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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第五十二章 梦魂无凭 ...

  •   经过数日的死守顽抗,招云关的守关将士终于等来了大队援军。那一日回风低鸣,云阴沙暗,铺天盖地的战尘之中,裴温越过关城下猛力进攻、不断攀上城墙的北桓军,第一个望见那一杆杆熟悉的旗帜摇摇而近,他心头巨石顿然落地,不禁兴奋得大喊起来。

      激烈的交战过后,敌军溃散,关城围解。上官陵纵马驰入城门,迎面就碰上了裴温布满风尘的亢奋面容。

      “裴将军英勇,将士们英勇!在粮尽的情况下还能坚守到我大军前来,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士气,实在令人赞叹!”

      裴温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脸上露出个谦虚又自豪的笑容,忍不住滔滔不绝起来。

      “丞相过奖了!这都是吾辈的职责。要说令人赞叹,不能不提您的小侍女呀!那天她被北桓军乱箭射死在阵前,我们全体守关的将士都震动了,都在说我们披甲操戈,不能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给比下去了!还说丞相身边连一个小侍女都能慷慨赴义,就算谢璇亲率的大军,对上丞相也必定只有吃败仗的份!只是有一件事末将没太想明白,桓王既然抓到了她,怎么还肯放她出来给我们报信呢?”

      提起红药的事,上官陵的心就不知不觉沉了下去,但见他问得恳切,只得开口。

      “桓王打算让她报的信,恐怕是另一种——诱降的信。可惜,他们低估了她。”

      “诱降?”裴温愈发疑惑,“那有什么用?她被那样绑着诱降,难道我们就会当真?”

      “你们当不当真、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上官陵冷冷道,“只要能使我军蒙羞,不战自溃,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裴温沉默了,憋了半晌,方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还真是用心险恶!”

      话虽这么说,可连裴温自己也知晓,兵者诡道,两国争战本就是阴谋阳谋无所不用,在北桓的立场而言,这些“险恶手段”也不过是应有之义。

      “粮草我都带来了,还有陛下新带来的冬衣,可立即分发给将士们。”上官陵的话语停顿下来,目光转向他,平添了一抹幽深:“红药的尸身还在么?”

      “在。”裴温忙道,“恐怕敌军作践,那天夜里末将派人悄悄偷回来了。只是此处物资贫乏,备不了棺椁,只得先用草席盖着。”

      上官陵微微颔首,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给我找一辆板车来。”

      “板车?”

      红药的尸身连着草席,都被小心翼翼地抬放在了车板上。上官陵向裴温交代完眼下事务,便亲自套上马,赶着车子走出了关城。

      平畴烟袅,白杨萧萧。露寒霜重,薄于芳丛。上官陵将车子赶过奇崛的山石,选了个多树又背风的位置停下,紧了紧披风。郊外的风比城中更冷,却也更清。

      “什么是清?”红药曾这样问她。

      “不求曰清。”

      彼时她手中恰好持着一卷绝妙文章,便玩笑似的念给那姑娘听:“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沬……”

      带来的铁锹颇为趁手,上官陵很快就掘好了一个坑。她走到板车旁,将草席掀起一角,端详着红药沉眠的脸容。放了这几天,尸身已有了些变化,曾经鲜活的神貌,都已变为枯槁灰暗的颜色。不仅如此,这衰败还会进一步加深,用不了多久,整一副躯干都会化作朽物,与泥壤混同,成为大地新的血肉。

      “朕幼清以廉洁兮……”

      不求曰清,不受曰廉。不污曰洁,不变曰贞。

      可是人要活命,就必有求;世不可逃,就必有受;欲不能离,必染其污;物穷则变,不可得贞。

      浩浩精魂,人世惟艰。东方不可以托,南方不可以止,西方有流沙之害,北方有增冰之难……究竟是什么,是凭着什么,让人竟能凿开天地,在不可能中画出一线可能?

      这答案,上官陵从来都知道,只是如今,又看得更清楚了几分。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红药的尸身上,仔细裹好,再用草席包住,放入土坑之中。

      红药未经战阵,不会杀敌,可凭着她的选择和执守,已足以视作她上官陵的袍泽手足。

      泥土一抔抔覆上,渐渐将土坑完全填平。几点细碎拍在上官陵脸上,她仰头一看,原来是空中飘起了细雪。这雪实在很细,沾土就立即化了,不足以令山原草木披素衣、裹银装,尽管如此,它也是真真切切地来过。

      -

      天上有座离恨宫,人间有座化乐城。

      化乐城并不是一座城。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它不是一座“城”;也可理解为:它不是“一座”城。

      不过,它的确曾有过一座城。

      当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说旧闻的茶馆老板说到此处就住了口,冲面前两人笑笑,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慢悠悠地抿将起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大惑不解的薛白第一个发问,“难道这里不就是化乐城?”

      老板漫不经心地瞟她一眼,嘴里咀嚼着刚塞进去的蚕豆,口齿不清地道:“你觉得是就是吧。”

      “什么叫我觉得是?”

      薛白被拱起火气,袖子一捋正要理论,却被眼疾手快的顾曲扯到身后,顺便将即将偏离的话题拉回正轨。

      “你的意思是,要么这里不是一座城,要么这里不是化乐城?”

      老板眼瞅着他笑:“有没有可能,这里既不是一座城,也不是化乐城?”

      “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板喝干了茶水,摘了块抹布把柜台里外擦了一遍,磨蹭了好一会儿,见顾薛两个还杵在原地、毫无离开的意思,方才朝他俩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这里,是一座迷宫。”

      老板的话音落下,茶馆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薛白和顾曲面面相觑,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疑。

      “迷宫?”薛白低低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你是说我们被困在了一个迷宫里?”

      “也不能叫困吧?难道你们不是自愿来的么?”老板打量着他们,露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来这里的人,都是自愿的。而且你也不用这么害怕,迷宫之所以叫迷宫,就是因为它足够迷人。”

      老板的话如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顾曲眉头微皱,这家伙言语散漫,随意之至,可话里话外又像是另有深意。他暗自思忖了片刻,翻不出一个头绪,抬起脸来准备再找老板问几句,却见柜台后空空荡荡,更无一个人影了。

      走出茶馆,正遇上卓秋澜和顾云容从街对面过来。四人会合一处,交流起各自打探到的消息。

      “迷宫?”

      卓秋澜听见这话,却并不如何惊诧,反倒笑了笑:“倒也真像个迷宫似的。你们知道最‘迷’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

      卓秋澜环视三人一圈,道:“你们谁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薛白答得迅速:“我们进了七巧楼……”

      话语戛然而止,她愕然地望着自家师父,明白了师父所说的谜题:他们怎么会前一脚踏进了七巧楼,后一脚就出现在此地了呢?

      “其实我怀疑……”卓秋澜慢吞吞道,“咱们可能又在做梦。”

      “做梦?”顾曲一愣,立马领会了,连忙摆手,“不不!不会的掌门。虽然上次您被他们阴了,扔大街上做了场梦,但这回咱们几个全都在这儿,怎么会是做梦呢?”

      卓秋澜定定注视着他,清透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

      “三公子呀,你怎么就能断定,现在的我就一定是你踏入七巧楼之前看到的那个卓秋澜呢?”

      顾曲顿时哑然。他懂得了卓秋澜的话意:如果这是一场梦,那梦境本身完全可以自行创造一个“卓秋澜”放在他身边,而他根本无从辨认此卓秋澜是否即为彼卓秋澜。更有甚者,他都确定不了现在这个能知能觉的“自己”是否就是顾曲本人。说不定,真正的顾三公子正躺在商州的七巧楼里睡大觉呢!若是这样,就更不能依据“大家都在”就简单断定这不是个梦了。

      一直沉默的顾云容忽然开口:“可我觉得,倘若这里是梦境,那这个梦也未免太清醒了。至少,跟真实的世界差不多。”

      “怎么说?”卓秋澜笑视着她。

      “做梦这个事,我以前琢磨过一阵子。”顾云容有板有眼地道,“一般来说,人进入了梦境,会比平常昏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也弄不明白,而且也很难控制自己,往往只能靠本能反应活动。进入的梦境越深,人就越昏沉。”

      “而若因为特别的缘故,在梦中变得清醒了,就容易脱离梦境直接醒过来。要是没醒过来,也会逐渐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能控制自己,甚至还能控制梦境的变化。”

      卓秋澜听完,转过脸来对顾曲道:“看见没有?我就说你姐适合修道。”

      顾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啊?”

      “云容说得有理。”卓秋澜总结道,“紧要的是我们必须在这里维持住清醒,那样,最后自然会知道它到底是不是个梦境。否则,它对我们而言,就真会变成一个找不到出路的迷宫了。”

      四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已走近路口。卓秋澜略微扫了一眼,准备叫大家寻个客栈歇息,蓦见薛白脸色一变,双眼直愣愣地盯在她身后,仿佛发现了什么古怪事物。

      她心下纳闷,转身顺着薛白的视线望过去。道旁房舍重重,鳞次栉比,交相掩映中,一座楼宇安然矗立,门头上的匾额端正醒目,赫然大书着三个字:七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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