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夏》见三水

15、姜汤

　　沈季同少见地被一句话噎了一下，在他还在反应的时候，白瓷勺盛着温热的姜汤，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宋青睿看着他，笑了一下：“一口。”

　　沈季同撩起眼，像是在瞪他，宋青睿分外无辜地回视，手上的动作还静在半空，如果沈季同不张口喝下便不罢休的模样。

　　沈季同扯了扯嘴角，轻啧了一声，就着这一勺喝了一口，然后立马抬手拨开勺子，抹了抹嘴道：“行了没？赶紧把这一碗喝了。”

　　“一口不够，起码一半。”宋青睿得寸进尺地拿回勺子在碗里又舀了一勺，勺碗清脆一撞。

　　说着，他又要喂过来，沈季同当即站起来道：“我自己喝，勺子放下。”

　　宋青睿笑眯眯地收手，目光随着沈季同拿碗的动作而动，看着沈季同一脸不快地仰头喝了几口，恳切道：“要给我留一点，这可是你给我煮的。”

　　沈季同留了大半碗，凉凉地看着他，放碗的势头瞧着是要砸了它，但最后白瓷碗也只是在茶几上轻轻一磕。

　　沈季同直起身，俯视道：“喝。”

　　宋青睿明朗道：“马上喝。”

　　然后他就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特别文雅。沈季同等他喝完，收了碗准备走。

　　宋青睿拉住他的手腕，然后立马放下手。

　　沈季同停下，宋青睿抬着脸冲他笑：“谢谢哥。”

　　久违的称呼。

　　沈季同觉得自己背后冒出了一丝汗，他冷着脸应下这个称呼，抬步走了。

　　回到家，沈季同放下碗，洗了锅，拿了衣服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

　　他闭着眼睛。

　　耳畔是宋青睿褪去少年青涩的声音，有些像那个晚上他吹到脸颊上的风。

　　宋青睿去找他的那天是生日，半大的小孩捧着一块蛋糕，看见他和几个年长的男生正扭打在一起就冲了过来。

　　那一年宋青睿才初一，没到身高抽条体重上涨的年纪，硬生生从几个高个子中挤了进去，拿起蛋糕糊了为首的男生一脸，然后拽着沈季同左拐右拐，跑到了一个两人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

　　第二天，沈季同重新捧了一个蛋糕来找他，他正坐在石墩上抬着脸笑起来接过蛋糕。

　　沈季同还记得自己看见他脸上的伤的心情，实在不好受。记忆里的自己垂眸看着眼前的人，他眼里因为身上的伤太疼而滚落的眼泪像雨后的清露滴落在深沉的泥地上。

　　“他们来找你了？”沈季同问。

　　那是宋青睿因为他第一次被打，但宋青睿说：“不要紧，我跟他们说了别再来找你了。”

　　夜色下，沈季同沉默着打开了蛋糕的包装，插上一根彩色的小蜡烛，然后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一个打火机，细小的火簇在二人之中燃起。

　　微弱的火光打在宋青睿的脸上，明明还是一张稚嫩的脸，却有着好几道伤痕。

　　“别看着我了。”沈季同微垂着眼眸，“闭上眼睛许个愿吧。”

　　宋青睿连忙闭上眼睛，小声说：“希望我可以跟沈季同一直在一起。”

　　热水白雾中的沈季同猛然睁开眼睛。

　　少时的宋青睿吹灭蜡烛，随着星火的消熄，沈季同说：“愿望说出来是不灵的。”

　　宋青睿固执道：“我很虔诚的，神明不会在乎。”

　　他装作没听见说：“宋青睿，别来找我了。”

　　说完，他拿掉了那根蜡烛，攥在手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把蛋糕重新放进包装盒里，递给了宋青睿，说了一句“天黑了，快回家”，然后转过身，沿着墙角走上了大街，渐行渐远。

　　之后那天怎么结束的，沈季同记不清了。大概是找到了那几个高年级的，把宋青睿的伤一笔一笔的还了回去，夜幕渐深，他也满身疼痛的回了家。

　　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对门和只有沈季同的空房子，当彻底意识到自己真的只是一个人时，那一刻的心情沈季同现在不愿再想起。

　　洗完澡后，夜已经深了。

　　等沈季同回到房间打开电话一看，施正恩和邹新喆各给他打了两个电话，沈季同看了看时间，还不是他们二人睡觉的时间，便先打给了邹新喆。

　　不出三秒，电话接通了。

　　邹新喆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赶在暴雨之前回了市区，别担心。”

　　沈季同嗯了一声：“你家里有其他人吗？”

　　邹新喆说：“我没回家。”

　　沈季同了然：“施正恩家里人呢？”

　　电话那头嘈杂了一下，施正恩大咧的声音传了出来：“爹妈都在宁泽，安心吧大爷。”

　　“新喆家里不是有监控吗？”沈季同问，“邹信德要是没看见他回家不会做什么吗？”

　　邹新喆的声音很小，看来是离电话比较远，施正恩复述道：“他说邹信德如果问起就说住院了，再说了这里是我家。”

　　沈季同说：“行，那挂了。”

　　“拜。”

　　断了电话，沈季同把它放在床头充好电，拿起小熊闹钟定了个点，熄了灯便睡了。

　　翌日早晨九点，大雨后的气温骤降，沈季同在短袖外套了一件衬衫，站在书店门口等着花店的人把花运到门口。

　　等待的过程中，施正恩和邹新喆骑着车也到了，三人杵在一块，路过的行人不禁往这里多看了几眼。李铭婉走出来，笑着打了一个手势道：下次你们仨拍个照，我贴在店门口。

　　施正恩笑道：“干嘛？辟邪啊？贴我一个就好了啊，我爸说我招财命。”

　　李铭婉说：那敢情好啊，不过我是让你们当个招牌。

　　“招牌啊？”施正恩指着自己和一旁插着兜冷着脸的沈季同道：“我俩有用吗？你只贴邹新喆就够了，大学霸。”

　　“安静点吧招财童子。”邹新喆今天没戴眼镜，整个人少了几分眼镜遮挡后的温和，眉眼带着些锐利，跟沈季同站在一起活脱俩拿枪带斧的门神。

　　李铭婉看了一眼便比划道：你让他戴上眼镜再说。

　　施正恩乐得不行，又道：“那你还不如放黎征，哦这人你应该不认得，比你大两届，也是大学霸，等他明年高考拿了状元你就让他来给你当招牌。”

　　李铭婉说：那先得让他来买点书，认识认识。

　　施正恩拍了拍她的头：“我们小碗是个经商的脑袋啊。”

　　送花的车到了。

　　“别贫了少爷。”邹新喆懒懒道，“来搬花。”

　　施正恩笑嘻嘻地跟上去搬花，三个大男生速度很快，没多久，嗲嗲娭毑拿着剪刀走了出来，捧着红条条让孩子们一人捏一点，二老站在中间，认真又缓慢地将红条一剪为二，简单的剪彩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陪着剪彩之后，沈季同便跟几人道别：“陈旭川那里我还要去做事，你们玩。”

　　施正恩追了他几步，看着他跨坐上电瓶道：“下周四，望城去不去？”

　　沈季同动作一停，看向他：“多大？”

　　“封顶五千。”

　　沈季同拧动车把道：“去。”

　　“成，记得让陈旭川跟那边带个话。”

　　“知道。”沈季同加大马力，赶在陈旭川扣工钱之前踩着点到了修车铺。

　　换好衣服进了车间，陈旭川正在前台桌子后摆弄着那台黑漆漆的老式收音机，那是沈季同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天天挎在手上贴身带着的宝贝。

　　“这东西命挺硬的。”沈季同走近道，“摔了那么多次还能接收信号呢？”

　　“命硬个屁啊。”陈旭川没抬眼，皱着眉拨弄着天线，“你好意思说，没遇见你之前这玩意我拿来当传家宝的，遇见你之后就变废铁了。”

　　他这话一出，沈季同就想起了二人的初遇。

　　那时沈季同还是个只要能给钱就做什么的愣头青，□□、给人跑腿，跟着一大帮子人去收保护费……都做过，那一次恰巧就碰上了刚搬到这一片开店的陈旭川。

　　当年的陈旭川没现在看起来这么胡子拉碴，总的来说脸上还算有点二十多岁青年的朝气，要不是陂了一只脚，这帮打流*的小混子们根本不可能把主意打到这家伙头上。

　　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天色尚早，他们一堆人蹲在陈旭川还不成规模的店门口等着陈旭川，小混子们嘴里说着不成调的话，难以入耳，沈季同离他们远远的，百无聊赖的看着路口，心里正盘算着怎么才能从这些事里抽身。

　　一直到太阳下了山，他们才等到骑着车回来的陈旭川。沈季同看见他左脚陂了，登时不愿再跟着其他人拿着铁棍装腔作势。小混子们没有同理心，年轻气盛的陈旭川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拖着一条废腿跟一群瘦杆子们缠了起来。

　　混乱之中，沈季同生怕这瘸子被这些跳蚤一样难缠的家伙闹死，挤进人圈里想把陈旭川扯出来时一个不察便被掀翻在地，仰躺在地上，被陈旭川用那条残了的腿死死抵住。

　　然后沈季同就恼了，这场架到最后变成了两个人在打，你一拳我一脚间，沈季同一个飞踢，把陈旭川护在车上的收音机撂倒了，在地上啪嗒转了三圈不止才停下。

　　从那天之后，陈旭川在路上看见沈季同便追着要赔钱，沈季同想赔但是一靠近陈旭川俩人就会打起来，这种滑稽的局面直到沈季同偷偷溜进陈旭川的店子里把收音机拿回家熬夜修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完好如初地送了回去，两人这才冰释前嫌，陈旭川也在这家修车铺留了一个位置给他。

　　回忆终止，沈季同不满地轻嗤一声：“我问过你要不要赔个新的，你拿着我修好的之后二话不说把我赶了出去，现在变成这样还能赖我吗？”

　　陈旭川幽幽地看着他：“你这人真是……”

　　“周四望城，我去。”沈季同说，“你帮我跟那边的人说一声。”

　　收音机嘶啦一声白噪音，乐曲卡着哆嗦了两下，混着一阵莫名的电流慢慢飘出了歌声。

　　陈旭川喜色道：“行行知道了，去忙吧你。”

　　沈季同拿过桌上的抹布道：“你没事把你那胡子剃一下。”

　　陈旭川摸着下巴，喃喃道：“剃什么剃，剃了就被认出来了，多丢脸……”

　　沈季同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说了一句“别剃了”偏过身走了。

　　陈旭川笑了笑：“后面车库的车你去挑一辆，周四骑。”

　　沈季同走远了，没回答他。

　　*

　　“小宋同志！”

　　“我听着呢。”宋青睿按下扬声器，放在手边，正看着一道有些难的英语题。

　　朱志阳说：“我朋友刚刚路过我们学校，说那家书店开业了，还挺大的，你陪我去买书呗！”

　　“买什么书？”

　　“前两天我看你在午休的时候写竞赛题来着，小蓝本是不是，我也想练练手。”

　　宋青睿停下笔，抬眼看着窗外仍然郁郁葱葱的大树冠尖，稍作思考道：“好，正好我也要买点东西，我等会就出门。”

　　朱志阳笑了两声：“请你喝可乐啊，拜拜！”

　　电话嘟嘟两声，挂断后自动熄屏。

　　宋青睿接着做英语，留了一道最后的作文题，然后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白色卫衣罩在身上，拿上钥匙出了门。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朱志阳正坐在门口的大石墩上玩诺基亚上的小游戏，戴着一顶鸭舌帽，看见宋青睿之后就握住帽檐往后一拨，露出一张笑脸道：“好同桌，我们走！”

　　两人并肩往书店去，宋青睿问：“你为什么也想做小蓝本？”

　　朱志阳吹着小口哨：“因为我初中就想到高中来做个竞赛生啊，难道你不是吗？”

　　宋青睿摇摇头说：“再等等吧，还不知道。”

　　“为什么啊？”朱志阳踩着人行道上的格子，指着宋青睿的脚说：“踩到白线的人就会死，看谁先走到书店门口！”

　　说着他一格一格地走了起来，宋青睿以前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也喜欢给自己设个什么关卡，依言踩起了格子，两人莫名其妙就开始比赛了。

　　朱志阳是踩格子高手，他跳到书店门口，举起双手高呼一声。

　　宋青睿输了，但还是认真地踩了过来。从朱志阳高举的双臂中往书店里一看，眼睛微微瞪大了些，黑润的眸子亮了亮。

　　店里的女孩也看到了他，高兴地挥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