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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华灯已上 ...


  •   申时三刻的风渐渐平息了,天上冰晶仍是粒粒飘落,触地即化;云层里,一轮白日忽隐忽现,天——似要放晴。
      皇子府中,庭院中积雪深深,白雪覆盖之处,尽是湿木、黑地,无一不死气沉沉,独独院中几株腊梅,厚雪之下,虽不能瞧见样子,却自有阵阵暗香袭人;长廊下,一道颀长身影伫立多时,似是看着这厢出了神,他那漂亮而冷漠的面庞在此时的雪光天光映照之下,衬得如冷玉一般,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忽然,长廊那头一阵脚步声稍显错乱而来,那人眉宇之间也是挂着一丝急迫,“殿下,宫里来召!”
      那人侧过身来,原来正是二皇子樊裕。
      冉俊又道,“打听不到具体缘由,只知是公主起的头,只怕又是和......”
      只怕又和那位有关。
      自然是他不说二皇子也懂得,但事关重大,还是得大着胆子跟上去劝了一声,“殿下。”
      “殿下,风暴中心,前车之鉴,殿下万莫……”
      樊裕脚步不停,只微微侧目,瞥他一眼。
      冉俊到底还是怕他,额头渗出冷汗,“小的多嘴。”

      樊裕到了宫中,樊帝正半靠在椅上,一见他来,开门见山道,“你姑姑要把琅邪带回那边,二皇子意下如何?”
      樊裕似未听清一般,望了皇帝一眼。
      恰巧樊帝这时低咳了两声,再看他,他已道,“父皇何意?”
      樊帝道,“女人家心里软,心疼这孩子身子骨不好,怕他把命留在京城。”
      他在暗中留意樊裕,却见他为表恭敬,正半垂着头,颜色倒掩了八.九分,倒也没表露出反常,声音仍旧那般清冷,只是出口却是一句,“京中气候,确是不宜他久留。”
      “……哦?”樊帝闻言,眼眸微开,直直注视他片刻后,嘴唇一动,声音如从枯涩喉咙中艰难扯出,“抬起头来。”
      樊裕微微抬首。
      正当年纪的皇子爷,五官冷峻,身姿挺拔,便是跪在天子跟前也十分端正,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樊帝心里只觉怪异。
      他这二子少年老成且为人自私,想他小小年纪撞见父亲弑母,除却一声惊呼,竟能做到不动声色——樊诚还在咋咋呼呼玩泥巴的年纪,他却如是冷静,想来真有几分可怕!
      都说“母凭子贵”,在他母子身上,全然没有半点痕迹。当年裕母失宠,活动儿子去父亲跟前撒撒娇,他却从未顺过她的心,久而久之,他娘心病成疾,缠绵病榻数载,终于怀恨去了。
      到得后来,这个极在意容貌的妇人形容枯瘦,瞧着直惹他这做丈夫的心酸,连樊诚这个素与二娘不对付的也掉了眼泪,这亲儿子却连眼圈也未曾红过。
      在樊帝内心深处的深处,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儿子,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竟还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瞧他这副无情无心的模样,心中除了自己,还能容下谁来?
      以他的聪明冷静,当日朝野闻风转向,尚不足以煽动他分毫,而今他更不会不知,多一言终究不如少说一言的好。
      他缘何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呵,想到背后缘由,樊帝心里又是一沉,再开口那语气已很冷漠,“朕只道二皇子最是公正,原来也有所偏爱。”
      “儿臣据实所言,不敢欺骗父皇。”
      樊帝微微眯眼打量他,在他帝王目光审视之下,樊裕神情却十分坦然。
      樊帝深皱眉头,又咳嗽数声,再开口时,已道,“咳咳,那......那朕便将此事交由二皇子。”
      樊裕叩下头去。
      “你亲自走一趟琅邪府上,告诉他,朕让他回去……咳咳咳咳咳,”樊帝胸膛起伏,剧烈喘息片刻,望了一眼窗外,眉头又皱起,复道,“但朕不是没条件......”
      “待朕,待朕祈福归来之前,他须得离开京城......”
      他看着面前的儿子,一时想到他那妹子,一时又想到太子爷,又加了一句,“......永不可再踏入。”
      “儿臣,遵命。”

      这是腊月二十七的酉初。
      天上连那一点冰晶也变得稀疏起来。白光越发明亮,似要破云而出;但天其实已快黑了。
      瞧这天势,钦天监所言未必不能成真。倘若成真,樊帝必是明日一早便将上山,去行那祈福大礼。纵是西山路远,诸事繁重,在寺中便耽搁上一夜,也至多明日暮色之前,便可赶回宫中。
      后日便是除夕,他却如此心急赶琅邪走,是连这一个年,也不让他在京城度过了。
      樊裕穿过游廊,又下了台阶,路遇几个宫女端着杯盘行去书房,并未得他一个正眼,便纷纷红了脸蛋儿。
      他走过长长的殿前路,直到走出宫门时候,才让人难以察觉地顿了脚,回头看了一眼。
      华灯已上。
      宫前雪地,冉俊与轿夫都等了许多时候,正在不安,见他出现,冉俊连忙迎了上去,“殿下?回府去?”
      樊裕不发一言,跨进轿门,下令道,“侍郎府。”
      冉俊惊道,“殿下!”
      “走。”
      冉俊一愣,轿夫手忙脚乱地抬起轿来,朝着侍郎府的方向行进去了。

      这时,琅邪却还在那个奇怪的山洞之中。
      他这人向来只管前不管后,是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的,然而这会儿他却生出几丝悔意。
      两个时辰前,白青青当着众人一句“借一步说话”是他的第一个失算,此后没能一入房间便替文峥报仇,便是第二个失算——给这么个女人说话的机会,实在是大大失策。
      这会儿听她话音落下,再要动手,哪里还能下得去?
      门口传来敲门声。
      白青青置若未闻,只轻轻笑,嗓音十分温软,“小女子的故事已说完。那夜牢中与殿下交手之人,确是小女子没错,文大人虽非小女子亲手所杀,却也差不离。殿下动手吧。”
      琅邪眼望着门。
      这时外头十分安静,似都静静等待这厢结果。
      “殿下若是担心有人不依,殿下只管放心便是。这道里机关,文贞与朵儿都知晓。他们早得我吩咐,无论殿下如何选择,只管送殿下安全离开此地......”
      白青青忽朝琅邪眨眨眼,“小女子说过,我也是说话算话的。”
      她实在让人瞧不出年纪,只看那脸,似与琅邪差不太多,平日在百里阁中做派,又似涉世已深,但听她所思,似比许多朝中官员还要想得周全一些,这会儿忽地眨一眨眼,又好像个娇俏少女一般。
      琅邪见过几多犯人为自己开脱,从来不以之为怪,他从前是个没心肺的,若要他将国与家,众与我,律法与人情分个高下,那无疑是国大于家,众大于我,律法大于人情。只是而今身处其中,听白青青讲这么个故事,才在感同身受之中领悟了一些。却是说不出的滋味罢了。
      他一言不发,白青青也只慢慢等着,似只需他一点头,便肯把人头送给他。
      但那门口的人却等不及了,转眼便又急叩了两声。
      又听朵儿在外间“嘘”了一声,白青青侧首瞥一眼那门,却未着急放人进来,只看琅邪意思。
      琅邪沉吟良久,“你若死了,这洞中诸人如何自处?”
      “他们可说与殿下有关,也可说与殿下无关,全看殿下如何看待了。”
      琅邪瞪她一眼,“我若不杀你,你又要如何?”
      白青青笑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已在准备离开京城。”
      “嗯?”
      “天子脚下,是非之地,本就待得憋屈。而今一来粮食有限,二来文大人一去,照那位息大人的本事,只怕已差不多摸清了其中关系,小女子是藏不住了。只还有不幸中的万幸,一场内灾外患,城门守得不严......”
      琅邪听她说了几句,忽道一声“没错”,白青青警觉惯的人,听他没头没脑两个字,已嗅出其中另有意思,追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你并未碰过文峥,并无大碍。只是那杀文大人的人,最好与你们分道,免得连累别人。”
      “殿下何意?”
      琅邪没有隐瞒,“息子帆弄了个追凶香,但凡靠近文大人的人必染此香,七日后,息子帆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捉拿归案。他既是你派去的......”
      白青青既执意不肯多说,他也不再纠结其中事,教息子帆去拿他,未尝不是替文大人报了仇?不想白青青却道,“什么人?小女子从不曾派别人前去。”
      琅邪一愣。
      “昨夜只我一人去了刑部大牢,”白青青正色道,“虽也是打的文峥若走便走,若不走,也要……灭口。”
      琅邪思索片刻,敲门声却催促不断,“姑娘......”
      白青青扬声道,“先退下。”
      她盯着琅邪,不知在想什么,后者却已站起身来,果断道,“风雪一停,皇上便要上山祈福,白姑娘若当真想救他们,趁这时节,尽快走罢。”
      “殿下!殿下不替文大人报仇了?”
      琅邪没答她的话,反而道,“白姑娘若出得京城,还想回来吗?”
      “自然不会。”
      琅邪勾了勾唇角。
      “记住你的话。走罢,走东门。白姑娘,你我都身不由己,琅邪只能如此了。这会儿先劳姑娘找个人送我出去。”
      “殿下不与我们一道走?”
      “我不走。”
      “可您也碰了文峥,岂非解释不清?”
      “我本就是刑部的人,不小心剐蹭也不是没可能。息子帆不会疑我。”
      “当真如此,那息大人为何不早些告诉殿下?殿下难道不知皇帝......”
      “别说了!”琅邪低声打断她。

      白青青停下,再见他脸上已没了方才那般茫然模样,心中暗道不好,果听他道,“别再说了,白姑娘,你是个女豪杰,我佩服你。我知你有你的难,你若要走我不拦你,可旁的事你也不必再打算盘。否则我非但不会帮你,还会断了你的路。”
      他说完,不待白青青再开口,便已拉开房门。
      那门口正敲门的人猛地停住动作,瑟缩着朝里头张望。
      白青青问,“何事?”
      “姑娘,上头说有人来打听殿下的消息呢,鬼鬼祟祟地,小的扯了个谎,说他没来过。我看他人倒是走了,却嘀咕要去什么府上,我这一琢磨,府上没人,这不是怕穿了帮嘛!”
      “知道了。着什么急。文贞,你送殿下出去。”

      一路上琅邪面孔沉静不发一言,文贞以为他还在生自己气,不断做小伏低。
      “殿下,您与白姐姐说好了罢?我就说,她救了那么多人,不会害人的。”
      “殿下,您何不跟我们一起走了呢?京里没有吃的,那狗皇帝也不是什么善茬......”
      他屡战屡败,屡败又屡战,还不得回应,难免有些委屈。
      “您别再恼我,昨日我是想要老实交代的,可教白姐姐哄去上了个药,谁知她就给您......”
      “你说什么?”琅邪心思全不在这上头,听他叽咕一路,方才扭过头,“昨日?!今日不是腊月二十六?”
      “是啊,您昨晚昏睡了一晚,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
      “……”
      “什么时辰了?”
      “只怕已是酉末戌初了罢!诶?殿下?”
      琅邪暗道自己胡涂,一夜未归,早朝未去,不知福伯如何应对?多半,是说自己躺在床上......可这时辰,又是何人来找的自己?
      莫不是息子帆?
      遭了!息子帆那人与他是无你我之分的,恐怕是想直接闯进房间去,才教福伯这般着急,冒着险让人来青楼找他。
      他忙催文贞快些,文贞见他肯搭理自己,便越发来劲,领着他匆匆在那些暗道乱走,一面安慰,“不怕不怕,这里头我熟。”

      那弯弯道道几多,直把琅邪绕得昏了头,直等到了一处死路,才见文贞终于停了下来。
      此间与他们身量差不太多,黑得不见五指,但见文贞手伸到墙边“叩叩叩叩”,又用油灯照向其中一处,捏往左扭三下,又往又拧五下,方才听到一声石板开的声响,两人头顶见光。
      原来机关便在百里阁后厨房的锅炉之下。
      琅邪瞠目结舌,最后只道,“你嘴倒严。”
      两人手上头上粘了不少锅灰,他是在拍灰的当儿随口那么一说,文贞却当他还怪自己,弱声道,“不是刻意瞒着殿下,是怕殿下知晓了为难。”
      琅邪轻笑一声,“一说话来就犯傻……往后少说些话,至少还能唬人。”
      文贞听他玩笑,又问,“殿下当真不跟我们走?”
      琅邪“嗯”了声,看着他。
      文贞睁大双眼,脸上还沾了些煤灰,“为什么?白姐姐说,殿下在这京中也并不安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他只是个孩子,琅邪对着他,倒比对着白青青坦诚许多,“我还有事要办。”
      文贞不死心,“那殿下办完了事,会不会来找我们?或者,等我们安顿好,我就来找殿下!”
      琅邪笑了一笑,“当然可以。”
      他这时笑容似乎太多了。文贞觉得奇怪。
      但他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只觉得好像琅邪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他呆呆看着琅邪侧脸,没头没脑地问了声,“殿下,我学的可像?”
      “嗯?”
      “我学那个人,学得可像?”
      琅邪愣了愣,失笑,“傻孩子。”
      他顺手便替他把脸上的一块锅灰抹掉了,“往后别再回来。”

      天果然已全黑了。
      他没走正门,飞檐走壁之间,但见府门口停了一顶软轿,还有几分眼熟,但也未作多想,三两下溜进院子,又从窗口滑进房去。

      一身脏衣刚换下,忽听外间有人敲门,“殿下,您可醒了?”
      “福伯?”
      “!!!”福伯连忙推门进来,委屈得几乎飙泪,“您可醒了!”

      他左右检查琅邪身上,并未发现新伤,方才放心,“那位在外头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小的几次壮胆请他回去,他却不肯,硬要等您醒来!殿下,您这不声不响又睡这一日,小的真是害怕呀!”
      琅邪汗颜,一边朝着廊下走,一边随口地安慰人,“慌什么,子帆又不是外人,怎么就被你说的跟洪水猛兽似的,还要壮胆才敢跟他说......”
      他那声音戛然而止,动作也顿住了。

      ——他看见那单手支在桌上闭目养神之人的轮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华灯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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