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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君山处士 ...

  •   “您带她走吧。”

      女子合上茶碗,这样说道。

      君九兰抬眼,打量起面前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大的模样,神色间透着几分不符年龄的孤清,一双眼睛明亮机警,正不安地四处张望。

      “师姑娘既不打算收留,又何必将她从谢瑶将军身边要来?”

      他的声音含蓄温润,即便质问,也没有沾染一丝火气,平和如故的风度。

      “当时以为飞卿必死,所以拉了她来冒名顶替。”女子顿了顿,又道:“晏公是我的恩人,他的遗孤我不能不救。先生觉得我师若颦丧尽天良也好,自私自利也罢,我都认了。”

      她的视线转动,落在那女孩身上,心情有些复杂。原以为是必死之局,谁知这孩子如此命大,竟然讨得大王欢心,不但意外获了恩赦,还被大王赐作她的弟子。

      既然“晏飞卿”已经被赦免,就自然不该继续被人冒名。真的那个要归位,假的就必须尽快离开,免得时间久了泄露出蛛丝马迹。

      君九兰沉吟良久。

      “玩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不怕将来长杨王认出来,治你的罪么?”

      “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师若颦笑道,“新入登临阁的弟子,都要先闭户三年学书礼。小孩子长得快,一年一个样,等到三四年以后,就算把她俩一起放在大王面前,也未必认得出谁是谁。”

      女孩子在旁听着他们的议论,一言不发。就算发言也没有用——当日在长杨王宫,她的生死由不得她自主;而今在这间狭小的客栈里,她的去留依旧由不得她自主。

      君九兰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招手让那女孩近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转头向师若颦的方向望了望,似乎在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被遗弃。师若颦的目光定在烛火上,并不看她。女孩见此,稚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颓然的哀色。

      君九兰似觉不忍,给了她一个安慰似的微笑,又问了一遍,语气更加柔和:“你叫什么?”

      女孩捏着衣角,声音虽稚嫩,口齿却很清楚:“上官陵。”

      君九兰笑了一下,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上官陵仰起脸,略带忐忑地瞧着他:“你是……君先生。”

      君九兰点点头,站起身来,伸手牵住她:“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师若颦送给他们的马车很快,三日之后就行至了边界。辘辘车轮声中,长杨绮丽的山川和她的过往一道,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再不能回首。目之所极,唯有一带荒野,一幕碧空而已。

      君九兰指点着车窗外起伏的峰峦告诉她:“过了这道山,前面就是连越的地界了。”

      “那是先生的母国么?”

      “嗯。”

      “去建云吗?”

      建云是连越的国都。君九兰讶异,这女孩对事物的了解,仿佛总甚于同龄的孩子。

      “那是我的家乡,”他笑了笑,“但我们不去那里。”

      “我们去孤竹。”

      孤竹是君九兰栖隐之地。

      人都说:君山有处士,畦园种九兰。天下无数忘尘境,当属此地最幽绝。

      风物也未必见得有多少特别的好处。或许只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君子之所在,德流九土,便连一草一木都显得殊胜。

      两人在山脚停车,徒步上山。

      时值暮春,山花满路,碧树深烟。虫鸟啁啾,松鼠在枝杈间蹿来跳去。孩子与这些事物似乎天然亲近,为惊惧愁苦所迫总露出过分早熟神情的稚嫩脸庞,已在不知不觉间笑得天真开怀。

      本以为先生博学雅士,必定书盈四壁,结果却大出意料。架上书册寥寥,不过《诗经》《礼记》,《六韬》《三略》数本而已。

      “先生不藏书么?”上官陵忍不住问。

      君九兰笑道:“书是用来看的,看过便罢,藏它做什么?”

      上官陵指着书架又问:“那为何留着那几本呢?”

      “为师为友,不能舍也。”

      “那诸如《道德》《南华》,不足以为师友么?又为何不收?”

      君九兰抚掌大笑:“为仙为圣,安能留也!”

      “阿陵懂的不少呢……”他轻轻瞥了上官陵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踱出屋去了。

      上官陵怔了怔,这才想起来,以她现在的年纪,知道“这么多”,的确足以惊人耳目。

      山居的日子清静安闲,君九兰因见她能识文断字,便时不时教授她些经史。原本不过是怕她年幼,独自在此住得枯燥,顺着她沉静的性情给她找个消遣的玩意儿罢了。却没想到这孩子是个较真还痴心眼的,一头扎了进去,每日里手不释卷,渐渐竟有废寝忘食的趋势。

      君九兰在她又一次捧着本《孟子》吃饭吃丢了筷子时终于看不下去,将人拉到门外,指着昨日刚种下的小柳树苗对她道:“你们现在一般高呢,我可看着了,你若是长不过它,以后就不许再看书。”

      上官陵忍不住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她就是撑死自己,又如何能长得过树呢?但也就明白了过犹不及,从此学会了分寸二字。

      君九兰有一把剑,但从来不用。他还有一张琴,但也从来不弹。

      琴剑都是君子之器,这不出鞘的剑、不鸣音的琴,看起来便只有装饰他身份的作用,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上官陵暗暗觉得那琴和剑很像先生,空有三尺霜锋,清声玉振,在这乱世之中,却不得不隐迹丛荆,匣中沉瞑。

      君九兰坐在树下喝茶,上官陵的目光就落在他腿边的剑上。

      “阿陵喜欢剑么?”

      君九兰饮了一口茶,回头留意到她的目光,便这样问她。

      上官陵皱起眉,觉得有点答不上来。喜欢?她不过是好奇,外加总是联想到很多东西。但看那端正笔直的形态,古朴沧然的颜色,她想,她是愿意常常看见它的。

      于是便把头点了一点。

      君九兰微微一笑:“想学剑么?”

      学剑?

      上官陵一愣,抬起头来。

      第二天,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来者缁衣长袍,神光清烁,颌下三绺长髯飘飘然,颇有出尘之概。一双如炬慧眼在女孩身上点了几下,又转向君九兰身上点了几下,一开口,却像点燃了的爆竹,高人风度即刻荡然无存。

      “她?跟我学剑?你搞错没有?大老远的把我哄来就是干这个?太可笑了,我代长空是随便收徒弟的人吗?你开口前有没有掂量过她几斤几两?我的徒弟哪个不是顶天立地刚健非凡?你给我塞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女娃娃算怎么回事?”

      君九兰心平气和地笑看着他:“长空,我没有搞错。阿陵,过来拜见代先生。”

      上官陵乖巧地走过来准备行礼。代长空衣袖一摔:“不收!就不收!”也不正眼瞧人,调头就要走。

      “先生说:坤至柔其动也刚。”

      身后响起一个软糯稚气的声音。

      代长空步足一顿。

      “阿陵是女娃,也敢学一学。前辈剑艺超凡,却连教都不敢教么?”

      代长空腾地转过身,看见面前幼小的女孩子紧抿着唇,圆鼓鼓的脸颊熟柿般透红,眼神却很坚决硬气,清朗朗地看着他。

      代长空气笑了:“好呀!还学会激将了!你说刚,你就刚一个给我看看!我也不为难你,拿得出来我这剑,我就教你!”

      说罢手一扬,怀里的剑飞了出去,连锋带鞘插在了地里。

      上官陵脸色一呆。

      她性子颇有几分要强,听代长空言语轻视,一时没忍住说了那番话,不料竟惹来这道难题。但既已夸下了口,又怎么好意思食言?没柰何,只得收起一腔沮丧,打叠起精神动手解决。

      代长空功力深厚,随手的一挥,半截剑都似长在土里生了根。上官陵年不过四岁,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难以挪动分毫,真如蚍蜉撼树一般。

      她抹了一把脸,仰头看看渐黑的天色,心头轻轻的颤。黑暗仿佛是孩子的天敌,阴影的指尖一动,轻易就能剥去所剩无几的勇气。

      她顾不上,不敢多想,集中精力又扒出一点土皮。

      光线忽然一亮,接着一只白瓷茶杯递到她眼前。

      “先生!”

      她惊喜地喊出声来,眼睛顿时笑如弯月。

      君九兰一手持着蜡烛,替她擦去脸上的泥土:“要先生帮忙么?”

      上官陵正抱着茶杯吞饮,闻言赶紧摇头。

      “我自己答应的事,”她一面擦嘴一面咕哝,“要先生帮忙算什么?”

      君九兰含笑摸了摸她的头顶,不再言语。

      “先生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嗯,”君九兰轻轻应道,“我一直在这里。”

      每日早起练剑是代长空多年的习惯,然而今天,有人比他更早。

      望着门前抱剑伫立的幼女,衣襟上犹沾着斑驳的新土,代长空始而露出一丁点笑容,接着嘴一张,吐出两个字:“拔剑。”

      上官陵愕然了一下,见他又要皱眉,不敢延滞,忙依命拔剑。

      代长空的剑是把重剑,上官陵要抱住它已属不易,如何还能稳稳拔得出来?这一使劲便重心不稳,差点连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代长空冷哼一声:“剑都拔不出来,学什么学!”

      再次拂袖而去。

      第三日清晨,孩子再次抱剑出现在门口。

      代长空面无表情:“拔剑。”

      剑出鞘。

      代长空绕着她踱了一圈,方才慢吞吞地收回自家神兵,抬手扔给她一把竹剑,干脆利落地调头走向树林。

      “跟我来。”

      代长空虽然严厉,但剑术确实精到。毕竟是自己费尽力气才拜得的师父,上官陵习学也格外用心。她心思本就比一般人沉静,专心一意进步就更快,代长空的脸色也就日渐好看几分。

      她白日学剑,晚上读书,昼看檐前飞燕,夜听风过松梢。案头的书笺慢慢厚了,竹剑也不知何时换成了铁剑。

      门前的柳条抽芽了,竹林里又一茬新笋开始冒尖,她的身材也在逐渐变得修长,剑拿在手里,不再是滑稽的模样。

      挥臂折步,三尺秋水随心转,荡开一片清光融融。

      一剑,再一剑。

      剑气纵横间,落花起作回风舞。

      黄莺一声长啼,划过一道弧线,投深林而去。

      长剑锵然归鞘,夕晖漫透过参差的树枝,在竹瓦上抹了一笔金黄。

      红日奄奄地西坠了。

      就这样,朝来暮去,寒来暑往,一岁一岁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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