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夏》见三水

5、迟到的人

　　沈季同没拦着，看俩人斗了几个来回，抬手看了看腕表，望向一边道：“八点了，新喆。”

　　邹新喆收回手，把衣襟上的眼镜戴上，正派道：“是要回家了。”

　　施正恩捂着肚子说：“……你再装三好青年呢？”
　　邹新喆对他笑笑：“去年我也是凭成绩拿了市三好的人。”

　　“别用你那成绩来参我一笔。”

　　邹新喆是三人里面文化成绩最高的，时不时冲到前十五名，偶尔半吊子卡在前六七十，反正他再怎么在校外混账风流，回学校考试照样出不了前一百。施正恩每每拿着自己的卷子去找他问题目时都非常的屈辱。

　　“走了，请你们喝可乐。”沈季同拐了个角。

　　施正恩还在忿忿，邹新喆呛他两句，他拔高声音反驳，又被沈季同一个眼刀过去，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邹新喆没再搭理他，对沈季同说：“明天要去网吧？”

　　沈季同说：“去，给我抬价了。”

　　邹新喆问：“抬了多少？”

　　沈季同说：“晚上十二点过后抬到二十块一个小时。”

　　邹新喆说：“那你岂不是要守到后半夜去了。”

　　沈季同想了想：“试试吧，第二天直接去学校。”

　　邹新喆皱眉：“我觉得你这个工作需要换一换。”

　　“换什么？”

　　“换个好点的环境，网吧那个地方乌烟瘴气的东西太多了，你还时不时就在那里挂个彩，又因为你没签合同，医药费也不报销。”

　　沈季同说：“再说，至少来钱快。”

　　他停了一下，又说：“只有一年了，时间不太够。你也别担心这么多，这一年做完就不会干了。”

　　施正恩在一旁抱着头慢慢走：“其实有时候吧，小碗他们家要给你钱的时候你收着就是了。”

　　沈季同说：“两码事，跟赚钱没关系。”

　　施正恩说：“我知道——但高三读完你还要去读大学，你又是学美术这么耗钱的东西，钱不够怎么办？都说了让你到我这里做事你不乐意。”

　　说完，他脑袋上挨了一巴掌，邹新喆淡淡道：“说点好的。”

　　沈季同明白施正恩在操心什么，但他心里有自己的思量，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邹新喆看他一眼，从兜里拿了个东西，举到沈季同面前：“抽一根。”

　　沈季同笑了笑，拿了一根烟咬在齿间，微微低头在邹新喆给的火上停了半刻，一缕青烟浮起，随风扑向眼睛，他轻阖了一下眼皮，躲开了。

　　“别老想着这些事。”邹新喆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不抽烟的施正恩看着他俩白烟缭绕，抿唇道：“得，我的错。”

　　“别敏感。”沈季同取了烟夹在指间，“你说的也不是错的。”

　　邹新喆看向施正恩：“你让他自己决定就好了。”

　　施正恩叹气：“知道了。”

　　“你还说人家，你跟着沈季同去帮忙也没收他们给的钱啊。”邹新喆笑起来。

　　施正恩顿了顿，梗着脖子道：“这能一样吗！我跟季同、我俩一样吗？”

　　沈季同狭了下眼睛，熄了烟：“嗯，不太一样。”

　　买了可乐，三人分道扬镳，沈季同先到了南明门口，然后坐公交回的家。

　　走到楼下，他习惯性抬头往四楼一看，他家黑黢黢的窗户旁那一户亮着灯，应该是新换的灯泡，特别特别亮堂，那光都能透到楼底下来，把沈季同整个人都笼住了。

　　他摸黑走上三楼，在拐角处，那抹明亮的光撒了下来。

　　沈季同顿了一下，抬眼看去——那扇昨天只委委屈屈开了一条小缝的门今天大大方方地敞开着，像是在等人。

　　他走上最后一个台阶，在门口停了停，朝里看了一眼。鞋柜旁安了一个镂花墙，透过花枝树丫雕刻的间隙，他看到了宋青睿的一隅。

　　那人像是有所感应，端着素白梅花碗站了起来，从镂花墙探了个脑袋，看见门口的沈季同时，黑润润的眼睛亮了几分：“哥，你回来了啊。”

　　沈季同看了他一会儿，说：“才吃饭？”

　　宋青睿顿了顿，说：“刚吃完准备收拾呢。”

　　“回来晚了？”沈季同看了看表，八点四十二，这吃的也太晚了。

　　“我在学校多待了会，六点多回的家。”宋青睿笑笑。

　　“高一不是五点五十就放学了？”沈季同说，“你坐错车了？”

　　宋青睿说：“在学校耽误了一下。”

　　沈季同便想到了杨乐清，新学期刚开学，作为班主任一般会在学校多留一会准备教案和工作事宜，宋青睿应当是去找她了。

　　“杨老师在？”沈季同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碗上。

　　他一问，宋青睿神情有些骄傲：“不在，这我自己做的。”

　　沈季同点了一下头：“什么时候学的？”

　　宋青睿说：“学了好几年了，从姐姐那学的。”

　　他口中的好几年沈季同说不清楚，可能是搬走之后学的，看着宋青睿这样，说不定他早就为搬回来做好了准备。

　　沈季同抿了抿唇，说：“怎么不关着门？”

　　宋青睿眼神一飘：“透气，这屋太久没住人了。”

　　沈季同信了：“关上吧，晚上蚊子多。”

　　说完，他指尖抵着门，轻轻一推，对宋青睿说：“明天早上别迟到。”

　　宋青睿快步走近，卡住门道：“你会跟我一起吗？”

　　沈季同看了他一会儿，说：“不。”

　　宋青睿捧着碗的手挲了一下光滑的碗壁，有些失落道：“好的，我不会迟到的。”

　　“定闹钟，我走了。”

　　宋青睿看着他，有点认真道：“那明天能见吗？”

　　沈季同有些不懂：“什么？”

　　“没什么。”宋青睿笑了一下，“你回去吧。”

　　门被合上，咔哒一声，明亮的光源被吞走，头顶的照明灯随即亮了起来，却还是昏暗许多。

　　沈季同站了半晌，瞥了一眼门旁垂落大半的春联，抬手给它按了回去，细看上面的内容，还是两年前过年的时候杨乐清亲笔写的。

　　他们搬走后，沈季同家的春联也没再换过了。两户人家对照着写：旧岁又添一双喜，新年更上一层楼。

　　想到那年杨安七十大寿，杨乐清嫁得良人，沈季同莫名生出了几分淡淡的怀念，回到家后他给老太太打了一个电话。

　　杨安如今七十二，依旧是个声音洪亮称霸广场领舞的一枝花，接到沈季同电话后嗓音更是拔高一个音量，他不得不把扬声开到听筒。

　　“终于给我打电话了？把我想死了哦，你说你前两天在忙什么东西，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嘞！”

　　“别管我在忙什么，”沈季同声音柔和了些，“想打就打，你不是想跟我说话吗？我又不嫌你。”

　　“我知道的。”杨安说，“你吃饭没有啊？别又吃了上顿不吃下顿，现在家里没有要你帮忙买的东西，别成天又想着存着钱给谁买点东西，都不需要，啊，你顾好自己就行！”

　　她说一大堆，沈季同捡了个好回答的说：“吃了，一天三顿按时着。”

　　“哎呀那就好！不让娭毑担心就好，一个人好好的啊，想娭毑的话，我立马从苏州回来陪你。”

　　沈季同无声叹道：“老太太，别当着沈国平和吴阿姨的面前说这些。”

　　杨安说：“我才没有，我在外面呢！就算听到了又怎么样，我念叨这么多年了都。”

　　沈季同说：“乐璋马上就听得懂话了，您别在他面前说什么，小孩子都记得住的。”

　　杨安说：“这个我知道，你不要操心我，顾好你的身体就好！现在下雨天身子还疼不疼啊？特别是你膝盖那一块哦，痛了要用热水敷一敷。”

　　“不痛，都好了。”沈季同往床上一躺，“我要睡了，挂了啊。”

　　杨安说：“挂吧挂吧，明天也要给我打电话啊，我记不住你上课下课的时间，要是我不小心打过来的时候你在上课，又得被老师说了！”

　　沈季同说：“你打就是，我到外面接。”

　　杨安嗔怪：“那怎么行啊！要有纪律的！”

　　沈季同轻笑一声：“知道了，挂了，早点休息，别守着电视看爱情剧。”

　　杨安说：“你这孩子……”

　　挂了电话，沈季同拿上衣服去洗澡了，水汽中，热水倾盆，他盯着花白的瓷砖墙，脑子里转着很多事情，最后慢悠悠转到了宋青睿身上。

　　盯了一会儿白瓷砖上凝出的水汽。

　　他仰起头，温热的水珠浇在脸上，无声叹了口气。

　　*

　　沈季同像团飞絮，很难抓住。宋青睿想。

　　他半张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小声嘟囔着：“真让人苦恼啊……没想等我，明天也没想跟我一起走。”

　　床头灯温温泽泽的，打在他的侧脸上，鸦色长睫上落住一点光。

　　晚上兴冲冲地做了饭，印象里都是沈季同喜欢的口味，等了好半天，菜都快凉了还不见他回家。宋青睿只能自己就着保温了两个小时的饭把菜都吃掉，刚吃完，沈季同就出现了。

　　这时间岔开的也太巧了，宋青睿有点遗憾。

　　他也不敢问沈季同去了哪里，生怕沈季同说出自己还在网吧当网管、或者帮别人打架去了这些话，他是会对沈季同生气的。

　　况且沈季同以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让他现在想起来也有点气，但是不多，只是有些烦心。宋青睿压着眉，从床上挺身而起，打开台灯拿出一套数学的奥数习题开始写。

　　写了好半天，宋青睿才把今天的情绪写掉了，他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起来，连被子也没盖。第二天一早，因为翻身的动作把衣服撩开了，一抹骄艳的太阳直直地烘烤着他的腰背，朦朦胧胧间，宋青睿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一个小笼包，正在笼屉里热乎乎地蒸着。

　　他慢慢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

　　没响。

　　时针指向八和九的中心，分针正好扫过六。

　　他瞬间清醒，八点半了！

　　早读过了，第一节课开始了十分钟……

　　凭借多年踩点上学的经验，宋青睿在八点三十八分成功坐上这一趟开往南明中学的公交车。

　　他平时做什么都很有序，是一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唯独早上起床，通常是踩着一个极限点睁开眼，三分钟完成穿衣洗漱冲出家门，为此杨乐清司空见惯、也忧心不已，一开始不答应宋青睿一个人住回来就有这个原因在。

　　宋青睿一路上连手机也没打开，不用想，如果班主任找了家长，那么整个页面都会是杨乐清的未接来电。

　　下了车，他往校门口跑去。

　　保安大叔抬起懒懒的眼皮，看见跑得双颊通红的宋青睿时还愣了一下，小声嘀咕一声：“今儿怎么换人了？”

　　宋青睿没捋清保安大叔的意思，等铁闸门开了条缝，留了句“谢谢叔”就钻了进去。

　　宽阔的榕树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就一只黄鹂鸟在地上踩着碎碎的太阳光片。

　　他长吁一口气，正要往班上走，就听到一声耳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怎么，”沈季同看着他，怀里抱着一大包羽毛球，“……现在在这儿？”

　　宋青睿回身，一滴晶莹的汗珠从额间落下，耳根也是红的，看着有些可怜。

　　“睡过头了。”

　　沈季同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说：“快回班。”

　　他看了一眼旁边噤声却眼睛乱飞的施正恩，没提杨乐清的名字，对宋青睿说：“等会下课了跟家里人打个电话。”

　　宋青睿点头，对他挥了挥手，跑进了班。沈季同看着他站在自己班门口，红着一张脸对教室里的老师鞠了一躬，应该是在说对不起的话。

　　“那是高一的？你怎么认识高一的了？”施正恩说。

　　沈季同没瞒：“邻居家的弟弟。”

　　“邻居？”施正恩说，“你那对门不是一直空着吗？”

　　“以前住着的，这两天为了上学搬回来了。”沈季同不愿多说，便道：“走了，等会李皮球又要你挎着两袋篮球跑十圈。”

　　“我靠！这羽毛球也不是我拍烂的，买了两百个，够意思了吧？！”施正恩磨着牙，“这孙子要是再敢让我跑圈，我咬死他！”

　　“上个学期在羽毛球馆连续十多发发把羽毛球甩到排气扇里的人是谁？”沈季同淡淡道，“你得感谢皮球帮你跟学校求情，不然光是出钱修排气扇的通知传到你爸耳朵里就够你重新投胎了。”

　　施正恩闭嘴了。

　　两人到了体育馆，放完羽毛球登记好，往教学楼走，施正恩突然看着榕树道尽头一个闲庭信步仿佛不是来上学而是来游玩的人笑出声：“哎，那不是昨天给你拍照那学长吗？”

　　沈季同看过去，那学长也恰好看了过来，施正恩立马举高手摇了摇，学长也没冷施正恩的场，笑着回了一个招呼。

　　沈季同说：“你认识？”

　　施正恩说：“不认识也不能打招呼啊？”

　　学长走了过来：“哟学弟。”

　　施正恩觉得这学长有趣，跟他搭着话：“学长你这是，观光团呢吧。”

　　学长笑了：“怎么呢？”

　　施正恩在空中画了半个圈：“整个学校，就你从学校门口乐哉乐哉地溜进来，不知道的以为你来旅游的。”

　　他顿了一下：“刚刚还有一个特猴急的学弟，他跟你就不一样了，他来读书的，你奔着留校去的吧。”

　　这话给学长乐了半天，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俩闲散人员呢？上课时间两手空空晃悠什么，看这势头，奔着保安大叔的位置去的吧？”

　　施正恩嘿了一声：“学长什么名字啊，交个朋友。”

　　学长抬了抬眼镜：“黎征。”

　　施正恩笑容一僵，沈季同也望了他一眼。

　　观光个屁，留校个屁，交个屁的朋友。

　　这人是高三年级第一，全校最有几率拿来吊打星城称霸多年的两所高校高分段的种子选手。

　　人家大把资格在这学校里晃晃悠悠。

　　“那三个人，站那儿干什么呢？不上课了？啊！”楼上传来一声雄厚的怒吼，沈季同觉得整栋楼的讲课声都诡异地安静了三秒。

　　三个人同时转向了位于高一高二最旁侧的高三教学楼，恰巧没有榕树林的遮挡，他们仨跟鸡仔一样被窗户边的同学围观。

　　黎征抬起头，对那个办公室怒吼的老师笑着挥了挥手。

　　“黎征——！你又迟到！给我死上来！”

　　黎征对沈季同二人说：“我班主任，见谅啊，害得你们被围观了。这样……我先走一步，再会！”

　　刚跑了两步，黎征又端着笑倒退着跑回来，对沈季同说：“对了，学弟啊，有空去看看公示栏，我出片的速度一向很快。”

　　语毕，他跟一道风一样，眨眨眼就没了影。

　　施正恩说：“这哥……完全往高三部反方向跑啊……”

　　(＾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