问:“我走了,宫侑会不会难过?我不要他难过。”

      妹妹又摇摇头,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忽然掉了眼泪,我不是为我要死了而难过,我只是单纯的为宫侑难过,他那么执着的一个人,如果放不下我,带着对我的恨和对我的爱走下去,会多痛苦啊。

      我这辈子好短,短到眼泪都只为一个人流。

      妹妹打开了门,把我轻轻的往里一推。

      我眨眨眼,又看见了那条小金鱼,可这次鱼缸里只有他,没有其他的小金鱼,我蹲在地上,小小的手揉了揉眼睛,忽然有人喊住我。

      “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转过头,宫侑露出一个笑,嘴角翘起来,露出里面的一颗尖牙,他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走,阳光落在我的身上,好温暖。

      “我带你回家。”

      *

      宫侑很平静的接受了她的死讯,作为她生前最要好的人,宫侑接手了她葬礼的主持工作,全程都平静的不可思议,招呼着来来往往的朋友和亲戚,让人挑不出一点错,而宫治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样子,难受到说不出话。

      葬礼进行到下午,人基本上走光了,飞机坠机后炸毁,她连一个尸体都没能找到,埋葬下去的,是毕业礼上,宫爸给他们三人拍的合照。

      “阿侑…你要是难过的话就哭吧,没人会怪你。”

      宫侑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从未如此平静。

      他似乎被抽离成了两个人,一个人躲在他的身体里,眼泪和悲伤要把他的躯体淹没,而另一个人飘在半空中,眼神冷漠的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同时还有一道声音不停的说,是他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他执意要她修改机票,她根本不会坠机而亡。

      宫治心里酸涩无比,他看着宫侑这副模样,就像去年的那个三月,他接到电话匆匆的赶往医院时,看见她沉默的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平静的可怕。

      现在的宫侑身上,有她的影子。

      葬礼结束后,生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最开始的模样,宫侑仍然在联赛期努力的拿下MVP的称号,在休赛期也努力训练,偶尔会来他的店里坐一坐,只不过他再也不会为了“五十年后谁更幸福”这个话题而争执,因为宫侑清楚的知道,从那个四月开始,他的人生不会变的更糟糕了。

      在宫侑二十五岁时,他毫无征兆的解约了,并且没有和任何俱乐部签下其他的合同,排球界赤手可热的二传手就此消失,在所有球迷难过的时候,宫侑在一个清晨,和宫治告了别。

      “要走去哪儿?”

      宫治看着他的兄弟,明明是两张一样的脸,宫侑脸上的表情却总是沉默的,带着一点迷茫。

      “没有目标,越远越好吧,她喜欢远方。”

      这是宫侑在她死后,第一次谈论起她。

      宫治点点头,没有多做挽留,他知道他留不住的,在她死的那天,宫侑其实就不再是他一个人了,他捡起了她的梦想,活成了她的样子,而远方,是她渴望的地方。

      宫侑带着一只小金鱼,尾巴是透明的,带着漂亮的红色丝络,他抱着鱼缸,踏上了远方的征程,第一站,是当年未曾登顶的南迦巴瓦,他这次花了五天,终于站在这座雪山的山峰上,凌冽的风刮在他的脸上,宫侑再一次见到了南迦巴瓦的夜空,他终于愿意面对,他那句未曾说过的喜欢,以后再也说不出口了。

      五天后,他下了山,带着小鱼,前往更遥远的地方,火车上,有小孩好奇的盯着他的鱼缸看,问他:“叔叔,你为什么要带着一条小鱼呀?”

      宫侑愣了愣,他拍了拍鱼缸。

      “我要带一个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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