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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一剑霜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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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君九兰在屋后整理兰圃。
女孩提着水壶跟在旁边,观看得仔细。
这些兰花品种不一,有的名贵稀奇,也有卖价很贱的大路货,还有的是山里的野苗子,花农惯常所不取。君九兰一株一株都打理得很精心,探土施肥,扶苗剪叶,看它们蓬蓬勃勃长在一起,便欣然展颜。
上官陵微微一笑:“先生若是治国,必定‘泛爱众而亲仁’。”
君九兰收起花剪,转过头来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半晌,忽问:“阿陵今年几岁了?”
上官陵摇了摇头。她并不记得年岁,只记得春花秋叶开谢了几度,却也未曾细数。
君九兰又问她:“可想下山看看么?”
“下山?”
上官陵先是错愕,继而便向往起来。避世许久,又何尝不好奇人间烟火呢?
君九兰见她神色中流露出几分雀跃,不禁一笑,眉目愈发柔和:“山上虽然清静,久居也无趣得很。下去散散心也不错。”
他是有他的志气和秉持,可以甘心于竹篱茅舍的生活,但上官陵年纪还这么小,凭什么让她陪着自己在深山老林里空耗一生?何况他分明看得出来……这孩子,是心比天高的。
“和先生一起吗?”孩子问得理所当然。
“先生不去。”他轻咳了几声,见女孩黯然了脸色,忙又劝慰:“代师父会陪着你。先生近年腿脚不灵便了,跑起来费力气,你去外面看到什么有趣的,回来说给先生听,不也一样么?”
上官陵扶着他在石凳上坐下,随手拂去桌上几片落叶,淡淡道:“那我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照顾先生。”
“别任性。”君九兰笑笑,摸过茶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我已经和长空说好了,你是要先生食言么?”
上官陵一怔,顿时无言以对。以代长空的性情,不管是谁,敢在他面前出尔反尔,都得招来一顿好骂。
“带上这个。”君九兰拾起佩剑递给她。
这把剑比她日常练习所用的更沉一些,端在手里,突然就产生一种非同儿戏的醒悟,让人不由自主地肃敬。
上官陵握着剑,默默寻找着适应的手感,忽见君九兰又递来一物。
“这是你前几日落在竹林里的。”
莹白光洁,色泽温润,是块美玉。
“很好的东西,别再弄丢了。”君九兰微笑。
上官陵早已学过《礼记》,自然懂得他话中的深意。君子比德于玉,是寄寓更是寄望。
玉是很久以前谢瑶送的,原本是那时看她贫弱,让她留着需要的时候换钱用。
上官陵拿起那块玉,心内一阵酸涩一阵暖。
她虽身世不幸,却也幸承过许多美意。谢瑶是她仇人的孙女——前世的仇人,但也是她今生的恩人。恩仇错结如此,谁能理得分明?世间不乏恩怨分明的人,却难有恩怨分明的事。
她就这样带着一块玉、一把剑,还有一怀纷总总的心绪,去往了俗世人间。
人间未必繁华,但热闹总是有的。两碟小菜一壶酒,三五个人聚在一处,就能吹侃出乱坠的天花来。
“如今这天底下哪还有能待的地方?北边在打仗,南边也在打,中间更是一团乱麻,也就咱这儿还算安稳。”
“那可不?也不看看咱这儿的风水?”一人立马接腔,语气颇为得意:“洪天师都说是宝地。当年在这儿看了仨月,又是哭又是笑,差点就赖在这儿了。”
他还意犹未尽,旁边的同伴已经听不下去:“你瞎掰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人家洪天师什么没见过,还又哭又笑?你当是疯子呐?”
“嘿!我那时还真就以为是个疯子。这事真不骗你,他就坐在我爷爷家门口的土坡上,灰头土脸,衣服都破了,起先我还当是个要饭的。”
同伴端着酒杯,嘲笑得十分直白:“估计就是个要饭的,你一贯眼瞎,肯定认错人了!”
邻桌的上官陵一边忍笑一边夹菜,代长空面无表情地喝着酒,仿佛充耳不闻。
“要我说,这跟风水没关系。”另一人插口道,“咱们连越之所以没事,主要是因为五公子还在的缘故。”
“五公子?你是说公子九兰吗?他不是早都隐居去了吗?”
“他虽然号称隐居不问朝政,但如果连越真有危难,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那人说着说着,却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听说,他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上官陵听到这句,脸色骤然一白,正准备过去细问,猛见代长空站起身来。
“结账!”
代长空今天的步伐极快,饶是上官陵自幼习武,体力胜过寻常孩童,也只恰好勉强跟上。
“他们为什么叫先生五公子?”
看看代师父的脸色,上官陵无奈。若是有的选,她也想换个人问,可惜是在野外,四下罕有人烟,代师父是唯一可以盘问的对象。
出乎意料,代长空回答了她:“九兰是国主的五弟。”
先生是连越国主的弟弟?虽是头回听说,上官陵倒也不觉特别吃惊,一恍之后,立即问出更关心的问题:“那他们说先生日子不多……是什么意思?”
话一出口,代长空陡然停下脚步,脸上又多罩了十层乌云。
上官陵见这情形,心又下沉了几分。
代长空的心情大约也极其复杂,面色不住变换,良久,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转过身来,精光烁烁的眼睛直盯着她:“你真要知道?”
上官陵略一沉吟,坚决地点下了头。
代长空道:“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非要你跟我下山吗?”
“不知。”
代长空哼了一声:“因为……”
背后疾风一掠。
代长空话声一顿,脸色立刻变了,紧接着从额头到脖子全都涨得通红。
“混账!我的剑!!”
他怒骂一句,风一般地追了出去。
上官陵望着他转瞬消失的背影,一时怔仲。
代长空爱剑如命,能从他身上摸走剑的想必也不是等闲人物,看这情形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没办法,只好暂且等着。
她转头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前面是一道江,江流荡荡。后面是一片林,林叶萧萧。
正是初秋时节,晴空万里,飞云苒苒,偶有雁过长天,一声鸣。
西风冷。
秋水寒。
刀光更寒。
上官陵失色,足下一点急退,反手拔剑。
来者不多,四个。
但用来杀一个孩子,这个数目已太多。
她一慌,剑没拔出来。
她平生第一次遇到敌人时,竟然拔不出剑来!
情急之下,只好带着鞘一挥。刀锋剑鞘相撞,几乎震麻她半条手臂。
堪堪躲开一击,她飞身再退。
身后已是树林了。
琴声忽起。
琴声起自江上,始而悠渺,继而清嘹,破江雾而来,忽然澎湃,如听万壑松涛。
那些杀手听到琴声,突然间弃了上官陵,调头奔江面而去。
江上有舟来。
上官陵目力极佳,远远一眺,不由惊呼出声:“先生!”
正是君九兰。
他还带着那把不鸣的琴。
但此刻,琴在他指下奏出了流水乐章。
杀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倍,向着浮波而来的小舟猛扑过去。
“先生小心!”上官陵心跳到嗓子眼,顾不得安危,跟着冲了过去。
君九兰俯首奏琴,恍若未觉。
杀手踏入江涛,杀势比波涛更汹涌。
一声异响,却是琴上断了一根弦。
君九兰并不在意,继续弹奏。
杀手排成阵列,迎面将舟船包抄了起来。
嗒的一响,又断了一根。
小舟近在咫尺,杀手腾空而起。
第三弦断。
杀手齐齐挥刀,森白的刀光带着重压,和杀气同时倾轧下来。
君九兰始抬头。
四弦一声,崩然俱断。
寒光破琴而出。
上官陵睁大了眼,她认得出那种光芒。
——是剑。
飞龙一般的剑。
是剑化作了龙,还是龙变成的剑?
江上刃光连闪,铿锵不断,全都被击飞了出去。
船头落下一线红。
“先生!”上官陵和泪带笑,冲着小船奔过去。
“七弦尽,殚思出。”
君九兰低声自语。他凝望着手中剑,神情有些不知何解的微茫。
他们没有回孤竹,却在附近一座小院里住了下来。君九兰不知是受伤还是病重,那天一踏进院门,就吐出一口血来,把上官陵吓了个不轻。她着急地询问,君九兰却只是看着她,微笑不语。
既然先生不愿说,上官陵也就知趣地不再提起,反正最要紧的是让先生把病养好。
药汤汩汩,茶炉生烟。梧桐叶一片片地落,桐子却成熟了,一颗又一颗,高高地吊在枝茎上,小铃铛似的。
虽然并不是在山上,日子却还和山上一样宁静,君九兰含笑告诉她:“这就叫‘心远地自偏’。”
他又问:“你想要客人吗?”
客人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来了。
不算生人,但也不是熟客——至少对上官陵来说是如此。这个半生不熟的客人一出现,上官陵就没来由地有些不安。
师若颦。
身后还跟着一群人,个个素巾蒙面,腰坠流苏,有一种齐整的好看。
女子清婉婉地站在那里,神情姿态很熟悉,抬眸一笑,秀丽中带着点锋利。
“你怎么来了?”
“你终于来了。”
后一句是君九兰说的。他靠在榻上,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卷书,对师若颦说:“如你所愿。”
师若颦秀美的眼睛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方才确认般的点头:“你快死了。”
上官陵顿时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上去质问,却被那些蒙面人紧紧押住了。
师若颦走过去,在榻沿坐下,拉过君九兰的手腕探了探脉,说话的语气好似老友叙谈:“你不知道自己不能动武么?我告诉过你的,‘转愁肠’跟着内力走。你要是能忍着不动手,或许还能再熬个三五年。”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诱我动手么?”君九兰淡淡道,“我若不动,岂不令你失望?”
师若颦格格笑起来:“这么说,你还是为我死的了?”她渐渐敛了笑,似有所思地点头:“也是,毒是我给你下的,不管你死的早还是晚,都算是为我而死。”
君九兰默然不语,视线转了转,落在上官陵身上。
“有遗言?”
师若颦挑眉,抬手一挥,蒙面人放开上官陵。女孩一下扑过来,哭着跪倒在榻前。
“先生……”她抽噎着,“我害了您……”
“别这么想。”君九兰低下头,替她擦去泪水,“这与你无关。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制造其他机会逼我动手。”他微笑地看着她,神色温柔而诚挚,“多谢你伴我这些年。以后你就跟着代师父去吧,他脾气虽坏,心肠却是好的。”
上官陵泪落如雨,就着榻边叩头。
抬起头来,君九兰已闭了眼。
人世渺渺,从此揖别。
师若颦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重负,又像是可惜。目光在逝者身上略停了一会,便调转开来,越过上官陵,落在了后面的书案上。
案上有一口剑,无鞘。
鞘本是琴,如今弦绝琴毁。
“七弦拂尽,而殚思剑出。”师若颦拿起剑,端详了片刻,笑赞:“好一口神兵!”
手腕一转,扔给了身后的随从。然后头也不回,走出屋去。
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风卷起枯叶,一重又一重,拍打着院门。师若颦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
女孩泪痕未干,神色冷冷。
“那是先生的剑。”她盯着师若颦说。
师若颦笑起来,缓步至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蹲下身来,和蔼地道:“你也跟我回来吧?飞卿可是很想你。”
上官陵微微皱眉。她对晏飞卿印象极其模糊,毕竟只在幼时见过一面,晏飞卿又能怎么思念她?
她自然知道师若颦是在哄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想头,或许是为了减少一个潜在的未来仇家。
师若颦以一介女子之身,坐到了长杨大乐正的位置,并且一手组建了登临阁,心思岂能不缜密?
“师乐正抬爱,上官陵不敢当。”
“六年过去,你还是这么乖。”师若颦笑着抚摸她的脸,上官陵挣扎着避开,后退了一步。
“我说真的。”师若颦也不计较,款款站起身,“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与其在江湖上风餐露宿地飘荡,不如跟着我,登临阁里有最好的师父。”
“怎嘛?抢人抢到我头上来了?”
人影一花,上官陵忽然腾空,被人挟在了手上。
“代师父!”上官陵喜道。虽然代师父难伺候,但此刻见到他,只觉得尤为可亲。
代长空埋怨地横了她一眼:“你们躲得够难找。”
师若颦见到代长空,笑意立刻带上了几分恭敬:“代先生说哪里话?我们只是想请您的高徒来做客。”
“我替她拒绝!”代长空直截了当,一指大门:“你们可以滚了——还是,你想先打一架?”
“玉衡双子都留不住您,我又岂是您的对手?”师若颦深深看了他一眼:“告辞。”
师徒俩将君九兰遗体带回了山中安葬。
生时居于此,死后葬于此,先生有知,必也是合意的。满山红叶落,桂子已飘香。日居月诸,归鸿去雁,也都还如从前一样。
上官陵在坟前洒下一杯酒,祭物简单,祭意却庄重。
“以前听九兰说,鬼神飨德不飨物。”代长空拄着剑,点点头:“心意到了就好。”
上官陵拿起地上的剑,站起身来。
代长空问:“这是哪一把?”
上官陵转头向他望了望,代长空嘴角一弯:“我知道了。”
君九兰用另一把剑的鞘收起了殚思,当然,师若颦不知道。
“现在去哪儿?”上官陵问。
“放心,跟着师父,哪儿都能去!”代长空见她神色平静,心里忽有点奇异:“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先哭个三天。”
他原本还在头疼怎么哄孩子,现在倒好了,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仿佛哪里缺了一块似的。
“人死不能复生,哭有什么用?”女孩凝视着墓碑,神色杳暝。
不是不悲痛的。但再悲痛,生活仍要继续。哀毁过甚,也不是先生愿意看见的吧?
代长空拎起酒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你这娃娃,懂事得有点过分。”
上官陵无声地走过去,将他手里的酒壶接了过来。
“我都已经长大了。”
“是是,你大,你比我还大!”代长空吃吃发笑,领着孩子走下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