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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落成泥碾作尘,未有香如故 ...

  •   “嗷呜唔!——”夜色正浓,林间远远传来兽类凄决的呜咽声,许是正值隆冬的天气连野兽都快经受不住。

      西望苍凉的月色淡淡的洒在军营上方,惨白的颜色映着营下一人,乌发凌乱,额角薄汗,倔强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前方,唯有微颤的唇角出卖了他咬牙坚持的窘迫。

      两个硕大的水桶在青筋爆出的手上浅浅摇晃着,分明的骨节下,指尖殷红的仿佛要滴下血来。

      两轮将将溢出的银盘支离破碎的斜照在身上,更显的那件不算单薄的棉衣又硬又旧,跟随着略带迟缓的步伐,脚踝上的镣铐拖在身后,颠出破碎的沉吟。

      “哗——”圆月尽散,凉液入瓮,营中最末的水缸也终于满了。‘

      看来这便是今夜最后的辛劳了。’李少阳略带欣慰的一笑,撒手弃了木桶,喘着大气顺着缸壁瘫坐下来,他实在是连回营帐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里面的状况并不会比外面强。

      不远处的树枝微微的发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异动,李少阳眯了眯眼,眼前却只看到被他呼出的白气。

      看样子明日是要结冰了,也难怪营中忽然传令备水,而他的同僚们——傅军三营内的其他俘虏,在监守卸职后便默默走开了,这项尚未完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手上。

      这墨守成规的约定早已是俘虏营中每个人的心照不宣,反正,若是完不成,挨罚的也只会是他李少阳,啊不,聂熙见而已。

      李少阳冷冷的咧了咧嘴角,他未曾想过,他从前风光霁月的名字有朝一日竟会变得如此不堪入耳,而他从未在人前提及过的名字,如今竟成了他的稻草。真是谁曾可道世无常,但如秋风悲画扇。(改自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话说回来,他虽是个俘虏,又声名狼藉的可怕,但好在傅良博的军营向来并不以折磨俘虏为乐,要问为什么只有他的待遇最次,也实是因为,他实在昭彰的恶名。

      傅军主营,书案后方支棱着一个煞是好看的年轻人,生的浓眉似帛画,星眸似花火,肩上披着的玄色狐裘毛色油亮,在烛火的摇曳下更是熠熠生辉,缀着耀石的绒毛抹额亦是从狂野中透出精致,让人光是瞧着就不禁忘却了西地苦寒,流连起他乡风情来。

      傅良博卸了文书,揉了揉酸胀的眼角,近日来,严冬的气候对军营实在不利,想要精进操练终是要先顾好大局才是,否则,轻则缺水少食,重则风寒伤冻,这兵倒是不练也罢。

      “荣安,去看看人死了没有。”那声音浸着寒霜,冷冷的无甚感情。

      话音刚落,暗处的墙角骤然闪出个漆黑的人影来。那人躬身道:“回殿下,属下已去看过了,人还好,尚且有气。”

      “知道了,下去吧。”傅良博浅浅的抬了下眼眸,神情却忽然振作了不少,他伸出手凑近灯台,骨节分明的手绕着火苗翻了翻,眸色深沉,眼角凝出令人生畏的冷意。

      ‘聂熙见,你就该这样苟且的活着,慢慢偿还你的罪孽。’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但俘虏营中却已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军练辛苦,营中的俘虏们为了侍奉军旅营生向来更是起早贪黑,灯还未点亮,少许性子急切的倒已然走了出去,却不料纷纷脚底一滑,顷刻间跌倒一片。

      “呃——啊!啊!”帐外忽然传来的阵阵惨叫叫人心惊不已。帐内俘虏们个个面面相觑,匆忙点起灯来察看。

      众人出帐一瞧,只见脚下竟有薄冰延伸至营帐外的不远处——那排列整齐的水缸旁边,这些缸在昨日刚刚盛满了水,只是现如今不知怎的竟破了几个,流出的水在营前结了冰,这才致使先行出脚摸黑行路的几人一个个摔的倒地不起,抱头□□。

      凑近点看,水缸旁边靠了一个漆黑瘦削的黑影,看样子像是罪魁祸首的人还未醒来。打头的俘虏却不愿意走的更近了,他脸色阴沉,忍不住低声喃喃道:“该不会是那个杀千刀的贱人……”

      “就是他,不然还能是别人吗?昨夜我熄的灯,我可看见了,大家都好好在账内,只有那个贱人他……”那人顿了一下,复又高声道:“他不知所踪啊!”众俘听罢,显然对此事有了推断,纷纷以讹传讹,渐渐议论开去。

      “要我说这冤孽就不该活着!如此罪孽深重跳进滨江也洗不干净。”

      “傅三将军说了,杀了也太过便宜了他,就该让他活着受罪。一般人哪里犯的下这累累罪业,是该活着一点点折磨直到他死为止。”

      “可不是吗,傅三将军为了傅家军可是让他领受过不少刑罚,十万军鞭和千刀万剐,那场面,确实比一刀结果了他解气!再说了,这贱人活着,倒是也省我们的力啊~~”

      “也是,这可都是他应得的!呸!贱人!连个水都打不好,差点害兄弟我摔死!”

      李少阳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极冷极冷的噩梦,梦里是如潮水般涌来的,千万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唯一相同的,是十年如一日的责问。

      “你东追人的命是命,西望人的命便不算吗?”

      “聂熙见你疯了!那可是你母亲的坟!”

      “孽障,杀父弑君,你不得好死!”

      “季隐芝呢?你就是这样抛弃仙友,独自求存的吗?”

      “不归开了,可你人在何处,你可知你背弃了苍生吗?”

      “如尔等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之徒,不配踏足风雪岚!”

      “为了天下苍生连我等江湖小派都已然倾其所有,而你作为仙门首尊又做了什么?”

      …………

      更可怕的是,当他挣扎着醒来,发现他此刻也真的正被人骂的狗血淋头。

      “去死吧贱人!”见他有了反应,怒不可揭的众俘将捡来的石子冰块尽数砸在这个负尽天下了罪人身上,李少阳条件反射的抱起头,依然没能逃过头破血流的命运。

      练兵的号角响起,傅良博十年如一日的第一时间现身帐外,看见营地上一片冰痕,其上人行踉跄,脸色登时变得很不好看。

      他迅速的踱步过来,径直驻在被人群包围的聂熙见面前,质问道:“昨夜你干了什么好事?”

      周围躁动的俘虏们顿时安稳下来,一个个识相的退了开去。

      李少阳并无惧意,淡定的昂着头看他,一道血痕顺着眼角流淌下来,使他看上去平添了一丝邪魅。他安分的回答道:“只是按吩咐打完了水,其余的,我也不知道。”

      傅良博瞥了他一眼,行至破损的缸边,不动声色的浅浅抬了下眼皮,挥手召出了荣安。

      “营军枪械,去查。”

      “是。”

      “其余人,给我把地弄干净。”自带威压的青年将领环视了一周,最后斜了聂熙见一眼,摔着披风走了。

      李少阳望着那人愤然离去的背影,内心并不厌恶他。这张脸即使放在浓颜丛生的西望也属万里挑一的好看,更何况俊朗的将领还很是心软。

      尽管,为了那一万无辜丧命的将士,傅良博曾罚了他十万军鞭和千刀万剐的极刑,一日一日缓缓施之,被鞭打之后挨上几刀,不致命,但刀刀见血,然后放任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被巫医用来试药,一身伤疤愈合,后再撕裂,反复折磨了三年有余。

      那些年,他总以为自己会惨死在这巫医设计的酷刑之下,因为试药太过痛苦,远比鞭刑和利刃要可怕的多,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药成病除了,那巫医是真的在试药。他伤好之后甚至连一道疤也没留下,除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还以为,你不会放过我。”

      “试药之毒,或如火焚身,或如堕冰窖,或鹰犬撕咬,或万蚁噬心,老实说,我很难找到能扛过去的人,这才多年未有进展。是你自己熬过来了,这人世间也才有了这味好药,你从前害过人,而后却也能救人,与我而言,这便算是偿还了。”

      “但你很有趣,难道你从未怀疑过,是傅良博想杀了你吗?”

      是了,傅良博,早在季隐芝的六爻里,你未曾知晓我,我却已认得你。

      之后傅良博便将他放置在俘虏营,同其他俘虏们干一样的活计,虽说一直是备受欺压的底层,活干的多一些,可没有证据的事,他一件也没有栽在他身上。

      他聂熙见,于世间,据说所犯滔滔,弑君掘母,残害同门,诓骗江湖,背信弃义,无论是于朝于民,于道于仙于苍生,于江湖还是修道,其罪皆罄竹难书,翻遍史册都不可能找到一个雷同的罪人。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落在傅良博的手里,他可能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一侧,傅良博巡查了一遍营地,冲荣安吩咐道:“今日此状不宜晨训,传令下去,全军收拾妥当直接去演武场。”

      负责俘虏营的监守聚了过来,看见一群人围着冰面大眼瞪小眼,气道:“饭不做了?衣服不洗了?铲个冰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聂熙见留下,其余人该干嘛干嘛!”

      此言一出,俘虏们纷纷得令而去,一些尚未轮值的则是离的远远的宁可去搀扶那些跌了一跤的可怜虫也不愿瞧那满身狼藉的恶人一眼。

      偌大的营地上,李少阳一个人默默的铲着冰,雪落下来,很快在他那没有几乎温度的身体表面凝结成了霜。

      他想起那年他在风雪岚悟出的剑,落梅凋零进雪地,凌迟的,碾碎的,现如今连香气都未曾留下,这世上,仿佛曾经没有这朵花开过。是啊,当见过的人都恨他,没见过的也将,再无牵挂。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改自陆游-《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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