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滨》泥衫

3、第 3 章

　　晚餐结束后，李暮秋如约给周霁临当司机，他先坐上驾驶位，李进殷勤地给周霁临开了后排车厢的车门，周霁临便顺势坐到李暮秋的斜后方去了。

　　轿车驶出李家不久，还在山上打转，周霁临就说：“停车。”

　　李暮秋回过头问：“怎么了？”

　　周霁临推开车门，走到路边，单手撑在一棵树上，他胃里不舒服，晚上本来就没吃两口饭菜，这下直接全呕了出来。

　　李暮秋赶紧拿一瓶矿泉水，去到周霁临身边。

　　“漱漱口吧。”

　　周霁临用矿泉水清了清口。

　　“对不起。”李暮秋心怀歉意地说。

　　“嗯？”

　　“怎么说都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不是我，场面不至于那么僵，你也不用这样给我解围。”

　　周霁临刚才确实是好人难为，又要帮李暮秋挡了那杯酒，又要给足李同郊面子。

　　“嗯，你欠我一笔。”周霁临似乎有些醉了，说话懒洋洋的。

　　或许是因为月色朦胧，或许因为李暮秋刻意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他没有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李暮秋看到周霁临的嘴角沾了些水，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替对方擦拭嘴角。

　　“干什么？”周霁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我还债啊。”

　　李暮秋想把手抽出来，但周霁临把他抓得更紧，又拉他贴近自己。

　　李暮秋感受到周霁临有些粗重的呼吸，夹杂着淡淡的酒味。

　　周霁临却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借着神圣洁白的月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周霁临一手钳住李暮秋的下巴，分开他的双唇，把自己刚才喝过的那瓶水喂进李暮秋嘴里。

　　李暮秋不经意被水呛到，连胜咳嗽，脱口而出：“周霁临，你做什么？”

　　“你想我做什么?”周霁临声音溢出笑意，“今天这笔先记着，手帕为证。”

　　周霁临把手绢叠起来，塞进自己胸前的西装口袋，往车内走去。

　　李暮秋走在后面，看着周霁临的背影，对方游刃有余的姿态让李暮秋忽然觉得有些失落，他好像只是一根琴弦，被人随意拨动，难以自主。

　　最初认识的时候，好像就是如此。

　　那是高二的某个傍晚，天上在下小雨，整个城市都灰蒙蒙的，司机来接他放学，他一个人坐在后排，安静地看外面流逝的街景。

　　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里，李暮秋偶然看到了同班同学周霁临，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周霁临。

　　礼勤中学是维都最有名的私立中学，学费高昂，但也为贫困的优秀学生敞开大门，包括减免学费、免费住宿以及丰厚的奖学金等等。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李暮秋和周霁临平时并没有什么交集，周霁临是优等生，虽然出身贫寒，但丝毫不影响他在学校受欢迎的程度，况且不出意外，他将来一定会成为社会精英，和他交往密切的同学们也都拥有良好且正当的家庭背景。

　　李暮秋成绩平平，靠爸爸赞助了一大笔钱，才把他送进学校，旁人都知道他出身不干不净，对他客客气气的同时，也拒他于千里之外，李暮秋也知道大家对他有所顾忌甚至厌恶，便自觉和人保持距离，省得给人添堵。

　　偶尔，也有一两个同学主动来接近李暮秋，但都是心怀鬼胎、别有所图。

　　高一时，李暮秋唯一的朋友是孙钰年，等李暮秋升上高二时，孙钰年毕业了，他在学校里便没了朋友。

　　高二接近尾声时，经过快一年的独来独往，李暮秋觉得自己大概已经习惯了孤独。

　　下雨天，中心城区道路拥挤，绿灯亮起，但车子仍然接近于停滞状态，李暮秋跟随车流缓慢移动，这样的速度使他能够看清周霁临的脸。

　　透过玻璃窗，他看到，周霁临没有打伞，还穿着白天那一套学生制服，简单的白色短袖衬衫和黑色长裤，周霁临身后正巧有一张电影院挂出的海报，上面是时下最当红的电影小生。

　　周霁临撩了一把被雨淋湿的头发，露出方正开阔的额头和发际的美人尖，满街的霓虹灯好像都是为他亮的，李暮秋想，周霁临完完全全靓过那个电影明星。

　　周霁临在用手比划什么，隔着斑马线，似乎在用手语和对面街上的人说话

　　红灯亮起，车辆止步。

　　一个陌生的少年穿过车流和斑马线，朝周霁临跑过来，直接扑进他怀里。

　　周霁临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脸上露出笑容。

　　他想，好可惜，那个少年没有看到。

　　他又想，好幸运，我看到了。

　　隔天早上，李暮秋又见到了周霁临，在教室门口，他们同时想要进去。

　　李暮秋破天荒地主动跟人打招呼：“早上好。”

　　那时，周霁临的社交伪装还没有现在这样密不透风，他明显有点惊讶。

　　李暮秋捕捉到对方的惊讶，于是他莫名增添几分勇气，有些害羞地、有些期待地送上一个友好的微笑。

　　周霁临很快从惊讶中调整回来，还他一个公式化的笑容，说：“早上好。”

　　周霁临后退半步，让李暮秋先进教室。

　　李暮秋也不再谦让，径直往教室里走，他隐约听见，身后有同学对周霁临低声说：“一大早就撞见他，真晦气。”

　　放在平时，李暮秋会当做没听见，但今天，他心情实在不佳。

　　李暮秋顿下脚步，转过身对那个同学说：“如果你真觉得晦气，就不要跟我进同一间教室。”

　　教室里一如往常，在上课前吵吵闹闹的，李暮秋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无数人的声音包围着他，他听不清，但他知道，周霁临的谈笑声一定也在其中，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习惯孤独。

　　李暮秋的触角第一次伸向外界，就遭遇打击，他的理智让他重新缩回壳里，但他的心却不可控制地生病了。

　　周霁临那天早上的态度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暮秋对学校开始产生前所未有的抗拒，他请了一周的病假。在这一周里，他待在家中，一步也没有踏出大宅的门，他的情绪十分低落，连带着吃不下饭，身体也很快消瘦下去。

　　孙钰年听说李暮秋请了病假，就来李家看望他。过去，李暮秋和孙钰年分享过很多秘密，但这时他竟然感到，自己无法再对孙钰年坦诚心事。

　　一周结束时，李父见儿子状态仍然很差，便告诉他：“有几个叔叔伯伯的孩子跟你年纪相仿，你想不想让他们也去跟你做同学？”

　　李暮秋赶紧摇了摇头，他一个人已经够惹人嫌了，再多来几个也只会增加更多的嫌恶。

　　李父又说：“那你想转学吗？”

　　李暮秋也摇了摇头，他舍不得离开。

　　“那要继续请假吗？”

　　“再过两周就要期末考试了。”

　　“你知道，对于爸爸来说，考试不重要，成绩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健康、快乐地生活。”

　　“但是大家都要参加考试，我不想又成为异类。”

　　李父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目光里饱含歉意。

　　李暮秋握住爸爸的手，安慰说：“爸爸，你不要担心我，老师、同学都对我很友好，之前有一次，我进教室的时候碰到另一个同学，他都不敢走在我前面，我想，我面子没这么大，一定是看我爸的面子了，我爸很厉害。”

　　李暮秋还是忍不住想要倾诉那天早上的事情，他总是想起和周霁临那一点点交集，他只好用一种隐秘的方式和旁人诉说他。

　　李父笑着说：“如果遇到什么自己不能解决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因为你知道的，我很厉害。”

　　当李暮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回到学校，最先迎接他的是周霁临手上的一罐汽水。

　　周天下午，周霁临打完篮球，回宿舍准备洗澡，手上拿着一罐开了封的汽水，在校舍门口，他一边跟住不同校舍的同学道别，一边转身，不小心撞到了李暮秋，那罐汽水几乎全洒在了李暮秋的学生制服上。

　　“没关系。”

　　周霁临还没来得及道歉，李暮秋先开口了，他说完，就往自己的宿舍走。

　　周霁临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秒，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仍然问：“你没事吧？”

　　“饮料而已，我没事。”

　　楼梯间传来其他同学的脚步声，李暮秋看了一眼四周，推开了周霁临的手。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污点，靠近自己，会有损别人眼中的周霁临。

　　李暮秋打开宿舍的门，在关上的前一秒，周霁临又强行打开，跟了进去。

　　周霁临靠在门上，打量着李暮秋说：“你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李暮秋勉强笑了笑，反问：“那你觉得我能有什么事？”

　　周霁临说：“你瘦了。”

　　李暮秋这才直视周霁临，跟对方确认：“你在关心我吗？”

　　周霁临笑了，似乎在嘲笑自己的问题很傻，李暮秋也觉得自己很傻，明明已经吃过一次教训了，还要对着一堵冷冰冰的墙撞上去。

　　过去一周，乃至更久，李暮秋的负面情绪只是不断地累积、累积，就像雨点一直装填某个堤坝，却找不到任何出口。现在，周霁临一句真假不明的关心，忽然让整个堤坝崩塌。

　　在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之前，李暮秋转过身，用一只手遮住眼睛。

　　周霁临绕到李暮秋面前，认真地说：“我当然在关心你。”

　　周霁临把李暮秋遮住眼睛的手拿下来，又用自己的手帮他抹去眼泪。

　　“你一个高中生，瘦得看起来跟我弟弟差不多，他还在上初中。”

　　“你弟弟。” 李暮秋讷讷地重复。

　　“还有，上周我都没看到你，我本来还在想，如果早上再遇到你，我会主动跟你打招呼。毕竟，除了我，好像其他人都在怕你。”

　　“我上周生病了。”

　　李暮秋刚哭过，声音有点儿黏黏糊糊的，率直得像在撒娇，周霁临说的每个字都让他既意外又高兴。

　　“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李暮秋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轻快许多。

　　“快去洗个澡换衣服吧，别又着凉了。”周霁临推了一下李暮秋的腰。

　　从那天起，李暮秋爱上了喝橘子味的汽水，而且得是罐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