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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第五十五章 匪躬之故 ...

  •   沈安颐带着她的大军在岑州度过了一个新年。一方面是休整,也正好趁着节庆犒赏将士。女王亲至,使得前线的气氛格外喜庆热烈,减少了几分行旅的苦寒。今冬天气和暖,不到十五便撤了炉子,沈安颐笑说这是天公作美,上官陵听在耳中,却不由担心起次年的收成来,只是眼下确实方便行军作战,遂不复多言。

      “敌军近日可有什么消息?”

      君相二人枰前对弈,沈安颐话问得随意,但上官陵知道,女王陛下对此战的看重绝不比自己少一分。她手上的消息虽有一些,却都谈不上多确凿,斟酌片刻,方启口道:“据说桓王打算向昙林求援。如今昙林王已然驾鹤,幼子嗣位,千机公主成了掌国太后,她得知亲兄有难,多半会答应出兵。容国那边若能挡住最好,否则情形复杂起来,战事难免胶着。依臣之见,我军还需早作布置,速战速决。”

      “丞相言之有理。”沈安颐缓缓点着头,指间把玩着一枚棋子,“招云关已在我军手中,再往前就是惠阳了。此地之紧要,比招云关更有过之,北桓军定有准备,怕是难以攻取。”

      “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上官陵语调清沉,“成不成是天的事,为不为是人的事。大军既出,便只论可攻与不可攻、可胜与不可胜,不论难与不难。陛下身如日月,万众所仰,不可有畏难之心。”

      沈安颐落子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来,端详起自己这位并不陌生的相国。今日天阴,微黯的光线下,上官陵本就深静的双眸愈显幽邃,沉敛的神情使她看起来仿佛总在深思。沈安颐不会去疑怪“她有什么可深思”——这简直是个傻问题,身为国之相辅,身为军之统帅,令她必须深思的事太多了。可沈安颐凭直觉感到,在国事军事之外,上官陵的思绪中出现了另一样事物,并悄然占据了重要地位,以至于当这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几乎立刻就发觉了那虽然深沉细微、但却无法忽略的变化。

      她不能自抑地生出一丝难受来,好似这人突然就离自己远了几分,未知的隔膜横亘在她们之间,摸不出厚薄,也辨不明来由。难道是因为谢璇么?沈安颐疑惑着。上官陵与谢家兄妹的交情,她原本也是知道的,然而从不怎么在意,上官陵公心为国,一片丹诚,她一向看在眼里,相信她能处理好公私之分。前番战场相遇,虽然谢璇机警,及时撤离了,但上官陵调度军马布置作战并无丝毫懈怠之处。

      那是因为红药之死?

      ——这却更不可能了。红药死于桓王之手,上官陵若记恨,那记恨的也是桓王,只会使她们君臣更加同仇敌忾。何况她那时刚一得知此事,就和上官陵说回朝后要给红药立碑旌表,上官陵还当场谢了恩。那究竟是为着什么呢?莫非是因自己到此,令她感到将权受制?

      上官陵位高权重,又是君王最重要的股肱。她若对君国有任何怨望,可不是一件能马虎处置的事。

      沈安颐心里打着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微笑道:“丞相教训得是。用兵之道非本王所长,将印既已托于丞相,这些事便都由丞相裁决主张。本王来此,不过是想看看将士们,还望丞相勿有它虑。”

      上官陵忽闻此语,倒怔了怔,略一思量,遂起身一礼。

      “陛下言重了,臣怎会有它虑?陛下亲临前线,将士们士气大振,此乃全军之荣、国家之幸。陛下厚恩,臣不胜感激。”

      她语气恳切,沈安颐放心不少,含笑拉了她手,道:“丞相不必多礼。还记得多年前,你我在江上初遇,似乎离此地也不远……丞相可还记得么?”

      “记得。那时陛下救了臣一命。”

      “倒不是说这个。”沈安颐叫她坐下,从容不迫地叙着话,“只望丞相记得,你我之间不只有君臣之分,更有师友之情。倘有烦忧心事,都可以告诉我。”

      话说到这个份,饶是上官陵再愚钝,也有些知觉了。惊讶之外,胸中亦涌起一股暖流。陛下对她的观察堪称细致,发觉她的“不对劲”之后,也不曾用君威震慑,反倒一再体贴宽慰,相待以诚。何止是厚恩?直可谓厚爱了。

      可是,她那些上至天宇、下至九泉的散乱思绪,连自己都尚未理出个子丑寅卯,却要如何向陛下分说呢?如今毕竟不比年少时,君前奏对自有仪轨,哪是真的可以随性所至,散说乱道的呢?

      陛下待她自然是好,她也自然并无二心,然而,然而……刹那之间,她隐隐预感到一种诡谲的命运,折射出一张无法逃脱的天罗大网。一层帘幕在她眼前拉开,渐明的天光照亮了她更远的前路,而她唯一能做的,却只是继续走下去。

      心间百转千回,末了,上官陵只得低俯了眉目,藏下眼底清绝的泪意。

      “臣深谢陛下恩典。虽竭忠尽死,无以为报。”

      -

      比起昭国君臣,北桓众人这个年节过得更不太平。轩平议完事,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走出堂门,转入回廊时,恰与谢璇打了个照面。

      “谢将军。”他噙笑招呼,“这就走了吗?”

      “嗯。”谢璇点了点头,微垂的面容似有几分忧寻之色,“王命在身,不敢延搁。此地诸事,就有劳你了。”

      轩平知他心思,却不便多话,只道:“将军放心。”

      送走谢璇,轩平依旧寻路向自己屋子走去,面上的笑意已不知不觉消隐无踪。当初柳原之上,两国大军对峙,谢璇临时收到消息,昭国女王率军抄了后路,将与上官陵合谋夹击,为保存力量起见,乃下令大军撤离。之后岑州复失,招云关围解,桓王的心情差到极点,自不必多说;回来得知谢璇未交兵便撤了军,更是勃然大怒,倘若此人不是谢璇,只怕当场就要被拉出去斩首。

      轩平心知谢璇此举亦是出于大局考量,婉言劝谏了几句。无奈桓王疑心已生,虽然顾虑着往日情分和眼前局面,并没将谢璇治罪,却已不肯让他独掌大军。于是令轩平分领一军驻守此地,将谢璇与剩余兵马派去防守惠阳。论地利,论人和,北桓如今都谈不上什么优势,谢璇临行前的忧色,更令轩平感到前景极不乐观,一阵迷茫袭上心尖。

      天色已近全黑。推开房门,屋子里一片昏暗。他正要唤人掌灯,忽听得后窗上几声沉闷异响。他心中一动,自己顺手点了支蜡烛,开了窗子一看,原来窗台上站着几只灰鸽,轩平初时纳闷,猛然反应过来,不由暗自一惊——这鸽子没别的来处,是教主忘岁月给他发信!

      他赶紧把鸽子抓进屋里,从鸽腿上解下信筒,取出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桓王将败,速归!”

      轩平手一抖,纸条险些掉下去。他定了定神,四面环顾了一遭——这是个多余动作,不过是紧张时的本能反应。他疾步走到烛台边,借着烛火又细看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弄错。的确是教主的笔迹,意思也相当明白。当年他来到北桓辅佐成玄策,是奉教主之令,为了配合他布局,如今,想必是教主得知了这里的情形,认为北桓势不能挽,不欲将他断送在此,所以发信召他回去。

      轩平放下纸条,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重大选择,或者说是机会——可以就此逃脱,不必和其他将士一样埋骨战场的机会。这个机会来得多巧?多妙?教主将他召还,他作为下属不过是服从命令而已,谈不上叛国背主。他感到那片笼罩他心头的迷雾变得更深浓了,让他无法看清眼前的道路。

      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回到教主身边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失去了中书令的显荣,他至少还有命在,作为教主看重的义子和干将,他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告假也好,找借口也罢,要走有的是法子,他不是罪犯,桓王再怎么不满,也不会强行扣留他。

      只是眼下战事正紧,北桓即将面临存亡之战,桓王才刚交给他一件重任,就这样抛下一切逃跑……是否不太地道?

      但这些人言虚名又何足为虑?常有人夸他是聪明人,轩平也自认不算蠢笨,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从来都是智者所长。其实不必他人相告,轩平自己也早看出了北桓岌岌可危,并且不是一天两天,而今加上教主的判断,实在也不必再存什么妄想。就算自己留下来,竭心尽力,难道就能扶大厦于将倾?恐怕也只是让倾圮的残墙多压死一个人罢了。

      他将纸条攥入掌心,起身走到门口,望见庭院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谢璇的话语和神色。谢璇是不会走的——他根本走不了,上官陵也是……然而想到上官陵,那一层迷雾又遮住了他。

      上官陵,这是个奇特的人物。但此刻想到她,挥之不去的却是多年前在容国馆舍外,她回答他问语时的样子。她的答言十分简略,但她那时的神情模样令人难以忘怀。忽然之间,那副模样与他不久之前在招云关外的战场上看到的身影重叠起来。他眼神一动,蓦然捕捉到了迷雾的源头。红药,一个柔弱而又低微的婢女,当她背对着无数弓矢,罔顾他屡次的警告,公然违抗桓王之命以至于死在阵前时,他轩平作为桓王的心腹,脑海里居然闪现出“天命所归”四个大字——昭国若赢,那真是它天命应得。

      当存则存,当亡则亡。一个事物是否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不是看有多少人会为它追捧喝彩、锦上添花,却要看有多少人肯为它竭力固守、之死靡它。前者有一万个,亦不能增其片羽之重;后者有一个,便足令它与日月同光。人心所向,便是天心所向。然而人心所思所欲何其纷杂,并非所有的欲求都算得上“心之所向”,除了百折不回、生死以之的那些,其余也只能叫一时兴起罢了。

      他轩平作为桓王钦命的统帅之一,若在此时逃遁自保,就等于是告诉桓王、告诉全军将士、告诉敌国、告诉天下人……北桓应该灭亡。这个信念会在人心之间悄无声息地传递,而为一个应该灭亡的事物继续坚守,即便不说愚昧,至少也谈不上明智,于是它就会被更多人放弃,“应该灭亡”的信念将如瘟疫般不断扩散,直到它真的轰然倒塌——倒塌得死有余辜。天地亦有寿限,万物都有尽时,可它们“天寿”的长短却非人所知。一个国家如有百年之运,也就够让它治下的子民安度半生甚至一生,但若无人肯为它坚守,这百年之运也就缩短成仅剩几日的幸存,随之而来的离乱苦海,又是谁的罪过?

      或许如今已太晚、太晚了……

      四下阒寂无声,唯有更漏滴滴。轩平沉思良久,转身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薄笺,提笔舔毫。

      “平以蹇运,幼失怙恃。幸教主慈怜,收为螟蛉,荷蒙恩养,一如骨肉。本当肝脑涂地,以报再生垂哺之恩,然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君逢不测,国罹兵燹,平既许身君国,顾安得以私情为念?一人之恩,犹可衔环相报;一国之罪,岂得以死相赎?区区余怀,聊托笔墨,惟愿教主万寿康宁,平粉身无憾矣!不肖子轩平顿首百拜。”

      纸张不大,字也就不得不写得细微。他小心写完,吹干墨迹,将笺纸仔细折好,走到关着金雀的鸟笼边。

      “劳你最后一趟。这一去,不必再回来了。”

      金雀不声不响,任由他藏好信。轩平做了个手势,它就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半空中打了个转,斜飞着越出窗去,转眼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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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五十五章 匪躬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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