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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第五十一章 知为谁生 ...

  •   临时筑就的坞堡如一位孤独的旅客,倚靠着沉寂的荒山。这些荒山比它来得早,也注定会比它走得晚,可时间的迟速、生命的短长对它并无意义,一日也如此,千载亦如是。

      轩平伫立在墙头,视线漫无目的地游弋在遥远的天边。斜阳晚照,风烟并起;归雁成行,逐云而去。直到那一队鸿雁的身影完全隐没于云霄,他才姗姗收转了目光,投向被自己搁在墙砖上的鸟笼,他精心饲养的金雀正在里面漫不经意地梳理着羽毛。

      大雁在空中自在翱翔,却不得不时时衔着芦杆,防备可能突然出现的网缯;他的雀儿不是脚上拴着链子,就是整个儿被锁进笼子里,但能安稳吃睡,悠闲度日。哪一种才是真正的幸福呢?轩平有些为难地想着,随即却感到,或许这里根本没有选择。

      鸟雀的寿命远比人短,他尚算盛年,这只陪伴他多年的金雀已步入了它的暮景。然而,他就比它更好些吗?这只鸟儿在笼中耗去了一生,他自负才智,徒抱壮心,到头来又何尝不是枉自筹谋?

      性伤于材,物累其名。他忽而就想起这八个字来。一个人若拥有了特出的禀赋,就很难甘心将它闲置浪费,总不免想着建功立业、旋乾转坤、竹帛载绩、青史垂名……就算旁人拉着不让进这笼子,怕也是拉不住的。

      耳后脚步声起,轩平转身一看,原来是一队巡逻的哨兵。

      “轩大人!”

      “嗯。”轩平略略颔首,“这几天可曾发现什么可疑人员?”

      “还没有,都是些附近的居民。”为首的哨兵说着,叹了一口气,“大人,咱们是不是太小心了?这两年光景不好,日子本来就难过,还要天天这样卡着,那不是……”

      “不可掉以轻心。”轩平一语截断,垂目扫视着墙外等候通行的人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等到收回招云关,击退了昭国大军,这一切自然就结束了。嗯——”

      他的视线蓦然定住,落在人群中一名女子的脸上。那女子和周围其余妇人一样,粗服布裙,背着包裹,看上去并无殊异之处,只是……

      “我怎么看她有点面善?”

      他凝神抽思,细想了片刻,始终想不出自己何时何地见过此女,但若要置之不问、就此罢休,也绝不符合他的习惯作风。到最后,他还是决定宁可小心,不可粗心。

      “那个姑娘,”他用手指着,向哨兵吩咐道:“把她给我带上来。”

      红药被带到了轩平面前。

      她第一眼看见轩平时,同样吃了一惊,心中诧异这位长官似乎在哪里见过,并且也同样记不起来什么时候与对方有过晤面之缘。这种异样感受宛如一个不祥的兆头,立时在她心中激起了些许恐慌。

      她勉力维持着镇静。

      “叫什么?”

      “红……红药。”

      “家住哪里?”

      “东边的牛家村。”

      “过去干什么?”

      “探亲。”

      轩平不再发问,鹫鹰似的眼神紧盯着她,倏然吐出两个字:“搜她!”

      哨兵们答应一声,抢过红药的包袱,来回翻找了两遍,回禀道:“大人,没有可疑物品。”

      轩平默然了一瞬,仍是开口:“身上也要搜。”

      从来战争期间,多有奸淫掳掠之事,这些士卒因而也不在意什么男女之别,依命在红药身上搜检了一通,红药只得忍耐着。

      “大人,她身上有封信!”

      轩平接过信拆阅,笺纸上寥寥数行墨迹,乍看过去,仿佛也不过是些寻常问候之语——上官陵留了个心,有意把信写得模糊,真正紧要的话是需要红药口传的,这封信的主要作用是为了向裴温证明红药的使者身份。

      轩平捏着那张信纸,眼光在那几行墨字中反复搜寻着蛛丝马迹,末了,停驻在下款处的印鉴上,停了好一会儿。

      红药沉默而忐忑,正在思索着应该如何圆话,就见轩平缓缓抬起眼来。

      “上官陵是你什么人?”

      -

      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但纵使居其一,也每常被另外三个压制。成玄策颇为感慨,从宽敞舒适的王宫,移驾到逼仄简陋的岑州府衙,不仅日常用度的供应粗糙拮据了不少,就连闲余活动都变得无聊了起来——只除了眼前轩平送给他的这个。

      “她是上官陵的侍女?”

      “臣推测是如此,虽然她自己一直不承认。”

      成玄策听得奇怪:“她不承认,你是怎么推测的?”

      轩平从袖中抽出信笺来,递到他手中:“上官陵来过北桓,咱们秘书院中至今还收着她的亲笔文书,王上和臣都见过。只要核对一下笔迹,有什么断定不了的?”

      这话明面上是说给桓王听,内里却是要让红药死心。上官陵的文书他也不会没事就拿出来观摩,这么多年过去,哪还记得笔迹是什么样子?不过是借假求真,瞧瞧那姑娘作何情状。

      红药哪里知晓他那一肚子细密安排?见他言辞款款,一副笃定模样,心内着实灰了一大半,当下却仍是垂眸望地,一语不发。

      她这如痴似傻的反应,倒令轩平有点犯难。

      “你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红药想了想,道:“阁下既然已经断定,我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轩平笑起来:“看来你这密探是个新手,一开口就露破绽。一般的村妇民女,可不敢在这种场合称我为阁下。”

      红药默自叹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破绽。可是“大人”这个词,在她是专门称指上官陵的,实不愿“借用”给别人。平日若见到其他朝官,都是带姓称呼,而面前这位她又不知姓甚名谁。她深厚的感情使她勇于任事,却又在关键时刻令她败事。

      如今,是难逃一死了。

      虽然在接下任务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可能会面对最凶险的情形,可当它真正降临在她头上时,仍然唤起了她本能的恐惧。她想要抓住点什么,然而四周空空如也,除了敌军的戈矛之外,好像已不存在任何有形质的东西。

      面对桓王冷峻威严的审视,她以为自己会瘫软下去,却竟并没有。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好似从身体中抽离了出去,讶异地凝望着另一个自己。

      成玄策旁观了半晌,这时向轩平问道:“你觉得怎么处置为好?”

      按说处置细作这种事,本不需要他亲自指挥。哪怕请示,轩平也只需口头奏禀就够了,如今特特把这女子带到他面前来,想必另有一番打算。

      轩平早有主意,先命人将红药押了出去,而后转身启口。

      “王上。臣以为,可以让她去送信。”

      “让她送信?!”

      “不是送上官陵的信,”轩平笑了笑,“是送我们的信。”

      成玄策收敛了惊异心情,体会出点意思来:“你是说,让她去告诉裴温,上官陵不会来帮他们解围,诱他投降?可是……倘若裴温不信呢?”

      “不信咱们也没什么损失。”轩平脸色寡淡,“反正现在他们也不降,不信的话,也就还是老样子。但若信了,岂不事半功倍?再说,就算裴温不信,他手下的人也难个个不动摇,能进一步扰乱其军心,对我们也是可趁之机。”

      -

      红药陷入了困境——这不是指她被桓王监押了起来,而是一种独属于她自己的、选择上的困境。

      轩平告诉她,只要她按照他们的意思传话给裴温,就不但能安然获释,还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赏赐。否则,就会在后天与其他抓到的细作一起被斩首。轩平说这话时,态度和蔼可亲,措辞有礼有节,语气令人信服。但就算他倨傲无礼,高高在上,红药也并不怀疑他话里有多少虚假——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如果她拒绝,很快就会身首异处。

      “你是个姑娘家,与那些糙汉不同。”轩平劝告她,很惋惜似的,“沙场争战,两军对垒,与你原本没有什么相干。桓王怜惜你,所以想给你一个机会。”

      红药茫然坐在草垫上,只觉脑海中混混沌沌。她头一回遭遇如此境况,或许这辈子也只会遇上这一次。仅此一次——这个意念如同一点火星,让她瞬间感到了某种重大意味。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仿佛超出了她生命的重大。她忍不住将那一点火星捻住,看它在自己指间跳跃闪烁,孳生汇聚,渐渐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仔细观察着那一簇火苗,始终弄不明白那个意味究竟是什么,既没有清晰的形象,也无法叫出一个名字,难以形容,不能言道,却又在此刻一直占据着她的心怀。

      但她的思维终究清明了些许,眼神也安定下来。她转过脸,环顾起自己身处的这间柴房。“这是桓王的恩典。”轩平把她关进来时说,“若把你扔进大牢,和别的犯人挤在一处,可就有你受的了。”

      红药承认,哪怕这不过是桓王“恩威并施”的手段,意图让她“知道好歹”,看懂眼色顺水推舟,对她而言也确实算得上一桩特别照顾。

      于是她就应该感恩?用背叛昭国、辜负大人的重托、帮他传递假信的方式来回报他的“爱护”?

      红药冷冷一撇嘴。她不会条分缕析,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生出一丝下意识的不屑。

      天色早黑了,四下里只能听见看守的卫兵偶尔走动的脚步声。月光盈盈,从残破的窗棂间漏进来,清若无尘,皎如含霜。这月亮,昔年她卖身于小瑶池时,就常常望见,或许比望见太阳的时候还要多。到如今,那些屈辱苦痛的日子皆已离她远去,她身边的人和事都改变了,唯有这一轮明月,依然夜夜散发着永不枯竭的清辉,不知疲倦地赠予她温柔的抚慰。今晚是个满月,可是,她再也看不见下一次满月了。红药低下头,倚在墙根旁,心底的悲恸弥漫开来。她想她不怕死去,但也许不舍得死去。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明月,再也见不到大人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美好的话言……

      然而,若她真帮桓王传了假信给裴温,那么就算安然活了下来,大人以后又该拿什么眼光看待自己呢?也许大人不会计较。大人见过的人和事多了,若要计较,还计较不过来。她顶多会叹息一声,体谅这是“人之常情”,但从今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对她托以重任。

      更重要的是,只怕从此以后,她自己的心态就会变了。纵然大人待她一如往昔,她自己的感受中,恐怕也无法再和从前一样了。大人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从前在她看来是关怀是鼓励,以后呢?她难保不会猜想出无数令她心慌意愧的“弦外之音”——而她又无法确定大人是否真有那些意思。于是就算同样的明月还在眼前,也再不能带给她安慰了,反而要成为她的芒刺,那些清凉的光彩,都会反过来变成灼人的烈焰。

      还不如死在这里呢!

      可是,死在这里,同样有负大人的重托。红药不知兵事,不懂得什么“形势术略”、“必争之地”……但她知道大人为了这里的事,为了裴将军的事,连日来何等牵心,何等劳神焦思。她一直一直,都很想为大人分忧。她的视野里一片昏暗,很多东西她都看不清楚,辨不明白,但这个念头是清楚的,清楚到可以让她抓在手中。可惜现在看来,她是注定要辜负大人的信托了,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没有一条是能让她完成使命的路。实际上,轩平早已向她点出过这个事实,他甚至曾对她“晓以大义”。

      “你如今已落在了桓王手里,不管你愿不愿意,上官陵叫你办的事都已经泡汤了。这是你运气不好,而不是你没尽力。既然这样,与其白白一死,还不如留着命,做点真正有用的事。人生在世,应当学会通变随时,不要那么偏执。岑州已在我军手中,招云关也已被我军围成铁桶,就算你不答应帮忙,裴温也早晚非死即降。你去传个话,让他想通一点,现在降了,还能减少将来饿死杀伤的军民,岂不更好么?”

      红药抱膝坐在原地,沉沉思索着,一直思索到夜半时分。她徐徐吐出一口气,仰头望望窗外偏西的月轮,忽然笑了。轩平的确是聪明人,她想,他的有些话还真是至理。

      次日一早,轩平亲自来给她送饭。

      “考虑得怎样?”

      他精明的目光细察着那姑娘浮现出倦意的脸容,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个艰难抉择,正自考虑着今番该用何种说辞,却蓦听红药开口。

      “我答应了。”

      得知红药应许,成玄策大喜过望,立即下令将红药带去围军之中,自己也亲至阵前。围在招云关前的北桓军看到桓王亲临,顿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高涨的士气蓬勃涌起,如江河排浪,势不可当。

      红药被绑上一辆小车,身体牢牢贴靠在柱子上,分毫动弹不得。轩平指着阵中排列整齐的弓弩手问她:“看得见么?”

      红药怔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她第一次来到战场中,尽管眼下尚未开始作战,可这密布如林的剑戟,黑压压的人群,震耳欲聋的鼓角与喝声,一眼望去不见边际的战阵都令她受到了极大震撼,一时间只觉得舌头发干、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轩平的声音在她耳畔:“看得见就好。仔细看,看清楚了。”

      这显然的威慑意味,红药心知肚明。她眨动了一下干燥的眼皮,竭力望清前方的路,任由自己被推了出去。小车穿过军阵,穿过层层的弓箭手,她感到自己仿佛在与死神擦肩。

      硕大的关城毫无遮挡地出现在她眼前,红药仰起脸,沿着高峻的城墙望上去,只望见旌旆飘摇,和一张张俯伏在垛口间的模糊面孔。唯有那些斑驳的墙砖无比清晰,一块跟着一块,一层叠着一层,直筑成巍然的姿影,千秋万世,万世千秋,默默无声地诉说着一轮又一轮的兴亡故事。

      她的身躯猛烈颤抖起来,塞住的喉咙突然间被上天打开。

      “城上的守军听着!”

      她高亢的声音飞扬而起,腾上关楼,冲入霄汉,遏住行云。

      “我是红药,是上官大人差来的信使!大人的援军不日就到!尔等务必坚守,不可降敌!”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她的后背心。

      耳边轰隆作响,又有几支箭扎穿了她的肩膀和胸腹。红药无力地抬头,漫天箭雨倾泻而下。她调转目光,朝关城上又望了一眼,就在这一场大雨中悄然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4-21 17:26:01~2024-04-24 12: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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