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岱千秋》匿见渊

2、二 将军府是什么府

　　“我说了，我要跟你去长京。”李剪草那不容人质疑的声音突然在清早赶路的白试玉脑袋上响起来。
　　他抬头一看，李剪草蹲在树上。她纵身从树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白试玉面前。

　　卯时刚过睡不着觉的李剪草就从王大娘的院子里翻墙出来，进了白试玉家的院子找他，却发现他已经走了。她暗叫不好，紧赶慢赶，爬墙跳树，终于在城外拦住了他。
　　白试玉没想到她真的会跟着自己出来，第一眼都没认出来是李剪草，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李剪草的外衣还是昨天的那一身红战衣黑比甲，只不过上面的泥土都被仔仔细细地清干净了；新洗过的头发高高地扎在脑后；眉飞入鬓，双眸如星。
　　这时候白试玉才发现李剪草这身衣服上面的纹路都是他没见过的，质地也好，应该造价不菲。她的腰间系着一根雕刻精致的和田玉带，很不寻常。白试玉从来没在枞州见过有人佩戴过这种饰品。

　　“不行。”白试玉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接着往前走。“李姑娘没有通关文书，没有身份，也没有记忆，如何去得了京城？”
　　“这些你都不必担心，我定不会连累你。”李剪草跟上他的脚步，不管这小书生愿不愿意，她是一定要去长京探个明白的。

　　李剪草昨日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不相信白试玉嘴里的“无战万岱”，听起来实在太过儿戏。
　　如果没有战争，万岱如何御敌，如何发展，如何完成中原霸业？
　　如果没有战争，她李剪草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她甚至都没资格去找回她的千秋枪。不能杀光南徐竖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也许睡过去再醒过来就会发现这只是自己在阎罗殿做的一场梦，抱着这样的念头，李剪草又一次阖上了眼。
　　可她根本无法安眠，满心都是白试玉提到的长京，那个曾举城迎她凯旋的地方。

　　李剪草摇了摇头，快走几步，与白试玉并肩：“长京离这儿这么远，为什么不雇马车？”
　　“没有这么多的银子。”白试玉紧了紧身上的箱笼，“李姑娘，莫要纠缠在下了。”
　　“谁纠缠你？”李剪草拧起眉头，“我也要去长京，有要事，只不过与你结伴。怎么，自觉文弱，怕我抢了你的盘缠？”
　　白试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就老气横秋地开了口：“若是你执意想与我同行，我们可得提前约法三章。”
　　李剪草暗笑一声，牙都没长齐的小书生还挺会立规矩。不过也好，有规矩就说明有秩序，没准还会有原则。她喜欢有原则的人，上辈子却没怎么接触过。那些与她“偶然”相识的人，不是想接近她捞个一官半职，就是想踩着她接近虞帝，利用罢了。
　　李剪草把目光转回白试玉身上，道：“你说，如何约法三章？”
　　“一，我不会给姑娘盘缠，要使银子烦请自力更生；二，要对外声称我们是姐弟；三，你要保护我。”
　　李剪草绕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肩膀，让他停下：“前两条可以理解，第三条凭什么？”
　　白试玉看了一眼她的手，又抬起头，望着高高的树冠：“你身手不错。”
　　李剪草自觉张扬，便收回了手，背到身后：“倒也是实话。”
　　白试玉接着往前走。
　　“不对，就算是实话，因此而让本……我保护你上京，实在无理。”
　　白试玉头也不回：“李姑娘认识去长京的路吗？”
　　李剪草闭了嘴，她真不认识。之前从长京到枞州，因为是在万岱内陆行军，李剪草都是跟着队伍骑马走官道，一路上都有驿站接应，像白试玉这样靠腿走，她还真没试过。罢了，委曲求全也不过一时。李剪草不发一语，不再对那约法的三章提出异议。

　　一路上，李剪草本来在心里盘算好了，可卖艺挣钱，但两人在乡道上走了三天根本没见到几个能看得起武术的人。
　　白试玉这秀才，抠得连住驿站的钱都不肯花，反倒把带着的干粮和钱分了一些给偶遇的小乞丐。李剪草看得眼中冒火，实在觉得白试玉心缺三窍。她从白试玉这得不到好儿，只能吃野果打野味，风餐露宿。她为了打猎方便，还特意找歇脚的酒家借了刀用，砍了树枝给自己做了根简易长矛当长枪用。
　　“长枪”在手，李剪草好歹安心些。

　　“小秀才，你不是说我身手好的吗？想不想看看我身手到底如何？”
　　李剪草跟他走了几日，觉出目前自己的这副身体，好像确实比死之前的要年轻些，不免得生出少年人的意气。
　　她大马金刀地在白试玉面前坐下，把长枪直愣愣地杵在地上，周围坐着歇脚的过路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白试玉却仍是慢条斯理地喝茶。
　　喝完碗中热茶，他才瞥她一眼，摇摇头：“稍微歇一下罢，我们要动身了。”李剪草翻了个白眼，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碗，迅速挪开目光。
　　她想着不如起了身，自己到树林里耍枪找手感。但下一秒，茶壶就被白试玉推到她面前，还有一张饼。
　　李剪草惊讶地看了白试玉一眼。白试玉眯了眯眼睛，道：“再多没有了！”
　　李剪草早就饿极，只不过一直在忍，此时生怕他反悔，赶紧喝茶吃饼。白试玉又补了一句：“我记下这个钱，先欠着。”李剪草点点头，她也不屑贪他这点小便宜，等进了京城，参了军，以她的本事，还怕挣不着银子？
　　白试玉结了账，道：“你先吃着，我往前走。”毕竟李剪草比他脚程快。

　　李剪草吃完饼就去追白试玉，刚追上，就看见白试玉正被两个壮汉纠缠。壮汉左右扯了他袖子，正皱着眉说着什么，神情急躁。
　　她暗道不好，怕是碰到流寇了。紧跑几步，李剪草背着长枪迅速爬上了树，观察周围有没有别人。确定歹人没有后援之后，李剪草踩着落日余晖，拿着长枪一跃而下。朱红战衣在半空中绽开，甩成一朵艳丽的花。
　　李剪草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其中一个壮汉的脊梁处，借力踩着他后背落在地上，顺手把白试玉推远些。另一个惊讶过后见状想跑，李剪草反手一掷，长枪出手，穿过他的衣裤，将他钉在了树上。
　　壮汉看着扎在腿间的长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饶命啊！饶命！”地上的那个也抱着胸口，一个劲地翻滚，嘴里哎呦哎呦。

　　李剪草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白试玉，问道：“你没事吧。”
　　“为何如此！”他叫道。
　　“保护你啊，这不你要求的吗？我再来迟一些，你就要被这俩汉子抓去充壮丁了！懂吗？”
　　“为什么要保护我，我又没有危险！”白试玉着急忙慌地把箱笼从背上卸下来，“壮丁又是什么？他们没有恶意，是在问我舞术！”
　　“武术？”李剪草皱了皱眉头，“你练过武？”
　　“废话！我是秀才，不会跳舞怎么考试？”两人鸡同鸭讲。
　　白试玉看起来有点生气，捋了袖子就连忙去扶那个倒地的壮汉，发现扶不动，回头狠狠剜了李剪草一眼。李剪草一边消化着如今万岱考秀才竟然要考跳舞的信息，一边顺手把壮汉从地上拽了起来。白试玉见他无碍，便又去解救另一个。他动手拔那根钉在树上的长枪，结果撅着屁股拔了半天才拔出来，自己还摔了一跤。
　　白试玉一边帮着这两位检查身体，一边埋怨李剪草，说等到了遥州城一定要找郎中给她治一治脑子。

　　经此一事，李剪草才知道，这个万岱的秀才除了需要读书写字，还需要学习辩，舞，歌等才艺，如果会乐器那就更好了，能成为加分项。万岱会培养很多这种多才多艺的人，等到“打仗”的时候，派到对垒台上去。
　　这两位壮汉是刚刚在酒肆的时候，看到了白试玉付钱时露出来的贡生牌子，才跟着他询问舞术的。虽然听起来荒谬，但两位壮汉和白试玉说得完全吻合，不像是在骗人。
　　李剪草满怀歉意，又略带怀疑地送走了两位壮汉。

　　日夜兼程赶路的第四天，两人终于进了遥州城。
　　李剪草记得，遥州城临水而建，也是座动荡不安的城池。她之前奉旨来这打过水寇。
　　那时，水寇仗着自己熟悉水路的优势，千方百计避开正面交锋，背地里使阴招拖人下船，差点让李剪草和一众将士都葬身鱼腹。李剪草带着将士们险险打赢之后，有一个漏网的水寇趁夜偷潜到主帅船，用一柄短戟扎穿了正在睡觉的李剪草的肩膀。李剪草猛地惊醒，凭借征战多年练出来的敏捷，迅速拿出枕头下面的匕首反杀，这才捡回一条命。
　　自那之后，每到阴雨天，李剪草的右肩都会隐隐作痛。

　　李剪草抬头望着遥州城三字，抚着自己如今完好无损，并无伤痛的右肩。
　　“怎么了？”白试玉见她不挪步，问道。
　　“没事。”她把手放了下来，“走吧。”

　　如今的遥州城，却成了一座水上乐园。数不胜数的花船在河面上穿行，小码头边全是卖河鲜的商贩，街边的食肆把养着鲜鱼的大缸放在门外招揽顾客……
　　“这里……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李剪草情不自禁，喃喃道。白试玉问道：“你来过这？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李剪草含糊其词：“哦，是不记得，就是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

　　白试玉找了家便宜的客栈住下，准备坐明天早上的船去郸川，再从郸川坐骡车去长京。
　　“李……长姐你住哪儿？”白试玉拿着自己房间的牌子，问李剪草。旁边的小厮来回打量着两人的脸色，疑惑中透着一些好奇。
　　李剪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现在没挣到一分钱，自然是住不了客栈的。
　　她望着满街的人，挑了挑眉毛：“你等着，晚饭之前肯定挣银子回来。”说完，李剪草就把长枪塞进了白试玉手里，走了出去。白试玉看着手里这柄做得坑坑洼洼的长枪，叹了口气。小厮道：“那客官，您是现在楼上请，还是等会儿？”白试玉看他一眼，弯出一个客气的笑，动身上了楼。

　　晚饭之前，李剪草果然回来了，穿着新衣服，拿着新长枪耀武扬威地回来了。
　　白试玉正在客栈楼下吃面，他的周围还有几个喝大酒聊闲天的客人。
　　叽叽喳喳的声响里，小秀才面色沉静，心动从容，好似是一块在此地安身千年的玉石。
　　穿戴一新的李剪草猝然出现，刺破了白试玉周身的宁静。她把一个包袱扔进白试玉怀里：“长姐送你的，莫言谢。”白试玉放下筷子，打开一看，是一套新衣服，白领青衫，还有几块玄色的逍遥巾。隔壁桌的客人听见一字半句，往她们这边瞟了两眼。

　　李剪草把怀里抱着的旧衣服包袱往椅子上一放，坐到了白试玉对面，找店家要了一盘牛肉一碗面一壶酒。白试玉看了看李剪草身上的玄色圆领窄袖大襟袍和那柄锃亮的单钩长枪，把自己的包袱重新包好，道：“长姐哪里来的银子？”
　　“卖艺。”
　　话音刚落，隔壁桌的人又看了过来。白试玉也察觉到了，压低声音道：“卖什么艺？李姑娘难不成耍杂技？”

　　李剪草眼瞧着这个小秀才满脸的不信，想着耳闻不如亲见，便索性把他带了出去。李剪草在客栈旁边的甬道随便捡了几片残瓦，让白试玉拿在手里。
　　只见李剪草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手起手落，瓦片尽碎。白试玉吓得连连退后。街上的人向甬道投来好奇的目光。更有两个小孩干脆趴在墙边看了起来。
　　“卖的就是这个艺。但不只这个，还有胸口碎大石。等着，我给你找石头……”李剪草说着，低头开始找石头。白试玉一脸惶恐地拦住她，请她回客栈：“不用了不用了……小弟奉劝长姐，立即停止这类自伤行为，不然小弟就要检举给遥州分队，说长姐给孩童们造成不良影响，偏带民间风气。”说完，他还紧张兮兮地抱拳行礼，想回头看巷口还有多少人瞧见，却又不敢，觉得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李剪草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钱，在手里掂了掂：“少说那些虚的，你倒是看看，这可是实打实的银两。”白试玉痛心疾首：“长姐，无论如何，自伤不可取。你可有受伤？表演的时候也没有误伤到人吧。反正，对于危险行动，一定要敬而远之，切记切记。”
　　李剪草看不惯他这副大义泛滥的做派，转身就走。
　　当晚她就好似赌气一般，住了这家客栈最好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李剪草买了足够的干粮和药，背着包袱和长枪跟白试玉上了船。他们要在船上待五天。同舱的有一对夫妻，一对母女，还有两个村夫模样的男人。
　　舱中通铺条件恶劣，白试玉在里面睡得不踏实，那两个村夫看他身形单薄，总是挤他的位置。当日夜里，李剪草睡不着，想起来吹风，发现此事，当即就站在两个村夫的床头，用长枪使劲一拨，将两人赶回他们自己的地盘。两个村夫吓得捂着嘴不敢出身，缩在一起一动不动。
　　白试玉从床上爬起来半个身子，刚想给李剪草道谢，后者就头也不回地将长枪斜插进白试玉和村夫之间，扭身就出了舱，仿若此事非她所为。

　　到了第二日的白天，李剪草还站在甲板上。
　　那一对母女也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小丫头有些晕船，头昏眼花中，她看着甲板上的这位姐姐像树一样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丝毫没有难受之意。
　　她嘟嘟囔囔地开口问：“姐姐，你不晕船么？”
　　“不晕。”李剪草面色冷淡。
　　她母亲看见李剪草的脸色，以为她厌烦被人打扰，连忙插嘴道歉：“实在不好意思，这孩子一难受就话多。”
　　“没事。闲聊而已。”
　　小丫头看不懂大人眼色，以为李剪草是允许自己跟她搭话，便开始胡乱攀谈起来，她母亲为了控制局势时不时地插嘴。
　　李剪草心情平和，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母女俩聊了起来，说自己是取道郸川去长京。母亲则说她们是去郸川投奔亲戚的，因为遥州家里没人了，孩子父亲年前去世了。
　　李剪草脱口而出：“孩子父亲是战死的吗？”母亲有些懵懵的：“什么？”李剪草猝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连摆手：“没事，口误。”

　　等母女俩回了舱房，在后面站了好一会儿的白试玉信步走到了李剪草身侧。“李姑娘，你我同行已有一段时间，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从哪儿来？”
　　“这重要吗？”反正我说了，你也是不信的。李剪草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
　　“从哪儿而来倒没什么要紧，只是，你为何总是会说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听得人颇有些惶惶不安。”白试玉是真的忧心。一方面，他厌恶过于模糊的事物，平日里练功学习，为何要穿对应的服饰，用各色的笔墨，他都要问个清楚才行。另一方面，他入了长京就是太学门生，若是李剪草身份有疑，岂不是害了自己？
　　此话一出，李剪草就明白这小秀才其实不相信自己的失忆借口。

　　李剪草抬头遥望着江的那一头。江水粼粼，接着余下的日光。
　　“我说，我是从将军府来的，你相信吗？”
　　白试玉沉默片刻：“将军府是什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