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夏》见三水

2、入学二三事

　　是挺久没见了，沈季同想。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年前宋青睿的生日。

　　他的手里捧着宋青睿的蛋糕，看着宋青睿闭上眼睛许愿，烛火微弱的光芒烁烁闪闪，宋青睿长又密的睫毛泛着盈盈水光，睁开眼一片氤氲，也是这般笑着对自己说：“希望可以和季同哥哥一直在一块。”

　　当时沈季同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好像说，愿望说出来是不灵的，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然后整整两年，宋青睿都没有再出现过，哪怕是在一个学校，也是远远看他一眼就走开。

　　现在眼前的这人，好像浑然忘了以前的事，依然笑得像楼道外的冒出榕树冠尖的太阳。

　　短暂的心悸过后，沈季同点头，冷淡道：“好久不见。”

　　宋青睿浑似不觉：“你现在要去学校吗？可以带我去吗？我还没从这里去过学校。”

　　沈季同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把手里自行车的钥匙放进兜里，偏过身关上门，先他一步往下走：“跟上。”

　　宋青睿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这点倒是一点没变，沈季同隐隐松了口气，两人不约而同停在一家包子铺前。

　　沈季同对老板娘说：“朱阿姨，两个肉包，一杯豆浆。他……”

　　朱阿姨哎呀一声，笑容一亮，接话道：“这不是青睿吗？前两年我还问季同你到哪去了，他说你搬走了，把阿姨难过得嘞！你们青春期的男孩子不一样哦，就几年没见，一下子蹿这么高个子啦。”

　　宋青睿笑了起来：“朱阿姨还是没变。”

　　“那当然啦，她就等着你们这些从小吃我们包子长大的小孩说这句嘞。”朱阿姨的丈夫在里头和面粉团，夫妻俩都是亲切的长相。

　　朱阿姨捂嘴笑了，招呼道：“我给季同先把包子豆浆装好，青睿要吃什么呀？还是酸菜包和烧卖吗？”

　　宋青睿点头一笑：“阿姨记忆力真好。”

　　“我也经常说来着。”叔叔又搭腔。

　　朱阿姨把包子递给他们，摆摆手：“行行行，别夸了，你们快去上学吧，今天的早餐阿姨请你们吃。还有那个季同啊，又打架了，看你这嘴角。”

　　宋青睿看了看他，没有开口，沈季同说：“磕的。”

　　朱阿姨才不信：“你呀，多注意点，快去上课吧两个人。”

　　沈季同仗着朱阿姨的视线被高高摞起的蒸笼挡住，把十块钱压在了摆放齐整的黑米粥下。

　　朱阿姨家包子铺在社区开了很多年，夫妻俩没有孩子，把社区里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视如己出，所以他们家的生意一直不错。

　　宋青睿举起手挥了挥：“那我们走啦。”

　　“路上小心呀。”

　　沈季同沿着小街往前走，宋青睿依然跟在他身后。等到站在了公交站台上，宋青睿才咽下包子同他说话：“你平时坐公交吗？”

　　沈季同把空袋子团了团捏在手里：“骑车。”

　　“那我们坐公交要用多久时间？”

　　沈季同想了想：“今天这个时间的话，十分钟左右。”

　　宋青睿说：“挺近的。”

　　沈季同说：“唐城他们家离南明也不算远。”

　　唐城是宋青睿的姐夫，在南明高三部教物理，曾经带过沈季同一段时间，宋青睿的姐姐杨乐清同样是南明的老师，两年前正是因为两位老师缔结连理，带着宋青睿搬去了夫妻俩新房子住了。

　　宋青睿弯弯眼睛，倾身看着他：“哥你是想问我怎么突然要住回来吧。”他静了两秒，接着道：“没有别的原因，想回来就回来了。”

　　沈季同喝着豆浆，没说话。早晨的风又大了些，宋青睿眼前被碎发遮去了些视线，他的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车来了，走吧。”沈季同绕过他，把空杯子顺手丢进垃圾桶，哐当一声。宋青睿留心他的表情，跟着上了车，沈季同不知道从哪掏出来几个零钱，四个硬币在钱箱里清脆的响了响。

　　车上已经坐了不少南明的学生，还有一些早起赶集的老人家。沈季同挑了一根靠近后门的扶杆，紧接着身侧站来一个温热的热源，两人一高一低地抓着同一根杆子。

　　公交车已经上了年纪，窗户只能勉强拉开一半，然后慢悠悠地在长春街道前的橡树林下驶动。街两头种了几棵桂树，迟桂盛开，纯白色的花籽随风飘进车厢里，宋青睿望着窗外，一街一巷都与两年前无异，连每年九月初坐在公交车里闻到的风的味道都不曾改变。

　　他放松地感受着，桂花香若有若无，时而绕过他，时而裹住他，在这清淡的风里，宋青睿还闻到了身边这人这么多年都没换过的洗衣服的味道。

　　他还记得那洗衣粉袋子上写着“薰衣草”三个字，但与真正的有所不同，说不上是什么，总像是掺着太阳照耀过的温暖和干燥。

　　十分钟漫长又短暂，宋青睿有时看窗外，有时又看着窗户镜片里两人的倒影，又用余光去看扶杆上沈季同在自己之上的手腕，那腕骨上有一道陈年的疤痕，是小时候放烟花时被火星炸到的。他还记得自己为此流了很多眼泪，沈季同还总是用那句一成不变的话吓唬他眼泪哭光了是会死掉的。

　　想到这，宋青睿弯着眼睛笑了一下。

　　车载广播道：“星城公交集团提醒您，南明路看花路口到了，请带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准备下车。”

　　宋青睿还在看窗外。

　　沈季同道：“在这个站下车。”

　　宋青睿反应过来：“哦。”

　　车门打开，清爽的空气涌了进来，沈季同下了车。

　　宋青睿一时没反应及时，车上南明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往下走，拦了他的去路。他失笑，算是知道为什么沈季同要走到靠近后门的位置站着，他耐心等了一会，最后一个走了下去。

　　沈季同站在车站的不远处，整个人修长挺直，望向他目光似乎有些无奈。宋青睿立马跑向他说：“久等了。”

　　桂树生得高，有风便落红籽，宋青睿脑袋上落了几个，沈季同想提醒他，他自己便发现了，晃了晃脑袋，拨了拨头发，然后又冲着沈季同笑了笑：“我们走吧。”

　　被他拨乱的头发在微风里倔强地立起一根呆毛，迎着风小小地摇荡。

　　沈季同盯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带着他从观花路拐向南明路，南明中学的大门倏然出现在眼前。

　　南明中学是一所老学校，前不久用暑假两个月的时间翻新了一下，大门阔宽了很多，气派得很。学校里新修了一条校园大道用来，道路旁种着高高大大的榕树，夹着几棵木棉。高一部在新教学楼上课，与高二高三的老楼隔开，看着那刷了白漆的崭新大楼，不少老学子气得牙痒痒。

　　宋青睿初三的时候来过南明给唐城送过饭，那时他便很喜欢在阳光下树影跃动的榕树道，从罅隙里照下的金色日光像粼粼的碎片，穿着白色校服的学生走过这段路，那碎片便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一抹温暖的印记。

　　“那里可以上楼。”沈季同站在大道中央，给宋青睿指了一个方向，“你们教学楼翻新了，我也不知道在哪报道，你先去自己班上等着吧。”

　　八月底高一军训在学校集合过，宋青睿是知道路的，沈季同显然是忘了有军训这回事，但他还是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沈季同点头，背回身挥了挥手算作道别，走进了高二的教学楼。

　　宋青睿也不在意沈季同有没有说“再见”，心情很好地去了自己的班。刚坐下，同桌朱志阳就举着两瓶从小卖部买来的冰汽水，嗙地一下放在宋青睿的桌上：“请你的，感谢你军训的时候背我去医务室。”

　　宋青睿也没拒绝，收下了：“谢谢汽水。”

　　朱志阳大喇喇地坐下，一条腿岔在过道上，仰头大喝一口汽水。宋青睿把汽水放在一边，从书包里拿出电话给杨乐清发了一个到达学校的短信。

　　杨乐清那边很快回复道：好的，上课认真哦。

　　宋青睿把电话关机，凳子还没坐热，便和朱志阳一道被几个女生班委喊去高二教学楼搬教科书了。

　　老教学楼不同于新的，整体看起来灰暗不少，半张墙壁蓝色的油漆是早些年老掉牙的建筑风格，如今经受多年潮湿和雪雨的攻击，露出了里头的墙体，看着像个岌岌可危的烂尾楼。

　　沈季同走上三楼，刚到班级门口，就听见几道熟悉的声音。

　　“卧槽！沈季同！”第一声便是施正恩这个二货，他大展双臂朝沈季同扑去，“天地良心，我俩竟然分进一个班了！”

　　沈季同曲起手肘挡住他。

　　“卧槽！沈季同你他妈的怎么在这！”第二声是从高一开始就一直跟他对着干、但又不得不屈从他淫威的陈冬来，“老子真倒八辈子血霉了！”

　　陈冬来看见沈季同就跟老鼠看见猫，一蹦三尺高，他又是个胖子，蹦起来震得楼下掉了俩墙皮。

　　感受到不寻常，施正恩看着他：“死胖子，你完了。”

　　没过多久，楼下的班就派了几个人上来说理，陈冬来硕大的身子瞬间钻到施正恩和沈季同身后充当隐形人。

　　一班人和那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班上的人一看这是楼下理科班的人，都噤声不语，把目光投向后排的几个风云人物。

　　沈季同冷冷站着，事不关己。

　　施正恩刚要提着他的领子把陈冬来丢出去赔罪时，一个扎着高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的女生从前门走到他们面前，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人便回去了。

　　陈冬来小声说：“是个班长料子。”

　　“你给我死开！”施正恩被他的声音吓得弹了弹，反手在他脸上呼了呼。

　　沈季同觉得闹心，绕过手脚拧巴在一块的两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安静地收拾自己的桌子。

　　那个女生走进班，径直走向陈冬来，气势很足，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边退边躲了躲施正恩的拳头。

　　女生看着他说：“同学，你现在需要去楼下扫一下墙灰。”

　　陈冬来眼神一闪：“跟我没关系啊。”

　　女生直直地看着他：“毕竟人家都找上来了，不去的话，他们就会在背后编排我们班，现在大家是一个集体，为了集体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因为眉毛很密的，瞧上去特别有气魄，像个警察。

　　陈冬来还想说，被施正恩提着领子扔出教室：“没打扫完不准进班，再见。”

　　女生对施正恩说：“谢谢。”

　　施正恩摆摆手：“都是同学，客气什么。”

　　女生笑了笑，走了。

　　他提着自己的书包放到沈季同座位的后面，然后戳了戳他。

　　沈季同反过来看着他：“怎么了？”

　　“你猜邹新喆在哪？”

　　“在哪？”

　　施正恩幸灾乐祸道：“被分到隔壁了，李晓燕那里，他数学课绝对没法睡觉了，李晓燕会拿粉笔砸死他。”

　　“他不是要学理？”

　　施正恩顿了顿，笑道：“不知道。”

　　沈季同说：“那我们班是谁？”

　　施正恩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吗？我们班是杨乐清，那个巨温柔的语文老师！”

　　他话音刚落，班上的喧哗声刹然安静。

　　沈季同闻声看去，心中一紧，犹如今天早晨在自家门口再见宋青睿那样。

　　他在南明待了一年半载，遇见杨乐清的次数屈指可数，本以为她和宋青睿搬走后，他们的缘分就差不多走到尽头了。但现在看来，这脆弱的缘分顽强地把他们又重新牵了起来。

　　杨乐清披着微卷的长发，穿着一条淡青色的长裙走上讲台。班上的人静静地看着她，几秒后爆发出又惊又喜的喊声，好几个人痛哭流涕地感慨自己终于逃出了李晓燕的魔爪。

　　沈季同看着台上的她，与她隔空对视一眼，杨乐清脸上笑意更甚，对他点了点头。沈季同便稍稍坐直了身子。

　　“好啦同学们，接下来的两年就由我来带你们，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很高兴认识你们。”

　　施正恩在沈季同身后快把手拍烂了。一阵掌声过后，杨乐清便说：“多余的话我们今天下午的班会再慢慢说，现在请高二（九）班的大家移步操场参加升旗仪式吧。”

　　沈季同起身，跟着大部队往外走，杨乐清突然喊住他：“季同。”

　　他回过头看她一眼。

　　杨乐清拍了拍他的肩膀：“比我上次在学校碰到你又长高了一点，头发什么时候剃的？”

　　“昨天。”

　　杨乐清笑起来脸颊旁有个梨涡，她上下看了看沈季同，在他嘴角的位置微微顿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称赞道：“好看的，很清爽。”

　　她跟宋青睿不愧是姐弟，再如何也不会主动询问沈季同身上的伤，高一的时候沈季同脸上和身上时不时会有些大大小小的伤，但杨乐清也不会问，只会在包里或者兜里随身带着创可贴，遇到他的时候就会给他，很细心也很贴心。

　　这让沈季同觉得很舒服。

　　他露出一点笑意：“谢谢老师。”

　　施正恩在一旁挺着急，担心杨乐清会多问些什么，就扯过沈季同对杨乐清笑着说：“老师我们先走了哈，等会学生会查人要扣我们班操行分。”

　　杨乐清点点头：“那你们快跑过去吧。”

　　(＾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